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土醫學文獻研究領域中一部高水準的杰作
——《敦煌吐魯番醫藥文獻新輯校》評述

上海中醫藥大學(上海，201203)

張如青

南京中醫藥大學沈澍農教授帶領其團隊完成的《敦煌吐魯番醫藥文獻新輯校》(見圖1，以下簡稱《新輯?！?，2016年由高等教育出版社出版。該書為教育部哲學社會科學后期資助課題成果，也是沈澍農教授數十年持續研究的階段總結。全書約120萬字，彩圖400多幅，是敦煌吐魯番醫藥文獻研究領域的一部最新力作。

圖1 敦煌吐魯番醫藥文獻新輯校封面

敦煌、吐魯番，是古代絲綢之路上的歷史名城，也是我國西部通往中亞、西亞的重要交通樞紐。自古以來，東西方多種文化在此流通交融。由于我國西部地區氣候干燥，兩地遺存大量珍貴的歷史文物、文獻。對兩地文書的發掘可以追溯到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在當時中國內憂外患的歷史大背景下，這些文書大多被英、法、德、俄、日等國的探險家騙購、掠劫，流向海外。直到上世紀80年代，隨著國內敦煌學研究的興盛，中國本土對敦煌吐魯番出土文獻的研究狀況發生了根本的改變。中國的敦煌吐魯番醫藥文獻研究也逐漸形成規模，陸續有相關著作問世。如馬繼興等編著的《敦煌古醫籍考釋》、叢春雨主編的《敦煌中醫藥全書》、馬繼興等輯校的《敦煌醫藥文獻輯?！贰㈥愒鲈谰幹摹抖鼗凸裴t籍校證》、王淑民編著的《英藏敦煌醫學文獻圖影與注疏》(以下簡稱《考釋》、《全書》、《輯?！?、《校證》、《注疏》)及李應存、李金田、史正剛合著的《俄羅斯敦煌醫藥文獻釋要》等。由于早期校錄工作中使用的底本通常是黑白照片或黑白復印件，效果欠佳，使得有污臟處的文字不易辨識，加上早期整理時部分校錄者對古代寫本的文字狀況理解不深，符號標記了解不夠，辨別釋讀能力不強，以及對某些專業知識的理解時有偏差等原因，因此在寫本校錄中或多或少存在文句理解不準、文字辨識不確、句讀標點失誤等現象。澍農教授認為，研究敦煌吐魯番卷子，需要同時精通古代文獻和中醫藥學知識，并熟悉中醫藥文獻用語和文字現象，方能夠進行系統而細致的?？闭恚玫秸_的文本，進而才能作深入的挖掘與研究?；诖死砟?，在編校過程中，澍農教授尤其重視寫本的文獻學研究、俗別字研究，充分發揮自己醫文兼通之長，在敦煌吐魯番醫藥文獻研究中獲得諸多新發現、新創見和新進展。

分級、定性探源

敦煌和吐魯番醫藥文獻各有200件左右。但大多破損嚴重，有些又屬于非醫學的涉醫文書。如何把握和利用這些文獻資料是關鍵。沈澍農教授對敦煌吐魯番醫藥文獻資源做了詳細調查，首次對敦煌吐魯番醫藥文獻按其屬性和完整度進行了分級(共分有四個層級)。第一級：相對完整的中醫藥文書，有近百件；第二級：道佛色彩較濃厚的醫藥文書，有近二十件；第三級：殘破較嚴重而不足以反映一個知識點的殘片，有數十件；第四級：非醫文書中記載有醫藥內容的“涉醫文書”，有數十件。在此基礎上確定了本書主要校錄對象為106個相對完整且意義較大的醫藥寫本。這個范圍基本上可以涵蓋醫藥專業特色較強、又相對完整的敦煌吐魯番醫藥文獻。

在研究過程中，敦煌吐魯番醫藥文獻的基本信息考證是第一步工作。沈澍農教授就此提出四項工作步驟。(1)定性：一是這件寫本是否為中醫藥文獻，二是這件寫本屬于中醫藥文獻中的哪個類別；(2)定源頭書或同源書：有些出土寫本可以在傳世文獻中找到其源頭書，或者是同引某書的同源書。這對于進一步的文獻釋讀、校錄有很大意義；(3)定年：一是確定寫本內容的形成年份，即撰年，二是確定寫本的寫定年份，即抄年；(4)定地點：由于當年寫本攫取的特殊狀況，使得有些寫本的出土地址記錄有誤，這是需要在研究中加以核正的。在以上四項工作具體操作時，澍農教授又進一步提出具體方法和注意事項，這對于敦煌吐魯番文獻研究者來說，具有十分重要的方法論指導意義。

如在定年部分，論及避諱字問題時他寫道：避諱在不同時代甚至不同地域，其寬嚴程度都有差異，所以，很難憑一兩個字的避諱與否(特別是不避的情況)判定卷子的時代。例如唐太宗對其名中的“世”、“民”二字的避諱要求就不嚴，只要是單用，就不是一定要避的。《貞觀政要·禮樂》載：“今宜依據禮典……其官號人名，及公私文籍，有‘世’及‘民’兩字不連讀，并不須避?！钡咦谥螅瑢Α笆馈?、“民”二字的避諱反而變得嚴格。這樣，據此二字判定時代就未必正確。(《新輯校》總論31頁)

《新輯?！吩诓糠志碜拥亩辍⒍ㄐ缘确矫嬗行碌陌l現與創見。如S.202《傷寒論》殘本，既往有學者認為其抄寫年代的下限在南朝梁前。本書發現一個有力的內證：該寫本避南朝陳高祖武皇帝陳霸先諱(“先”改為“前”)，從而確定該寫本抄年在南朝陳代(見正文281頁)。

殘卷綴合

敦煌吐魯番文獻在當年出土后，有不少寫本被無意或有意地拆裂，形成許多殘卷、殘片，因而近年來學者們多有拼接綴合之舉。對出土殘卷、殘片的綴合研究也是敦煌吐魯番文獻研究的重要基礎工作。沈澍農教授悉心收集近年來出土醫藥寫本殘片的拼接、綴合案例，自己又發現并完成了5組新的綴合，并運用電子圖像技術手段，將散亂的殘片綴合成完整圖片，并在此基礎上對其進行重新校注，使得許多殘缺文獻得以綴合復原，以更完整的狀態面向世人。

如敦煌文獻P.5549+P.3930(兩處)：

P.5549，《輯?！访麨椤恫恢t方第十四種殘卷》。題解云：“本卷子正背兩面書寫，均為醫方著作，今僅存一小方形殘片，上下左右均殘，也無書名標題及撰者……其正面稱為甲卷，共三行文字，背面稱為乙卷，共四行文字?！?/p>

P.3930，《輯?！访麨椤恫恢t方第十種殘卷》。題解云：“本卷子為蝴蝶裝殘冊，存十五個半葉，共八折。每葉十二行或十三行。卷子首尾均殘，又缺書名標題及撰者?！?/p>

今按，《輯?！方榻B的情況正確，但還有一點未說到而需要補充的是，P.3930殘冊前5葉各行文字完整，而此后數葉下方有些殘破。第6葉，左下部有一方形殘缺；而第7葉，右下方亦有一方形殘缺，左半面的下部則都殘缺；第8葉僅存右半，下部亦全缺。

辨讀P.5549內容可以發現，其兩個殘片的形狀與第6葉和第7葉下方的正方形空缺恰相吻合，而其文字內容也可以銜接，特別是在斷口處上下邊殘破的字如第6葉的“巴”和第7葉的“塞”、“蒲”可以拼接起來。由此可知，P.5549的兩個殘片應分別與P.3930的兩個空缺相綴合。

其中第7葉綴合后形成的一個完整方還保留在傳世方書中?！肚Ы鹨健肪砣吨酗L第三》：“治產后中風流腫浴湯方：鹽(伍升，熬令赤)、雞毛(壹把，燒作灰)，右貳味，以水壹石，煮鹽作湯，內[納]雞毛灰著湯中，適冷暖以浴，大良?！北痉娇梢娪诰Y合后的第7葉右起第4行。更可證明這兩個殘片的綴合是正確的。(《新輯?！房傉?1- 46頁)

類似的綴合，《新輯?！分惺占托绿岢?0多組，這些殘卷(片)綴合對敦煌吐魯番醫藥文獻正確校錄具有重要意義。

字詞考證

文本?？笔嵌鼗屯卖敺t藥文獻研究的主要工作，首先表現為文字的辨識，其次還體現在詞語和文句的理解等方面。澍農教授長期從事中醫古籍整理，曾出版專著《中醫古籍用字研究》，對中醫古籍文字應用情況有深入研究，他的這一專長在本課題研究中發揮了重要作用。《新輯?！窂漠敃r人們的書寫習慣入手，運用多種考辨方法，并結合文理、醫理和俗字的成因(包括俗字的書寫結構變異、字的聲符形符替換及出于某種原因的新造字等)，參校傳世本內容相類似的中醫文獻，破解了寫本中大量疑難字詞，得出比較可靠的結論。

《新輯校》中，類似的辨識疑難字詞的新校注很多，充分體現了編者對敦煌寫本俗字、訛別字敏銳的觀察力與較高的辨識鑒別能力，也體現了編者在中古文獻字詞研究方面的專業水準。

敦煌吐魯番出土的醫藥寫本是具有1300多年前之古貌的醫藥文獻，因而其中保存著許多因歷史原因而特有的語言文字資料，《新輯?！穼ζ溥M行深入發掘和研究，成果顯著。

如對果仁之“仁”起源的考證。

在敦煌醫藥文獻中可以看到，果仁作“仁”的寫法早在唐代就已出現。如P.2378《五藏論》：“石英【研之似粉，】杏仁別搗如膏，吐[菟]絲酒瀆[滲]乃【良，樸消[硝]】火燒方好?！蓖瑮l，P.2115、P.2755即作“杏人”。同樣的，P.2378《五藏論》中用的“桃仁”，在P.2115、P.2755、S.5614中即作“桃人”。P.2703(又P.2637)涌泉方中亦用“杏仁”。S.4329中，則使用了萆[蓖]麻仁、桃仁、萎蕤仁、杏仁、爪[瓜]仁、辛夷仁、冬爪[瓜]仁多物(但同時也有一處寫作“辛夷人”的)。而以上使用“仁”的卷子P.2378、P.2703、P.2637、S.4329我們都判定為唐初寫本。因此，果仁之“仁”應該在唐初甚至更早就應該在俗間應用。(《新輯?！房傉?4頁)

上例以充分的出土文獻證據，推翻了清代段玉裁“果人之字，自宋元以前本草、方書、詩歌紀載無不作‘人’字，自明成化重刊本草乃盡改為‘仁’字”的論斷。這樣的例子在《新輯校》中并非鮮見，這種在研究過程中的新發現與新觀點，無疑對更新漢語史的認識，推進漢語史的研究有所裨益。

符號標記識別

古人在傳抄文獻時，為了書寫方便，或訂正傳抄錯誤，經常使用一些作為代字、校勘用的符號標記，這在古代手抄本中常見，有時這些符號會成為導致文字變異的原因。敦煌吐魯番醫藥寫本是手抄本，其中也有不少這樣的符號標記。正確理解寫本中的符號標記，了解其使用方法、表示的意義，對于?？?、整理古醫籍有著特殊的意義。敦煌吐魯番醫藥寫本中出現的符號標記主要有記寫重復文字的重文號、刪除誤字的刪除號、乙轉上下字倒文的乙字號。重文號和刪除號還分別具有多種符式。既往敦煌吐魯番醫藥文獻研究中，因不了解符號標記的符形、意義，而導致的誤讀錯校不在少數。例如：

S.5435第152～153行：“療諸冷氣……右取雞烏頭一斤，細剉 ?！?見圖2)

圖2 S.5435第152～153行

本例，先前諸校錄本皆保留了“雞”字，且有本對該方作了解說，謂本方用雞與烏頭同煮，二物各有功效如何，合用則可“共收補腎陽，益精血，逐風冷之功”。儼然是一種明確可信的方證關系?？墒牵半u烏頭一斤”，是各一斤還是合一斤，合一斤的話各用多少？且用雞是用雞的全部還是哪一部分？由于誤讀原文，致使原文不可解。

本書校錄中對原卷作了精細的識讀，注意到正行中原寫“雞頭”，但“雞”字右側有4個縱列的點，這是刪字號的一種，說明“雞”系誤抄之字，抄錄者寫完后隨手加刪除點予以刪除，并將正確的字“烏”旁補于行間。因此原方只用了“烏頭”而沒有“雞”。(《新輯?！房傉?5頁)

又如：

P.3093第54～58行：“……安牡蠣如銚子，入真珠，以五茄[加]皮煎，慢火煮，耗即添汁。可時一服，看極得碎，即出于缽內，細研，秤一兩，青同[銅]粉一刄[兩]，和訖，取黃菁[精]不限多少，卻根上刄[兩]眼子，搗自然汁，煎如餳，和藥丸如菉[綠]豆大，日食五丸，酒湯任下。”

本方中“時一服”三字(見圖3)，貌似中醫常用語，《輯?！肪驼珍洖椤皶r一服”，而《考釋》、《全書》、《校證》可能注意到作“服”字右上部有乙字號，因而將三字校讀為“時服一”，但這樣文義則更不順。按原文中此三字所在處只講到煎藥，段末才講到服藥，所以此三字必不涉及服藥。本書認為，此乙字號是指向“一服”兩個字的，故據文義校作“一服時”。一服時，又可作“一伏時”、“一復時”?！胺蓖ā皬汀??！墩f文》：“復，往來也。”一伏時，即一復時，也就是一晝夜。如此則文從句順。(《新輯校》正文338頁)

圖3 P.3093第54～58行“可時一服”

《新輯校》在校錄過程中，糾正了大量既往敦煌吐魯番醫學文獻校錄本中因符號標記的疏漏或誤識導致的錯誤，從而在出土寫本校錄水平上得到顯著提升，質量明顯高出眾本。

《新輯?！吩诿總€寫本校錄前先附其基本信息，對寫本形制、內容定性、成書年代、綴合考證等基礎內容作嚴密查考。在校錄過程中，最大限度地忠實于原作，各種疑難字詞在正文中予以保留，再于其后加以細致校改或校補。又在必要時加注給以說明。從而使經過校注的本子既接近于古貌，又利于讀者閱讀。

任何出土文獻整理本都難以十全十美，《新輯?！芬膊荒芾?。筆者以P.3960《黑帝要略方》為例指出幾處不足，謹供編者參考。《新輯?！?96頁：第5行“著少許米”，從圖版來看，“米”字恐系誤讀，當作“未[末]”字，是“末”字之訛。同第6行“二蛾七枚，未[末]”。又第7行“……汝[濾]，大良，効[效]”，從圖版來看，“汝”字恐系誤讀，當作“飲”字。該字左邊的“食”旁簡寫為“饣”，右邊筆畫連若“攵”，系高度草化。從上下文義來看，作“飲”義亦更恰。又第10行：“燒作灰，以好酒和服之，立効[效]矜雛[驗]?！辈⑿Ｗ⒃唬骸埃骸犊坚尅繁孀鳌妗度珪繁孀鳌妗砸蔀椤`’字之訛，非?！遁嬓！?、《校證》皆辨作‘驗’，是。此字為‘驗’的高度草化?！贝诵Ｗ⑸跫?，但不知錄文中“矜雛”二字從何而來？從圖版來看，不當有此二字。疑是其他校錄者誤錄之文，整理者將其復制粘貼，而未復檢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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