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令偉

?中國美術學院教授

重要的學術著作絕非庸常的日用之物，而是人世間熠熠生輝的奇跡，如果沒有經(jīng)典，人類的心靈世界將永遠是一堆混亂的碎片。

就我的閱讀經(jīng)驗而言，在藝術史研究領域，貢布里希的著作足稱經(jīng)典。

先說他影響最大的著作《藝術的故事》（范景中譯，楊成凱校，廣西美術出版社，2008），在每一章節(jié)的結(jié)尾部分，貢布里希都會附上一幅圖片，告訴我們每個時代的藝術家究竟是如何制作圖像，這就是此書的訣竅。在現(xiàn)代攝影術、數(shù)碼影像出現(xiàn)之前，圖像制作技術的每一次進步都極為艱難。另一方面，藝術不僅僅意味著圖像制作，不僅僅用于交流，她還是心靈之事，還意味著“表現(xiàn)”，同一事物會有不同的表達，所以我們會遇到風格問題。地理環(huán)境、時代和民族的差異是影響風格的因素——阿爾卑斯山南北，中世紀和文藝復興，拉丁日爾曼……儼然如藝術史的風格界碑。但與此同時，大師的出現(xiàn)又會讓某種風格穿越時間、空間和種族的界限，形成獨立的前后相繼的歷史傳統(tǒng)。《藝術的故事》以極為清晰簡單的語言，向我們講述了這個傳統(tǒng)，講述了“制像”和“風格”的故事。

讀罷《藝術的故事》，我們總會有一種余音繞梁、意猶未盡之感。這時最好的辦法是翻開它的姊妹篇《藝術與錯覺》（楊成凱、李本正、范景中譯，廣西美術出版社，2015）。貢布里希說：“《藝術的故事》一書里以關于視覺本性的傳統(tǒng)假說去研究再現(xiàn)風格史，《藝術與錯覺》則期望更高，打算反過來用藝術史對那些假說體系本身進行探討和檢驗。”這里提到的“傳統(tǒng)假說”是指當年維也納藝術史學派經(jīng)常討論的幾個基本話題，如“記憶性圖像”（Gedaechtnisbild）、“概念性圖像”（Gedankenbild）、“相對肖似”（relational fidelity）以及“為自我的回歸”（regression in the service of the Ego）等等。研究《藝術與錯覺》的西方學者常常樂于把波普爾（Karl Popper）和貢布里希相提并論，認為貢布里希在方法上受到波普爾的影響，這么講是有道理的。在科學研究中，我們不可能僅僅憑感覺資料或觀察就能建立起一幅圖像。因此，印象主義的理論、拉斯金純真之眼的理論顯然會帶來誤導。

《秩序感》（楊思梁、徐一維、范景中譯，廣西美術出版社，2015）同樣是一部不容忽視的著作。《藝術與錯覺》的副標題是“圖像再現(xiàn)的心理學研究”，《秩序感》的副標題是“裝飾藝術的心理學研究”，稍加比較，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二者的微妙關系。《秩序感》講述的是裝飾紋樣的歷史以及人們對這些紋樣所做出的各種反應，它是繼李格爾的著作《風格問題》之后的又一部談論裝飾紋樣史及風格史的名著。這本書的核心觀點是：“在秩序中總是‘中斷吸引了我們的注意力。如果在一個秩序中有很多中斷，這些中斷又組成了另一個不同程度上的秩序，那么，在被預測到的連續(xù)的多余度和秩序或非秩序中出現(xiàn)的新變化之間，就總是存在著一種張力，正是這種張力吸引著我們的注意力。”

如貢布里希的其他著作一樣，《秩序感》也是一部“復調(diào)”的交響樂式著作，他從文化、生物學、社會學、心理學和美學的角度對裝飾紋樣作了一次立體分析。同樣，像《藝術與錯覺》一樣，《秩序感》也在理論上做出了重要的突破。在這部著作中，貢布里希對李格爾的紋樣線性發(fā)展的理論和潘諾夫斯基的黑格爾主義風格史觀保留了批評的態(tài)度。同時，《秩序感》也對格式塔心理學進行了修正——格式塔心理學強調(diào)的是人對秩序的知覺，并主張知覺有趨于簡單形式的傾向，但貢布里希卻更多地強調(diào)了人對于非秩序的反應，他認為正是在這個前提下人才會發(fā)展出秩序感。總之，像《藝術與錯覺》一樣，《秩序感》總是給我們以新的啟發(fā)，是一部非常耐讀的好書。

貢布里希的著作讓我們接近藝術、理解藝術，如果你對藝術史學本身感興趣，那還可以讀一下《歷史及其圖像》（孔令偉譯，楊思梁、曹意強校，商務印書館，2018）。這本書英文初版于1993年，是英國歷史學家弗朗西斯·哈斯克爾（Francis Haskell，1928－2000）的著作，全書對歐洲學者長久關注的“圖像與歷史想象”問題進行了討論。作者分析了“圖像證史”所獨有的巨大魅力，同時也指出了其中無法避免的思維和情感陷阱。全書結(jié)構(gòu)就像一枚古羅馬硬幣，有正反兩面，一面是圖像，一面是銘文。此書第一部分“圖像的發(fā)現(xiàn)”是正面。第二部分“圖像的運用”是反面。圖像的發(fā)現(xiàn)，主要談16世紀以來歐洲各地的古物學家對希臘羅馬、中世紀的古代雕像、古建筑及各類古文物的發(fā)現(xiàn)與著錄。第二個部分是圖像的闡釋，是以吉本、伏爾泰、黑格爾、米什萊、拉斯金、布克哈特、泰納、赫伊津哈為例，討論了18、19世紀的歷史學家對“圖像證史”問題的實踐與思考。

作者反復強調(diào)：正是由圖像所喚起的“整體歷史畫面”導致了我們對歷史的誤判；藝術作品的品質(zhì)越高，風格越獨特，就越容易對歷史學家產(chǎn)生干擾。歷史學家從藝術風格中感受到的情緒往往會轉(zhuǎn)化為道德體驗，甚至還會將這種個人化的體驗上升為歷史感受，這一點，恰恰是“藝術的歷史想象”中最細微、最難以辨識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