● 張 暄(晉城)
他陪她走了有一段路了,這樣就走到了她們小區(qū)口。
從咖啡廳出來后,康彤逐漸和梅妮拉開些距離。這個城市太小了,他怕熟人看見產(chǎn)生誤會。當(dāng)然,他打心底還是愿意和梅妮靠近的,就像剛出門時那樣,一種唯有消除距離才能表明有著牽連關(guān)系的甜蜜與神秘。但是,他已經(jīng)意識到,那種熱烈只是暫時的,而這種有一搭沒一搭甚至沒話找話的狀態(tài),才真正符合他們十年的光陰啊!而當(dāng)初又比現(xiàn)在強得了多少呢。
那天康彤在辦公室,梅妮的電話打進來,打在座機上,自報家門。康彤非常驚訝,以至于一時語塞,仿佛不歡迎她似的。其實他是太過欣喜了,她怎么會給自己打來電話呢?十年了,從來沒有過的事情啊。

插圖:張四春
梅妮姓方,但康彤從來沒叫過她方梅妮,腦海里都沒有過。高中一畢業(yè),兩個人就再沒聯(lián)系了。在他寫給她的那些情書里,他曾打算在抬頭上直接稱“妮”的,就試了那么一下,最終還是沒有膽量將紙揉掉了。在此之前他想,如果稱呼一個字,到底是“梅”好還是“妮”好?掂量半天,覺得還是“妮”更親切上口些。這是他在心里一遍遍默念比較出來的結(jié)果,他想這種選擇終究會派上用場的。但那些情書,除最后一封外,從沒到過梅妮手里。而最后一封,終結(jié)了他曾經(jīng)憧憬的一切。于是,他索性把保留的一沓寫給她的情書徹底燒掉了。想來真是可惜。
那是高考前夕,他們很快就要天各一方。這讓康彤寢食不安,他暗戀了梅妮三年,覺得應(yīng)該攤牌了。于是那天下課時,他終于瞅準一個機會,約她中午到離學(xué)校大約兩三百米處的一個公園里見面。她詫異地看著他,慌得他趕緊跑掉了。
一想到中午的見面,他的心就撲通撲通狂跳起來,臉也漲得通紅。當(dāng)然,梅妮在隔壁教室,是看不見他的樣子的。他們曾經(jīng)同班,他斜坐在她身后不遠處,幾乎可以整節(jié)課整節(jié)課肆無忌憚地用眼睛瞟她。高二分科后,就不在一個教室了,但總能在上課前或下課后的人流中彼此見到。
中午,他心慌得根本就吃不下飯,興許是興奮。這是六月,天已經(jīng)很熱了。熱的好處是公園里人很少,又是中午。康彤滿臉汗津津的,就用半截袖的汗衫把臉胡亂擦一下,于是臉更加紅彤彤的了。
直到一點鐘,梅妮才過來,繃著個臉,牙齒咬著嘴唇,比康彤看上去還緊張,似乎還有那么一點憤怒。
多年之后憶及,那仍是令人痛悔的一幕。康彤只記得,就像回答不出課堂上老師提出的問題似的,他吭吭哧哧了半天,終于說明白了意思——他想和她建立一種永久性的朋友關(guān)系——是“朋友”,不是別的。也許,還憋憋屈屈說了幾句他以后會對她好的之類的話。她的臉更加陰沉了,終于松開嘴唇,冷冷地說了句“不可能”,一個人先走掉了。那快速的決然離去的腳步,不是憤怒又是什么呢?
烈日當(dāng)空。在等待的焦灼中,康彤身體里的力量已經(jīng)被一點一點蒸發(fā)。等梅妮把這唯獨的一句話說出來,康彤幾乎支撐不住要跌坐地上。那是康彤三年感情的全部承載啊,占據(jù)了他幾乎全部的日思夜想,就這么被輕巧地毀掉了!
他搖搖晃晃回到家中,連下午的課都沒有上,恍恍惚惚,喝醉酒一般。他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心涼颼颼的。幸好父母上班去了,要不他還得給自己的逃學(xué)找借口——他當(dāng)然可以說自己病了。問題在高考前這個節(jié)骨眼上,一個人怎能輕易病倒呢?
直到晚飯時分,他才回過神來。晚上,他把自己關(guān)在屋子里,傾盡感情和才情給梅妮寫了最后一封信,足足八頁,把自己想說的話都說盡了。最后,他說:“你代表我青春的全部激情和夢幻,從此之后,我青春不再!”
那個感嘆號點得重重的,那種毅然決然的態(tài)度,似乎真能把青春拋掉似的。
第二天,趁下課的當(dāng)兒,他把信夾在一本書里塞給梅妮。她也來不及拒絕。
當(dāng)然,也沒有回信。
時光照例前行并簡化一切。此后,康彤上大學(xué),畢業(yè),參加工作,結(jié)婚,甚至得到了職場上的第一次提拔,有了自己的獨立辦公室。這次梅妮打電話來,打的就是辦公室的電話。此間,康彤談過幾次戀愛,無非是見面,散步,聊天,吃飯,干一些戀人或準戀人常干的事情,再沒有什么刻骨銘心。這樣重復(fù)了幾次,終于和現(xiàn)在的妻子結(jié)了婚。沒準在結(jié)婚時,梅妮的倩影曾在心頭閃過,但也不值一說的。妻子家境良好,脾氣自然也不小,但康彤為人隨和,所以小夫妻兩個倒相安無事。偶爾拌嘴,很快和好,也不傷感情。結(jié)婚五年,孩子四歲,按部就班回家,吃味道相同的飯,窩在沙發(fā)上看沒完沒了的電視劇。
生活雖然沉悶,卻也安逸,誰不是這樣呢?然后,梅妮的這個電話就打來了。像一顆石子砸進水面,康彤在驚訝之后心緒微起波瀾。當(dāng)然,也沒什么,梅妮只是在電話里問了康彤一些近況,老同學(xué)嘛——可這個同學(xué)到底和其他同學(xué)是有些差別的。掛掉電話后,康彤百感交集,浮想聯(lián)翩。
梅妮記了康彤的手機號碼,并在連續(xù)幾天內(nèi),用自己的手機陸續(xù)發(fā)來幾條短信。短信內(nèi)容看似平常,卻能看出梅妮的用心,因為這些短信一語雙關(guān),是能讓人產(chǎn)生聯(lián)想的。有那么一兩條,甚至火辣辣的,讓康彤身體的某部分跳動了幾下。十年了,不知梅妮變成了什么樣子?
這天,梅妮又打來電話,問他是否愿意和自己見一面。其實康彤早等她這句話了,沒準自己過幾天就會憋不住說出來。康彤想,還是梅妮先說出來好些,當(dāng)初是她把自己拒絕了嘛——既然前嫌盡棄,不妨給足自己臺階。于是康彤就問她到哪里見面。說這話的時候,他還想起了學(xué)校旁邊的那個小公園,以及當(dāng)時自己那副衰敗的樣子。
梅妮說她明天值班,并強調(diào)就她一個人,讓康彤到她單位。他能嗅出此中由她主動搭成的默契,便順水推舟開了句玩笑:“是白天還是晚上啊?”梅妮在那頭嗔怪一下:“想什么啊,當(dāng)然是白天!上午!”然后自己咯咯笑開了。康彤的身體又跳動了幾下。
孩子暑假,去姥姥家消夏了,妻子正巧出差。如果算開小差的話,連個借口都不用找。想著即將的激動人心的見面,康彤許多思緒都飄浮起來。此刻,康彤覺察到自己心頭其實有一層隱隱的擔(dān)憂。妻子這頭好說,誰沒個同學(xué)呢?可梅妮……她為什么突然會和自己聯(lián)系呢?難道她現(xiàn)在仍舊獨身?還是和自己老公不得消停,一時興起拿自己解悶?或者,她是想在婚姻之外索取一些什么,現(xiàn)在大家不都這樣嗎?
說到底,康彤是個膽小怕事的人。這幾天,他不是沒有想入非非,但事情臨近,他又真怕發(fā)生什么。他相信梅妮肯定對自己仍舊具有吸引力的。大家都不到三十歲,容顏非但不會被時光摧殘,說不定較之以前更增添成熟的美了——而當(dāng)年的梅妮就讓自己心動不已啊!
果然不失所望。和學(xué)校時代相比,如今站在康彤面前的梅妮不僅僅是一種漂亮,更透著一種成長賦予女人的自信和得體。康彤曾經(jīng)喜歡梅妮的苗條,那苗條裹在曾經(jīng)灰藍的校服里,曾給過他多少遐想!現(xiàn)在看來,豐腴的梅妮也是不錯的,因為這樣讓她的膚色更白了,像稀薄了一個人固有的色素似的。明凈的額頭下,依舊明眸皓齒,那都是曾經(jīng)讓他心顫的東西啊。
這是一間大辦公室,比康彤的辦公室還要大。梅妮坐在電腦臺前的小轉(zhuǎn)椅上,偶爾蹺起腳來,露出襪子和七分褲之間一段蓮藕般小腿,亦如她的面龐一般潔白。康彤坐在她對面的沙發(fā)上,從這段潔白想開去,臉不由紅了。辦公室的墻角,放著一只一人高的座鐘。兩個人都沉默的時候,座鐘的秒表催促她們趕緊尋找話題。這種沉默始終夾雜在他們的談話中,時短時長。盡管康彤曾經(jīng)暗戀梅妮三年,但他們之間是沒有什么實質(zhì)性交往的,所以彼此說話都很謹慎,怕?lián)p了分寸讓彼此尷尬。在這幾天的電話里,他們似乎非常熟稔了。見了面,卻發(fā)現(xiàn)并不是那么一回事。
但康彤畢竟懷了一種隱隱的曖昧的心緒,于是,他盡可能裝作落落大方,讓這種曖昧恰如其分地出現(xiàn)在自己偶爾的玩笑中。有時梅妮也大大方方接起他的話頭,讓玩笑更加深入一點。這樣,在他們共同的努力下,他們之間的氣氛終于顯得熱烈些了。在拉拉雜雜之中,他們略知道了對方的一些情況。
康彤把心狠了狠,最終還是小心翼翼地回避了一個問題,沒問梅妮老公的情況。但知道她有一個五歲的女兒,而自己有一個四歲的兒子。
康彤說:“那正好,咱們給他們定個娃娃親吧。”
“想得美,我家女兒比你家還大一歲呢!”梅妮咯咯地笑起來,紅唇包裹的貝齒熠熠閃光。
從梅妮的口氣里,她對自己的婚姻應(yīng)該是滿意的,這就讓康彤的疑惑更加增多了。
氣氛一旦歡快起來,時間也就過得了無痕跡。中午到了,康彤猶豫著是否邀請梅妮一塊兒吃個午飯,他不愿就這么輕描淡寫地分手。沒想到梅妮主動說,他們單位附近有一家咖啡館,不妨就到那里一起共進午餐。
“但得我請客啊。”梅妮說。
咖啡館不大,空位置已經(jīng)不多了。簡單瞟一眼,似乎都是一對一對的情侶,這種地方,康彤以為是有包間的,沒想到都得坐在大廳里,這多少讓康彤感到有點不適,就像怕有什么隱私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左右扭頭環(huán)顧一下,大家都很坦然,康彤就想,自己何必這樣鬼祟。
梅妮把菜單遞給康彤。康彤在這方面沒什么經(jīng)驗,梅妮就不客氣了。共點了兩種咖啡,她的上面飄著一層奶油,他的沒有。然后,為他點了一份牛排,自己點了一道甜點,不知什么名字。
咖啡杯子很小,就像一只帶把兒的大酒盅,要不是有一柄更為精致的不銹鋼勺子,康彤幾乎要一口把它給吞沒了。梅妮一勺子一勺子地把咖啡往口里送,有一滴粘在了紅唇上,她伸出一點舌頭舔掉,然后沖康彤乖巧地笑笑,那種嫵媚便自然而然地顯露出來了。吃甜點也是,用刀叉一塊一塊分割好再放到嘴里,不緊不慢的。女人干什么都得有點做派嘛。
康彤掏出錢包,但他的手被梅妮的手指頭壓住了。梅妮調(diào)皮地眨眨眼,搖搖頭,示意他這個錢自己一定要掏。那手指真是柔軟啊——兩個人的手疊在一起只是一瞬,卻讓康彤回味良久。
梅妮家離這里不遠,康彤陪她走了一段路。起初的幾步,受先前感覺鼓舞,康彤挨得梅妮較近,兩人胳膊擺動的時候,有那么一瞬還觸碰到了一塊兒,沒準康彤有一絲故意。太陽在頭頂火辣辣的,烤得人有點氣虛。這是一片新區(qū),路上沒什么樹蔭,更像故意要把他們暴露在市面中。炎熱炙烤著他們好不容易生發(fā)出來的情愫,于是就沒有剛才說話的氣氛了。有些泄氣的康彤不自覺地離梅妮遠了些。兩人話還在說著,但明顯是在找話了。他們并排走著,要看她的臉,他就得專門把頭扭過去。他甚至不知道是否該做這樣的扭頭,做也不是,不做也不是,汗就往外滲得更快了。
他又想起他站在那個小公園里,用袖子不住地擦臉上的汗。
她的鼻尖上也滲出了細密的汗珠,臉也變得通紅,有了別種風(fēng)味的美艷。康彤的目光忍不住往下落,在裙裾擺動中,隱約窺見了里面內(nèi)衣的輪廓。偷偷看了幾眼,趕緊躲閃了。
終于到了小區(qū)門口。梅妮咬一下嘴唇說:“本來應(yīng)該邀請你到家看看的,但他說今天要回來,怕不太方便,咱們以后吧。”
梅妮說這話的時候,有那么一絲欲言又止的誘惑,具體表現(xiàn)為一些意味深長的停頓。她是因為怕“他”看見才不讓自己進家的啊,康彤的心又被激蕩起來。如果條件允許進入她家中呢,那么他們之間的交情勢必會更深入一點了吧。真是不敢深想。
還有,這話大可回味。“咱們以后吧”,以后怎么樣呢?
就這樣,兩人分了手。康彤坐了一輛公共汽車回家。在車輛的搖晃中,剛才丟失的幸福感又找回來一些。仿佛車窗外正午陽光下斑駁的樹影,他內(nèi)心還有一些模模糊糊的驕傲,影影綽綽的渴望,授受不親的小念頭。
梅妮的短信照樣發(fā)來。一次,一條短信嚇了康彤一跳:“此生,我注定不會失去你。”但隔了許多空行后,又有許多文字,卻是和這句連為一體的,也是一條從哪里轉(zhuǎn)來的公用短信,被梅妮巧妙設(shè)置了。即便如此,這條短信也真夠大膽的。
這條短信之后,康彤更是陷入梅妮突然進入自己生活的興奮中,這種興奮讓很久以來一直沒精打采的他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在辦公室,有時他就把手機放在桌子上,等那悅耳的叮咚聲。照這樣下去,他們的關(guān)系會變得更加親密。唯獨不忍的是,他覺得有點對不住妻子,特別是回到家里后看著兒子那清澈的眼睛,他更得把自己的情緒收斂好,好在妻子根本就沒察覺什么。這固然不忍心,可誰會忍心拒絕如此美妙的一份感情呢,對方可是自己刻骨銘心的初戀情人啊。既然人家主動投懷送抱,就當(dāng)自己的一個紅顏知己好了。不過得掌握分寸,他這樣告誡自己,也算對夾雜在興奮中的不安心緒的一種安慰,當(dāng)然,還有一點怕事情敗露的擔(dān)憂。可是獨自發(fā)呆的時候,他忍不住還是想入非非。唉,梅妮原本就是該屬于自己的啊。
轉(zhuǎn)眼兩周過去了。雖然他們只見過那一次面,但在頻繁的短信和偶爾的電話聯(lián)系中,康彤感覺到他們的心靠得越來越近了。
這天下午,將要下班的時候,梅妮突然打過來一個電話。電話那頭依然洋溢著這段時間康彤業(yè)已熟悉的通過聲音傳播過來的熱情,但話語卻變得吞吞吐吐了。
“喂,康彤,可以麻煩你一樁事情么?”
“客氣什么啊,你只管說好了。”
“是你讓我說的啊。”聲音含著一絲撒嬌的成分,讓康彤的心變得柔軟柔軟的。
“你岳父不是在雷亞公司做老總嗎?”
康彤感到詫異:“你怎么知道的?”
“關(guān)注你唄。”
“哦,”康彤的心收緊了一些。
“你看,一直忘告你說了,我老公就在你岳父公司上班。最近他們公司有個職位空缺,你看你能幫這個忙嗎?”然后又補充一句,“老同學(xué),可靠你了啊。"
在瞬間的震驚中,康彤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以至于一時沒緩過神來。
那頭還在催促:“你可得用心啊,做做你愛人的工作不就好了嘛。”
“一定啊,”梅妮補充道。
掛了電話,一種挫敗的感覺迅速襲遍康彤全身,他頃刻明白了梅妮和自己主動聯(lián)系的目的。他感覺自己的感情受到了欺騙。按說,當(dāng)今社會,同學(xué)之間彼此照應(yīng)也算一種風(fēng)尚,甚至算一種美德。水漲船高嘛,沒什么不好的。可是,梅妮不該如此用心良苦。還有,康彤認為,這段時間他與她所謂的關(guān)系,最應(yīng)該把兩人的愛人排除在外的,而她央求他的這樁事情,恰巧把兩人的愛人都牽扯了進來,真是吃蘋果咬出了一條蟲子啊。康彤還有一種被憤怒包裹的醋意:她為了自己的老公,居然以感情為誘餌,不惜賣弄風(fēng)情,吸引自己曾經(jīng)的追求者上鉤,這算什么啊?
這必定是她設(shè)計的一個圈套。
如此思忖之后,康彤發(fā)出一個短信:
“我真的無法向妻子和岳父張口,請你原諒。”
又思忖半天,補發(fā)一條:
“我沒想到是這樣的。”
梅妮沒有把短信回過來。
康彤起初有一些不安和不忍,隨即咬咬嘴唇,把這種心緒從心田里驅(qū)逐了出去。
一只剛放飛的風(fēng)箏,線突然斷掉了。
康彤想起最后發(fā)的那條短信:“我沒想到是這樣的。”可應(yīng)該是怎樣的呢?
日子平靜下來了,這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康彤有時想,如果沒有這件事情,兩個人目前的關(guān)系會到哪一步呢?隨后就為自己的想法感到可笑:人家明明就是為這件事情而來的嘛。他還疑惑一個問題,一個女人為了自己的老公而背叛老公,算愛嗎?當(dāng)然他把這個問題夸大了些,人家梅妮可沒做什么對不起老公的事,哪談得上什么背叛,人家多鬼精靈啊。這十幾天,康彤對梅妮的了解比高中三年總的加起來還多。
夏天的時候,康彤還為這個事情糾結(jié),秋天就輕巧地滑過了。冬天一到,梅妮的影像就完全淡漠了。
雖然淡漠了,偶爾想起此事,還是有一點遺憾的。
一種說不清楚的感覺在心里刺刺地很不舒服。
這個冬天風(fēng)刮得沒完沒了,出去等公共汽車簡直就是受罪。中午又短促,所以有時康彤就不回家,隨意到單位門口的小飯店里墊墊肚子,然后一手支頤在辦公桌上瞇一會。
有時,他和銷售部的小韓、人事部的小趙劃拳猜輸贏,輸家掏錢,一塊兒去小撮一頓,三兩個菜,幾十元錢。雖然也談不上有多在乎,可那也是不想輸?shù)摹?/p>
可偏偏康彤老輸,幾乎沒贏的時候。康彤就不服氣。小韓說:“誰讓你比我們職位高,掙的錢多呢?”小趙還補充一句:“誰讓你老丈人是老總呢?把給你的錢拿出個零頭就夠咱們吃一年了。”
這天,康彤總算贏了,真是難得,由小趙掏錢。康彤說:“你們不能不夠意思啊,我得好好宰你們一頓,彌補我的損失。”小趙說:“我要有你那么一個老丈人,我天天請客。”
康彤順著話說過去:“我就是這樣的啊,這不大半個冬天天天請客嗎?”大家就笑。
小趙說:“昨天我路過南城新街口,見開了一家洋快餐店,名字怪怪的,我今天干脆出血,請你們?nèi)ツ抢锍缘昧恕!毙№n、康彤就歡呼。沒什么趣味的日子,這就是趣味。
于是三人打車,到那個快餐店。
新店新氣象,桌子也潔凈,服務(wù)員也漂亮,吃食無非是雞塊、漢堡、蓋飯什么的。和麥當(dāng)勞、肯德基不同的是,這是點餐制,不需要排隊自己到柜臺上拿,餐完付費。
于是,康彤就狠狠地點,小趙急了:“你吃得了嗎?”
“吃不了,兜著走。你不看許多人都是兜著走嗎?”康彤說。
果然是。
小韓也說:“這叫逮住小偷連夜打。”
滿滿當(dāng)當(dāng)點了一桌子,肯定超了一百元錢了,康彤心滿意足。
然后大家張口大嚼。薯條、蛋撻,漢堡、雞卷、可樂……該點的都點了。冬天的可樂真冰啊,可沒一個人喝熱的。
嘴里塞得滿滿的,康彤一扭頭,被一個側(cè)影驚呆了:那是梅妮啊!
梅妮身著一件及膝的褐色羊絨衣,貂皮領(lǐng)上面,凍得通紅的臉蛋還沒泛過白來。細高跟鞋,是紅色的。
梅妮也看到他了,就在兩人目光相接的一剎那,康彤趕緊裝作沒看見回過頭來。為了證明自己真沒看見,他煞有介事地對小韓和小趙說:“以后還是喝熱飲料好,這么冷的天。”
那一瞬,康彤的第一意識是:假如我和她打招呼,我肯定要過去為她埋單,這點客氣和人情還應(yīng)該有的啊。問題是,那今天的飯錢我勢必全得掏了——我光為她一個人埋單算怎么回事,他們說不定怎么編排我重色輕友呀、自作多情呀什么的——我好不容易才逃脫這一次請客的啊。
隨即,他又為自己的這種意識感到羞愧,但頭已經(jīng)沒法再扭過去了。
梅妮也許原本打算在這里吃的,但最后打包走了。前后只有幾分鐘,康彤嘴里說著少鹽沒醋的話,背后卻如扎芒刺。他感覺那雙美麗、嫵媚的眼睛一直盯著他,看他如何表演。
隨著細高跟鞋的咔咔聲,梅妮終于出去了。風(fēng)加速了碰門,啪的一聲,讓康彤在心里打了一個寒噤。也許真是門縫里吹進來的寒風(fēng)割到了他的脖子上。
就這樣徹底結(jié)束了。
從今以后,再沒什么遺憾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