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許紀霖

什么叫大時代?魯迅先生曾經講過:所謂大時代,就是一個不是死就是生的時代。我讀大學的上世紀80年代,就是這樣一個大時代。這個生和死,不僅是國家的、民族的,也是每一個人的。80年代的時候不是每個人沒有夢想,而是自己、個人和家、國、天下的命運聯系在一起,無法撕裂。
但是我們知道今天這個時代進入了一個所謂的“小時代”。小時代意味著什么?郭敬明在接受新浪娛樂記者采訪的時候,有一段表白,他說:“我就是這個時代的中國夢,核心就是要成功,要白手起家,一路飛黃騰達,最后站在財富和地位的最高點。我不是‘富二代’‘官二代’,我是真正從四川一個小鎮來的,什么關系也沒有,長得也不是說驚人的帥,個子也小小的,我有什么呢?只有憑我的腦子,這是我唯一擁有。所以我一路走到今天,會激勵很多人。”
讀了這段話,我突然明白了郭敬明之所以這樣紅,這不僅僅是小女生的夢幻式的向往,而是代表了中國相當一批年輕人的夢想。這個夢想是什么?就是兩個字:成功。成功的標志通常是物欲化的,用某些稀缺的財富和資源來衡量的。
郭敬明很自豪,如果他是官二代,他爸是李剛,或者他是宗慶后的子女,那不新奇。他是憑著他自己的才智和能力站在了那個位置上的。所以他對很多中國底層的年輕人,有很強的示范效應。
我是文革之后第一屆考入大學的大學生,俗稱77級?,F在回顧80年代,我把那個年代稱之為“后理想主義”的年代。文革結束了,80年代開始了,但是那個時候的氛圍還是一個革命的年代,把改革也看做一場革命,以革命激情方式搞改革。對改革就像對革命一樣,有一種像熱戀一樣的獻身精神。革命和戀愛實際上是一回事,革命者永遠是浪漫的,浪漫的人也最容易去革命。
我將這些非常純粹的革命精神稱為青春的精神。我們不要以為這個青春精神在毛澤東年代才出現,不,從晚清就開始了。中國的傳統文化不是青年人的文化,是老年人的文化,三代(夏商周)是最美好的,最重視的是長老的經驗。但是到了晚清以后就不一樣了,世界發生了變化,三代的理想被摧毀掉了,取代的是一種新的世界觀:進化論。未來是美好的,年輕人代表著未來。所以從梁啟超開始就熱烈地歌頌青春。你看,晚清梁啟超寫的《少年中國說》:“紅日初升,其道大光。河出伏流,一瀉汪洋。潛龍騰淵,鱗爪飛揚?!弊詈笳f:“美哉我少年中國,與天不老!壯哉我中國少年,與國無疆!”從梁任公開始,中國出現了一種精神,叫“少年中國”,后來五四有一個著名的團體,就叫少年中國學會,出版了《少年中國》雜志。發揚光大的,就是青春的精神。
今天五四被簡單化約為愛國運動,其實五四不僅是愛國運動,還是一個青春運動,有一種青春的精神,開創了青年學生主動參與國家大事的現代傳統。五四精神當中,除了民主與科學之外,還有一種青春精神,當時這些年輕的學生們發揚了中國士大夫以天下為己任的精神,以自己的青春來改變社會,改造國家。五四的精神導師李大釗先生在五四之前就寫過一篇文章《青春》——那個時候他還在日本留學,早稻田大學的學生。他如此寫道:“青年循蹈乎此,本其理性,加以努力,進前而勿顧后,背黑暗而向光明,為世界進文明,為人類造幸福,以青春之我,創建青春之家庭,青春之國家,青春之民族,青春之人類,青春之地球,青春之宇宙,資以樂其無涯之生。乘風破浪,迢迢乎遠矣,復何無計留春望塵莫及之憂哉?”五四的時候,毛澤東在湘江畔,也發出了如此豪言壯語:“恰同學少年,風華正茂;書生意氣,揮斥方遒。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糞土當年萬戶侯。”這種青春精神后來延續到革命者那里,中國共產主義的事業與五四有一脈相承的精神,革命精神也是從青春精神中發展演化而來的。
80年代是一個“后革命”的年代,也把青春所代表的理想主義延續下來,以理想主義的浪漫從事改革。然而,在現實之中,卻遭受了很多挫折,理想幻滅了。包括我在內的許多年輕人,內心是很痛苦掙扎的:理想主義是我們的宿命,但是理想的實現又是那么地虛幻,究竟怎么辦?在什么意義上來確證自己的理想?
在90年代的時候,我讀到了現在已經去世的北京作家史鐵生的作品,其中最讓我震撼的是《我與地壇》?!段遗c地壇》,與其說是文學性的,不如說是精神性的,史鐵生寫出了我們這代人的精神創傷和受傷后重新尋找理想的心路歷程。理想主義最重要的問題是什么?如何確證我的生活意義?這些問題解決不了的話,人就沒法確證自己??床坏接谐晒Φ臅r候,那怎么辦?史鐵生告訴我們一種新的理想主義,我稱之為“后理想主義”。
史鐵生講得非常好:“意義的確證應該從目的轉向過程”,“生命的價值就在于能夠鎮靜而又激動地欣賞這過程的美麗和悲壯,從不屈獲得驕傲,從苦難獲得幸福,從虛無創造意義”。這些話是需要體會的,你沒有經歷過深刻的創傷感很難體會這些話,這需要人生的一些閱歷去感受它。
史鐵生年輕的時候是一個很健康的人,后來因為生病成為坐在輪椅上的殘疾人,就像一頭猛獅囚禁在牢籠里面。在最絕望的時刻,他每天獨自駕著輪椅到地壇公園沉思默想:我活著到底有什么意義?這是一個哈姆雷特式的生與死的問題。最后史鐵生想明白了,對于我們這個時代的理想主義者來說,最有意義的不是你最后實質性地獲得了什么,真正的意義在這個理想的過程。至于最后你是否實現了理想,這不是最重要的。這種人生過程論的理想主義看上去好像比較荒謬,卻有深刻的哲學意蘊。他讓我想到,法國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加繆。加繆寫過我最喜歡的《西西弗的神話》。西西弗因為得罪了宙斯,被罰每天推著沉重的石頭上山,但是一推到山頂,石頭就會隆隆地滾下來,他的命運就是周而復始地、每天重復做著一件似乎沒有結果的勞作。西西弗的人生是夠荒謬、夠悲慘的,但是西西弗有一天想明白了,自己的命運的確很荒謬,但是只要他意識到這個荒謬,他就戰勝了這個荒謬,他就成為一個永遠不能被打敗的英雄,因為他人生的意義不在于結果當中,而是他能夠向這個荒謬的命運抗爭。
西西弗的精神不是西方人獨有的,也是中國古代士大夫的精神。孔子說“知其不可而為之”,也是這個意思??鬃右埠鼙瘧K,孔夫子當年周游列國,去傳播儒家之道,但沒有君主把他當回事,但是孔夫子還是堅韌地去實踐他的理想。激勵他與后來無數代士大夫的,正是“知其不可而為之”,這種精神與西西弗的精神是相通的。魯迅曾經寫過一篇《過客》,是我最喜歡的魯迅的散文,他筆下的那個過客,明知前面是一片墳地,人家都勸他不要往前走,前面都是死亡和鬼魂等著他,但過客依然要往前行。
這就是后革命年代的后理想主義。在史鐵生、西西弗、孔夫子和魯迅身上,有這樣一種“知其不可而為之”的精神,在虛無的命運中超越了宿命,成為反抗虛無的英雄。到了80年代后期,能夠支撐我與一批80年代的過來人,大概就是這種“后理想主義”。我們受到的挫折實在太多,如果我們堅持過去那樣在乎結果的實質論理想主義,大概是支撐不下去的。能夠讓我們堅持下去的,正是這種帶有虛無感和荒謬感的“后理想主義”。我不在乎是否成功,我在乎的是自我價值、自我意義的確認,不管結果如何,為自己的理想努力過了,奮斗過了,就樂在其中,為信念而活著,為享受過程而活著,除此之外,別無他求,如此而已。我之所以交代這個心路歷程,就是讓讀者朋友知道80年代不全是玫瑰色,全都生活在希望的田野上,我們也是從廢墟里面爬過來的,有過激烈的天人交戰。
上世紀90年代中期以后,中國進入了一個世俗社會。正式告別了“革命年代”,整個社會開始市場化、世俗化,這是中國從晚清到上世紀90年代之前所沒有過的。80年代知識分子對民眾搞啟蒙,到了90年代,上海一個學者如此懺悔說:“原來我們以為老百姓需要我們啟蒙,搞了半天原來老百姓比我們更懂生活,誰啟蒙誰呀?我們這些讀書人才是最不懂生活的,最迂腐的!”從此他就開始擁抱世俗,把國家的富強、百姓的物質滿足作為評價現實的最高尺度。應該說,像他這樣到90年代發生大轉向的知識分子,絕對不是個別的。
社會發生了大變化,理想主義變得非??尚?,社會上下出現了一種新的理性,叫做工具理性。德國大思想家馬克斯·韋伯區分了兩種理性:價值理性和工具理性。在世俗社會里面,上帝死了,一個統一的價值也死了,出現了各種各樣的信仰、各種各樣的神,你有你的信仰,我有我的信仰,不再有一個終極的價值判斷標準。對于工具理性來說,終極的目的和價值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設定一個具體的、功利的目標,理性的功能就是為了實現這個目標,采取什么樣的方式是最合理和有效的。比如說許多人要當公務員,但他不會去考慮當公務員有什么意義,是否適合自己,他考慮的只是為了考公務員,如何安排自己的行動計劃。人的一生就變成設計一個階段一個階段的具體人生目標以及為實現這些目標而采取的努力步驟。這就是工具理性的人生。
這樣的工具理性人生,同樣從社會影響到大學。學校今天就成為一個職場。
然而,一個真正有意義的人生,不是自我設計的結果,而是制訂一個理想的大目標,根據自己的個性和愛好,將自己打造成器,然后順應機遇,一步步接近自己的理想。通往理想的道路,不是只有一條,而可能有多條。今天這個社會千變萬化,人生不會跟著你的設計走,而是設計跟著人生走。因此,人生不是靠工具理性設計出來的,不是設定一個一個具體的目標,關鍵是讓自己成為優秀的人,有理想,有抱負,但是這種理想和抱負又不能太具體。要相信天生我材必有用,東方不亮西方亮。
智力中等的人也能干大事,只要你不那么功利,有一份興趣,有一點勤奮,就OK了。為什么?今天這個時代,聰明人太多,總是在窺測什么是時髦的,什么是賺錢的,自己就在后面跟風。如果你要成就人生大事業的話,比拼的不是看誰更聰明,而是誰更傻,是傻子精神。所謂傻子,就是對某個東西有興趣,以游戲的心態去鉆研,動力不是要以此換來世俗的好處,而只是自己喜歡。游戲是一種最高的境界,只有在游戲里面,你才能超越平日的焦慮感,以一種喜悅的心態來欣賞自己的努力。
今天看起來是為聰明人準備的時代,實際是為傻子準備的時代。你看喬布斯傻不傻?一定要去搞一個工藝與藝術完美結合的玩意兒,精益求精到了極致。這只是因為他有完美主義的追求,一種在所不惜的完美主義,這也是一種理想。
青春精神是什么?在我看來,青春就是對內在價值、內在品質、內在卓越的追求。2012年倫敦奧運會閉幕式上的中國代表團旗手,是之前并不出名的帆船運動員徐莉佳。她從小一個眼睛和耳朵的視力和聽力都不好,腳還開過一刀,幾乎是半殘廢的人,但她喜歡大海,喜歡帆船,不計功利去努力,還很動腦筋。她英語一流,最后戰勝了眾多好手,在西方人的強項、東方人從未稱雄過的帆船項目上,拿了金牌。在2012年“CCTV體壇特別貢獻獎”的頒獎現場,她發表獲獎感言:“我贏或者不贏,團隊都在那里,不怨不悔。我開心或失落,朋友都在那里,不悲不喜。我安康或傷痛,父母都在那里,不離不棄。男或女,老或少,高或矮,貴或平,帆船都在那里,等著大家去玩?!痹谶@段充滿文藝范兒的獲獎詞轟動網絡之后,她在接受記者采訪時說:“我就是一個普通的女青年,沒什么特殊的東西,唯一特殊的是我對帆船的那份熱愛?!笔堑?,熱愛與玩的心態是最令人珍貴的。對于一個完整的人生來說,最重要的是找到自己的內在利益,能夠不計功利地追求自己所喜歡的東西,這是真正能夠讓你安身立命的意義所在。如果沒有這個內在利益,即使你一生在外在利益上很成功,可能也會很痛苦、很彷徨、很糾結,因為你總是在與別人比,覺得無論是名譽還是權勢,總是有不滿足。比起無窮的欲望來說,你所得到和擁有的,總是有限的。然而,一旦你有了愛好,有了自己的內在利益追求,就會有一種樂在其中的境界。
在一個小時代里面,理想主義如何可能?不一定要像我們當年那樣胸懷祖國、心系天下,你是否關心家國天下,是你個人的選擇,無法要求所有人都成為范仲淹、王安石。但是理想主義這種精神,如果抽離出具體的時代,作為一種精神傳統繼承下來的話,那么,在我們這個小時代里,會有另外一種理解,就是對內在價值、內在利益的追求。這種內在價值,正是你的志業。馬克斯·韋伯寫過兩篇重要的文章:《學術作為志業》和《政治作為志業》。志業與傳統的天職有關。基督教講天職,在人間從事的事業都與上帝的使命有關,是為天職。革命年代搞革命,也具有某種神圣感,是一種革命的天職。但是到今天,那些宏大敘事已經消解,天職已經世俗化,轉換為一種世俗的志業。也就是說,每一個行業都有自己獨特的專業品味和專業價值,如果你喜歡它,對它有深刻的理解,那么你就有可能不計功利地將它做得完美,從而獲得自己的內在利益和內在快樂。如果我們都能夠將自己從事的工作做得完美,做到極致,不僅僅是一個養家糊口的飯碗,而且是一份安身立命的志業的話,那么這就是一種新理想主義精神了。
有一次我在電視上看記者采訪諾貝爾物理學獎獲得者、美國普林斯頓大學的華裔學者崔琦。記者問:“你每天在實驗室里,工作一定很辛苦吧?”崔琦回答說:“哪里!我每天都帶著好奇的心情進實驗室,不知道實驗的結果會給自己帶來什么意外的驚喜。每天的實驗就像過節一樣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