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依競
內容摘要:纏足是中國舊社會一項空前絕后的奇異風俗,一般是在女童幼年時就把她們的腳用長布條緊緊裹住,使腳畸形變小以體現美感。中國古代關于纏足的起源最早可追溯到夏商時代,南齊的潘貴妃、隋朝的吳月娘都曾被認為與纏足的起源有關。后世經過考察論證,認為秦漢、六朝、五代這三種起源論說較為令人信服,但從主流社會的審美偏好、風俗文化的歷史變遷等諸多方面來看,纏足起源于五代時期的說法似乎更具說服力。
關鍵詞:纏足 婦女 起源
所謂纏足,即是在女童幼年時期將她們的腳緊緊纏裹以阻止其生長,使腳永遠停留在幼時狀態的一種方法。現代人慣常于從反纏足的觀點來看纏足,有關纏足的論述文章多呈現出一概而論、過度簡化的傾向,或是指控纏足陋習可憐可鄙,或是大加頌揚反纏足運動的歷史功績,儼然將譴責變成了書寫的目的。而關于纏足起源的論述,則主要集中在宋、明、清三代的考據學家身上,如宋代張邦基的《墨莊漫錄》,明代楊慎的《丹鉛馀錄》、胡應麟的《丹鉛新錄》,清代趙翼的《陔馀叢考》等。此外,近現代學者賈逸君的《中國婦女纏足考》(北平:文化學社,1926)、當代學者高洪興的《纏足史》(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5)、美國學者高彥頤的《纏足:“金蓮崇拜”盛極而衰的演變》(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9)等,都對纏足的起源有著較為詳實的考證。
一.有關纏足起源的民間傳說
中國古代關于纏足的神話傳說最早可追溯到夏商時期。傳說大禹治水,曾娶涂山氏女為后,生子啟。而涂山氏女是狐精,其足小;[1]又說商代的妲己是只成精的狐貍,她的腳還沒完全化成人形,就用布帛裹了起來,以掩人耳目,結果由于妲己受寵,宮中女子不明所以,反而群起效尤。[2]另有民間傳說隋煬帝東游江都時,曾征選百名美女為其拉纖,一個名叫吳月娘的女子被選中后,為反抗煬帝暴虐,讓做鐵匠的父親打制了一把長三寸、寬一寸的蓮瓣小刀,用長布把刀緊緊纏在腳下,并把腳盡量裹小,隨后又按腳的大小做了一雙鞋子,在鞋底刻上一朵蓮花,使得走一步便印出一朵蓮花來。隋煬帝見后龍心大悅,召她近身想玩賞她的小腳,吳月娘慢慢解開裹腳布,突然抽出蓮瓣刀向煬帝刺去,煬帝連忙閃過,但手臂已被刺傷,月娘見行刺不成,便投河自盡了。事后,隋煬帝下旨:日后選美,不論女子如何美麗,“裹足者一律不選”。但民間女子為了紀念月娘,紛紛裹起腳來,自此,女子裹腳之風日盛。[3]當然,這些民間的神話傳說,更多的是演義附會的成份,不足以成為當時女子纏足的憑證。明代學者楊慎就曾不屑地駁斥妲己的傳說根本是“瞽史以欺閭巷者”,對于某些讀書人竟然煞有介事地談論它,實在感到慨嘆不已。①
《道山新聞》里最早提到纏足的起源,據載南唐后主李煜后宮中一位名為“窅娘”的舞伎,才是纏足的始作俑者:“窅娘纖麗善舞,后主作金蓮高六尺,飾以寶物組帶瓔珞,蓮中作五色瑞云。令窅娘以帛繞腳,令纖小屈上,作新月狀。素襪舞云中曲,有凌云之態……是人皆效之以弓纖為妙,益亦有所自也。”[4]窅娘是個傳說中的人物,但她的故事卻架構在信而可征的歷史脈絡里:佛教在南唐極為盛行,宮廷和民間普遍接受佛教,李后主本身就是虔誠的佛教徒,故事里為窅娘打造的“金蓮”舞臺,似乎便是唐代佛像雕塑常見的七彩珠玉蓮臺。此外,李后主也是一位音樂家和舞蹈設計家,據史冊記載,他的正宮周皇后就擅長彈奏琵琶,精于設計新穎的宮廷舞步。但由于窅娘只是供人玩樂的舞伎,身份地位低下,縱史上確有其人,其纏足作為孤立事件的可能性較大。
“纏足”一詞最早被明確提及,目前已知是在宋張邦基的《墨莊漫錄》,他說道:“婦人之纏足,起于近世,前世書傳,皆自所無。”[5]張邦基大約生于12世紀,在他所處的時代,纏足極有可能才剛開始流行,理論上他有著得天獨厚的觀察探究條件。然而,張邦基并沒有利用這一時代的權威性,而是將論證訴諸《南史》、《玉臺新詠》及樂府詩等史書和詩歌。據《南史·齊東昏侯記》載:“齊東昏侯為潘貴妃鑿金為蓮花以貼地,令妃行其上,曰:‘此步步生蓮花。”[6]后人有以此認為潘貴妃纏足,張邦基卻指出“亦不言其弓小也”,似乎一方面暗示此處的“蓮花”與后來專指婦女纏足的“金蓮”含義不同,另一方面也表明到了12世紀下半葉,纏足已然出現“弓”和“小”兩種特征。
二.考據學家的纏足起源論述
歷史可以通過不同文獻相互支撐確認,傳說卻是單一、孤立、無從查考的,在考據學的范疇里,民間的神話傳說顯然不足以成為探究某種文化現象的憑證,但部分后世學者對文獻的權威性盲目信從,加上材料本身的真偽難辨,考據學界更容易就纏足現象的起源問題各執一詞產生分歧。
楊慎曾在《丹鉛馀錄》里駁斥纏足源于五代時期李煜后宮的說法,并以樂府詩《雙行纏》里“新羅繡行纏,足趺如春妍”這句爭議頗多詩句的作為發展理論的基礎,將纏足的起源推到六朝時期。胡應麟則根據明末女性的流行服飾和足服樣式,指出楊慎對詩中“行纏”的理解有誤,因為“行纏”并不一定專指裹腳布,而很有可能是指纏腿布。在纏足風氣盛行之前,纏腿布是男女通用的服飾,只在材質上有所區分:“男子以帛,婦人則羅為之,加文繡為美觀,以蔽于襪中。”婦女開始纏足之后,纏腿布才成為男性特有的服飾。同時,胡應麟還指出蒲鞋也是“古男子婦人共之”,而“今世蒲鞋盛行海內,然皆男子服,婦人以纏足故,絕無用之者矣”,以此說明纏足的興起帶動了足服的性別分殊化發展。另一方面,胡應麟找出了21條唐代以前關于女性足服的記載,由這些記載中全都沒有提及“弓纖”得出結論,唐代以前的婦女并不纏足。[7]
針對紛紛攘攘的纏足起源論說,最終做出仲裁的,乃是清代史學家兼藏書家趙翼。他在論述纏足的筆記里,系統地整理了既存的理論與依據,將前人的說法歸結為三類[8]:
(一)五代說。五代論首先在13世紀由學者周密提出,胡應麟繼之,到了16世紀,已發展為主流見解。趙翼指出,支撐此論點最主要的依據,是源于一項反面論證:10世紀之前卷帙浩繁的詩歌辭章及史冊典籍中,幾乎不曾提到足之“纖小”或鞋之“弓纖”,也就是說,找不到纏足在唐代以前就已經存在的有力證明。趙翼的假設,跟張邦基、胡應麟等人差不多:如果纏足現象確曾存在于某個時代,它必然會在文獻檔案里留下記錄和痕跡。
(二)六朝說。楊慎是六朝說的主要擁護者,他的證據包括樂府詩中“雙行纏”一語,唐代詩人韓偓詩中“六寸膚圓光致致”②一句,還有一些別的筆記,其中主要是關于楊貴妃的記載。不過楊慎的筆記充滿矛盾之處,他也未就“纏足源于六朝”的說法進行詳細論證,比起其他學者,追考纏足的起源對楊慎而言似乎更像一場游戲,他無意論證假設或求證事實,讓人覺得他心里持有的觀念似乎更像是,纏足的起源既不可知也未可考。
(三)秦漢說。這個觀點也是楊慎提出來的,它最直接的證據,是《漢雜事秘辛》里有關梁女瑩的描寫,不過由于《漢雜事秘辛》的真實性可疑,內容本身又具有多重解讀性,認可此觀點的學者并不多。但趙翼以為,姑且不論這些觀點是否使人信服,我們都應該對它引起注意,因為至少其“皆有(文獻)所據”。換言之,文獻證據的存在,不論它們可信與否,都能在一定程度上為某種觀點或主張提供必要的理論支撐。
這三種起源論說都屬于信史的范疇,有關末世帝王及他們寵信的后宮妃嬪的民間傳聞,在趙翼看來,根本不值一提。他所認可的能視為證據予以接受的文獻,以史籍、筆記、類書及詩詞作品為界,至于小說、戲曲、通俗歌謠等,盡管這些文類有助于延續纏足的文化光環,內容中也常出現有關纏足的段落,但在考據學的理論范疇里,都應該被摒除在討論范圍之外。
三.男性精英社會的話語導向
纏足在后期發展成一項地方性、多元性的社會實踐后,人們常以捍衛女性的貞節和道德來定義纏足,日本學者岡本隆三就在他的《纏足史話》里明確說道:“正如過去的日本女性一結婚就被迫將牙染黑作為已婚標志一樣,纏足的目的當初也是為了女性的貞節。”[9]或許后期纏足的普及的確與南宋儒學的盛行和清政府頒布的禁令有關,但若以此解釋纏足的起源,不止找不到相呼應的歷史資料,連已知的神話傳說也無法支撐這個觀點。相反,在考據學家的起源論述中,他們更傾向于將纏足聯系到男性的話語權力,或特權階層的聲色之娛里。
基于考據學的調查方法,胡應麟檢視了許多唐代及唐代以前的詩歌,意識到文學的功能不止于提供社會學式的資料,還積極反映并改變著人們的觀念和經驗。他對“纖”這個形容詞極其重視,認為“纖足”與“素足”正成對比:“足素則不纖,纖而不素。”這使得他將唐代詩人杜牧的詩句“鈿尺裁量減四分,纖纖玉筍裹輕云”③解讀為纏足剛開始綻放其文化光環的信號——“纖纖玉筍”一語即形容纏足,“輕云”則指精美的襪子。他還提到李商隱以及10世紀中葉《花間集》中的詩句“慢移弓底繡羅鞋”以為佐證,指出在纏足的初興階段,“羅襪”、“纖足”等文學辭藻,有助于改變原來的審美標準,帶動纏足的流行。
此外,白居易詩中“小頭鞋履窄衣裳,青黛點眉眉細長”④,段成式詩中“知君欲作閑情賦,應愿將身作錦鞋”⑤,包括前文提到的韓偓詩中“六寸膚圓光致致,白羅繡屧紅托里”,我們可以得知,尺寸很小的腳在唐詩里確然受到歌詠。雖然詩賦文章語多夸張,所表述的內容也往往摻入許多主觀的想象,但其中對個人或社會審美意趣的表達,及某種理想或傾向的反映,還是非常具有參考價值的。趙翼按其推論法則,將纏足的源流作出如下歸結:韓偓的“六寸膚圓”以及杜牧的“尺減四分”詩句,乃是寫于纏足演變成一項真實存在的實踐之前,不過既然詩人反復吟詠足之長短,可以推想“是時俗尚已漸以纖小為貴”,此后直到五代,纏足才逐漸變成一項身體實踐。⑥換言之,纏足作為一種審美觀念,成了纏足行為的先導。
事實上,早在東漢建安末年的民歌《孔雀東南飛》中,就有“足下躡絲履”、“纖纖作細步,精妙世無雙”等詩句歌詠纖足;宋代樂史所撰《楊太真外傳》中提及,《漢成帝內傳》里記載:“漢成帝獲飛燕,身輕欲不勝風。恐其飄翥,帝為造水晶盤,令宮人掌之而歌舞。又制七寶避風臺,間以諸香,安於上,恐其四肢不禁也。”[10]趙飛燕竟能為盤中舞、掌中舞,想見其足亦不會太大;宋代著名詞人蘇軾曾專作《菩薩蠻》一首詠嘆纏足:“涂香莫惜蓮承步,長愁羅襪凌波去。只見舞回風,都無行處蹤。偷穿宮樣穩,并立雙趺困。纖妙說應難,須從掌上看。”這首《菩薩蠻》也常被認為是中國詩詞史上第一首專詠纏足的詞。
美國漢學家高彥頤在她論述纏足的專著《纏足:“金蓮崇拜”盛極而衰的演變》中這樣寫道:“當纏足不再被賦予文化上的尊榮與體面,當這一文化實踐窮盡了現有文化符號與價值戲碼能夠賦予它的正當性時,它其實就已經死亡了,即使仍然有無數婦女每天緊緊纏裹她們的雙腳,也并不妨礙它終結過程的開始。”[11]反過來推導,我們不難得出結論:纏足興起之初,這一身體實踐應當被賦予了“文化上的尊榮與體面”,這種“文化符號與價值戲碼”賦予它的正當性,讓具有強烈身份意識的女性承載起都市化和商業化社會里的自我塑形,而出身不屬于特權階層的城市尋常百姓,則逐漸透過工作或居住環境,接觸到必要的文化資源,并努力效仿上等人家的高尚品味。
總之,雖缺乏明確的證據,但比對歷代考據學家篩選出的文獻資料,以及將不同時代的纏足現象進行剖析,我們已慢慢建立起一個相對令人信服的關于纏足起源的論述。這個論述將文學描寫中的纏足,和已經擴散為社會實踐的纏足作出了區隔,中國女性史學家高世瑜在《纏足再議》中說:“纏足的興起,原為五代時期宮廷舞者的一項審美觀念,并在南宋時期演變成為一種限制女性行為的規范準繩。”[12]這一論斷基本上可以說是非常準確的。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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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高彥頤著,苗延威譯.纏足:“金蓮崇拜”盛極而衰的演變[M].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9.
[12]高世瑜.纏足再議[J].史學月刊,1999(2).
注 釋
①楊慎,《丹鉛馀錄》(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原文為:“或謂起于妲己,乃瞽史以欺閭巷者,士夫或信以為真,亦可笑哉。”
②出自韓偓《屐子》,全詩為:“六寸膚圓光致致,白羅繡屧紅托里。南朝天子欠風流,卻重金蓮輕綠齒。”
③出自杜牧《詠襪》,全詩為:“鈿尺裁量減四分,纖纖玉筍裹輕云。五陵年少欺他醉,笑把花前出畫裙。”
④出自白居易《上陽白發人》,前后句為:“今日宮中年最老,大家遙賜尚書號。小頭鞋履窄衣裳,青黛點眉眉細長。外人不見見應笑,天寶末年時世妝。”
⑤出自段成式《嘲飛卿七首》,前后句為:“醉袂幾侵魚子纈,飄纓長罥鳳凰釵。知君欲作閑情賦,應愿將身作錦鞋。翠蝶密偎金叉首,青蟲危泊玉釵梁。”
⑥趙翼,《弓足》,《陔馀叢考》(北京:中華書局,1963);原文為:“杜牧詩之‘尺減四分,韓偓詩之‘六寸膚圓,亦尚未纖小也。第詩家已詠其長短,則是時俗尚已漸以纖小為貴可知,至于五代乃盛行扎腳耳。”
(作者單位:西南大學歷史文化學院民族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