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淋煊
第一次看見程昱,我就對他印象特別深。
起初他窩在沙發(fā)上,一言不發(fā)。酒過三巡后,水哥才向我們介紹:“這是我兄弟程昱,他在部隊,不常在這邊,今天難得約他出來坐一坐。他可是抗震救災(zāi)中的英雄。”
“抗震救災(zāi)?”我有些好奇地看向程昱。
他拘謹?shù)攸c頭,給我們講起2014年昭通魯?shù)榈卣饡r,他們部隊前往地震重災(zāi)區(qū)搶險救災(zāi)的事。
地震發(fā)生在山區(qū),程昱跟著部隊到達災(zāi)區(qū)的時候,遠遠望去,斷崖式的山體,坍塌的房屋,一副破敗的景象,大大小小的余震激蕩著他身體里的每一個細胞。
程昱的神情由一開始的平淡,變得有些懊悔,不忍地說:“救援的第二天,我遇見一個小姑娘。”
她叫楊姝。
在一片廢墟之下,程昱看到了蜷縮在一角,奄奄一息的楊姝。她的身體很小,整個人就像失了水的綠蘿,枯瘦干癟,灰頭土臉,身上臉上到處是干了的血跡。程昱趕忙排除障礙物,來到楊姝身邊,將她挽進懷里,輕輕拍打她的臉頰,“小妹妹,小妹妹。”
好一陣,楊姝才撐開眼皮,看著面前這個陌生的臉龐,先是一愣,然后一把摟住了程昱的脖頸,在程昱的懷抱中,肆意地哭喊。
楊姝邊哭邊費力地指向身邊的一堆房梁廢墟,用盡所有氣力,呼喊著,“奶奶,奶奶,求你救救我的奶奶……”
他給楊姝喂了點水,又從懷里取出面包,塞到她的手里。
把小楊姝安置好,他又來到廢墟邊,準備動手。熱氣一陣陣地在身上蒸騰,他摘掉頭盔,掛在鏟子的把手上,卻突然一陣暈眩,倏忽間,看到搖晃著的頭盔,程昱才知道,剛剛又發(fā)生了一次余震,他拍了拍自己的臉,努力讓向己更清醒,繼續(xù)在瓦礫和廢墟中尋找楊姝的奶奶。
他想不起來當時挖了多久,最后在廢墟的深處隱約看到了一頭華發(fā),楊姝的奶奶整個人都被壓在了一根房梁下,身體冰涼而僵硬,已然駕鶴西去。把奶奶的尸體從廢墟中搬運出來,來不及去安慰楊姝,程昱便投身到新的救援行動中。
“后來呢,再沒有見過她嗎?”
“嗯。我甚至不知道擦掉臉上的灰塵和血跡以后,小楊姝長什么樣子。”程昱抿嘴笑了笑,不經(jīng)意地聳了聳肩。
“那你怎么知道她的名字?”
“是戰(zhàn)友,救援快結(jié)束的時候,他打聽到便告訴了我。地震發(fā)生時,家里只有奶奶和她,慌亂中,奶奶一把將小楊姝推至墻角,自己卻被房梁砸中身亡。”
程昱頓了頓,語調(diào)透露著傷感,“雖然奶奶不在了,但她還能回到爸爸媽媽身邊,已經(jīng)是不幸中的萬幸了。還有很多孩子,失去了父母親人,成為遺孤……”氣氛變得更加沉重,沒有人說話,只是啜著酒。
“后來我有收到小楊姝寄來的明信片。她邀請我去看看重建以后的災(zāi)區(qū)。但我沒有去,大概是我無法面對沒能救起楊姝奶奶這個事實,或者無法面對那個在現(xiàn)實面前無能為力的自己。”
那個夜晚很奇妙,大部分時間都是在聽程昱說。
他說起在部隊的生活,練膽訓(xùn)練是半夜去墳山上抄墓碑上的姓名,和出生、死亡日期,甚至帶著生活用品在墳山上獨自生活幾天。
他恢復(fù)了精神,講起他怎樣在墳堆中間搭建帳篷,找柴火,用頭盔煮湯喝,結(jié)果一大股油漆味……
這個內(nèi)斂的男孩,像第一次跟人打開話匣子。有時害羞地笑起來,有時眼里又閃著淚光。我們聊到很晚,大家都喝得有些醉了,誰也想不起程昱是什么時候起身離開的。
他個子不高,但身姿挺拔,步履匆匆的,用背影給我們做了道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