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樹梅

住在老城里的老汪頭是個孤老頭,70多了,他有一大愛好,吃燒餅,而且非那種老式的手工搟的草爐燒餅不吃。原本要走好遠才能買到草爐燒餅,現在好了,一年前巷子口的一家小門面被一個年輕人租下了。年輕人叫林陽,一個火爐,一副案板,一雙有力的手,竟搟出標準的古法燒餅來。老汪頭一下子成了小林最忠實的客戶,每天雷打不動風雨無阻來買燒餅吃。
這小林手藝那是沒得說的,心也誠,做出來的燒餅量足料精又香又酥。但有一點奇怪,就是很少說話,也從不見他回家,一年到頭365天,即使大年初一也做生意。老汪頭忍不住問他為什么不回家,小林一笑,說:“回家既花路費又耽誤時間,不劃算。”
老汪頭是一個人,小林也是一個人,不僅不回家,也從不見有親戚朋友來看他,這么著時間一長一老一少竟成了忘年交。接下來發生的一件事更使得兩人好得像對親爺孫。
原來這天早上小林左等右等沒見老汪頭來買燒餅,心里可就沒底了,也顧不上生意了,揣了兩個剛出爐的熱燒餅便直往老汪頭家奔。
可是,他敲了半天門不見老汪頭開門,卻又隱約聽到屋內有微弱的聲音,側耳仔細聽時卻又聽不到了,小林正沒得主意,忽聽得“啪”的一聲響,分明是有東西摜碎了。小林這回不再遲疑,一抬腿,“咣”的一聲蹬開門,沖進去一看:我的個天,老汪頭臉色烏紫手腳僵硬,正在床上拼命掙扎著,地上一地碎玻璃。原來剛才摜碎的東西是個玻璃杯。想必是老汪頭聽到小林敲門,他已發不出聲音,為了引起小林注意,便使盡全身力氣打碎了床頭柜上的玻璃杯。
想起來了,老汪頭說過,他有嚴重的眩暈癥!小林忙一彎腰背起老汪頭,邁開大步“噔噔噔”就往醫院奔去。當一口氣奔到醫院后,小林再也堅持不住,雙腿一軟就倒在地上,好半天才緩過勁來。那邊醫生一通搶救后老汪頭也悠悠蕩蕩回到了陽間,醫生說再拖延下去,只一小會,老汪頭必死無疑。
小林是老汪頭的救命恩人,這么著老汪頭時時刻刻想回報他。小林不肯多說話,但美味的饒餅會說話,這么著生意相當紅火。老汪頭看在眼內,便張羅著要給小林談門親事,小林嘿嘿一笑,搖搖頭,說:“不瞞您說,在家鄉有一個等著我哩。”
老汪頭一聽咂咂嘴,只好拉倒,不過心里還是疙里疙瘩的。都說年輕人談起戀愛來要死要活的,這對倒好,小林從不回去,那女的也從不見來,甚至都從沒聽過他們打過電話……不對,小林好像連部手機都沒有。
老汪頭這么一想可就分外心疼起來。現在哪個年輕人沒有手機啊,這小林也太節省了,不行,我得送給他一個。于是老汪頭花大錢買來一部智能手機。可是剛要送的時候又犯嘀咕了:甭看小林蔫了叭嘰的,可性子倔著哩,自個要是就這么硬送的話,十有八九不肯收,小林不是那種施恩圖報的人。我得想個法兒轉著彎送他,具體說就是自個先玩兩天,然后借口玩不了這高科技玩意,退也退不了,那時再送他想必就肯收了。
于是老汪頭帶著手機來到店里,此時小林正埋頭起勁地揉著面,根本不知道老汪頭來。老汪頭悄悄舉起手機一連拍了好幾張照片。我的天,拍出來的照片清晰得不得了,連小林左臉頰上的黑痦子都拍得一清二楚。拍完照片正要讓小林欣賞欣賞,就在這時有個老鄰居喊他一起去派出所一趟。原來熱心的老汪頭是派出所特聘的義務調解員,恰好現在派出所要調解一個小糾紛。老汪頭一聽也顧不上跟小林打招呼,揣好手機就走了。
晚上,老汪頭來到小林店里,他是來喊小林到他家喝酒的。小林一聽立即鎖上門,高高興興地跟著老汪頭就走,一路上又是說又是笑的。可是使他有點奇怪的是,老汪頭的笑容生硬得很,好像硬擠出來一樣,眼光也躲躲閃閃的。
一進家門,老汪頭就反手帶上門,聲調低低地說句:“小林,對不起!”
小林一驚。就在這時從房里出來兩個人,是兩名警察。
警察二話不說銬住了小林。小林一下子面如土色,掉臉望著老汪頭,眼內又是驚恐又是傷心。老汪頭躲開他的目光,說:“小林,下午我到派出所的時候跟警察顯擺新手機,然后他們一眼認出了你。你臉上的痦子太明顯了,他們說你是個逃犯,在家里因為戀愛不成捅傷了情敵。小林,告訴我,警察同志是不是認錯了人?你不是逃犯是不是?”
小林呆了一呆,忽然跺腳大叫起來:“老汪頭,你不夠意思!我還拿你當忘年交哩,我還是你的救命恩人哩,你為什么要設局害我?”
小林這么一說老汪頭臉色也白了,這等于說承認他是逃犯了。可是出乎小林意料的是,老汪頭飛快地一伸手捂住了小林的嘴巴,壓低聲叫道:“小聲點,不要驚動鄰居們。一旦他們曉得你是逃犯,以后你還怎么混?小林,我這么做是為你好,你還年輕,總不能一輩子見不得爹娘回不得家鄉吧?啊……”
老汪頭忽然低低地慘叫起來。原來氣極的小林一張口狠狠咬住了他的手,他的手正捂在小林嘴巴上哩。當警察死命掰開小林的嘴時,老汪頭的手已是鮮血淋漓。可老汪頭一點也不氣,還不停地跟警察打招呼:“警察同志,千萬不要為難他,我不疼,真的,一點都不疼!”

時間飛快,一晃一年過去了,小林被釋放出來了。當走出監獄的一剎那,望著迎面撲來的強烈的陽光,小林有點天旋地轉的感覺。一年的時光啊,就這么被耽擱了,不過也好,這下子終于舒坦了,一切都過去了,可以夜夜睡個踏實覺了。不過想不通的是,自個明顯判得太輕了,照理說不應該只判一年啊。警察說這是因為那個被你捅傷的人簽署了諒解協議,請求法庭從輕判決。至于人家為什么肯諒解你,是因為你家里賠了人家一大筆錢。
家里賠錢?奇怪,父母哪來的這么多錢?這個先不管他,先找老汪頭要緊,這個忘恩負義的老頭,一定要找他出口惡氣!
當回到小城路過那間小店時,小林有點傷心地想:曾經紅紅火火的小店肯定換了主人了吧?誰知一瞥之下不由得暗吃一驚,只見小店門緊緊關著,門上貼著一張紅紙,紙上寫著八個大字:回家有事,暫停歇業。那紅紙也不知是什么時候貼上去的,顏色都有點發白了。
當小林敲開老汪頭家的門時,他再次吃了一驚:出現在眼前的不是老汪頭,而是個陌生人。陌生人明白無誤地告知小林,現在他是房子的主人,老汪頭把房子賣給他了!
那老汪頭人呢?躲起來了?
小林只好悶悶地往外走,當走到巷子口時忽聽到有人叫他:“小林?是小林嗎?天啦,你可回來了!”
小林掉頭一看,叫他的是房東大爺和幾位老鄰居。大伙像見了失散已久的親人一樣圍上來,噓寒問暖沒完沒了:“小林,你回家就回家唄,怎么一回家就是一年?也太長了吧?真真急死我們了!”
小林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好容易騰出嘴問道:“各位大爺,老汪頭呢?”
一言既出,大伙一下子安靜下來了,個個神情怪怪的,還是房東大爺接了話:“他死了。你一回家他就托人寫了那張紅紙,說是你托他寫的。然后做出一個奇怪的舉動來,把房子賣了,聽說賣得的錢全賠給什么人了,再然后一個人住進了養老院,可是只住了幾個月老病發作就死了。”
小林一聽全身就炸了,明白了、全明白了,被自個捅傷的人得到的錢就是這么來的!
這時房東又說:“還有一件事得告訴你。在你回家后,老汪頭說你還年輕,遲早還要回來打燒餅討生活,所以讓我把這房子一直給你留著,為此還給了我一筆錢作為租金。”
房東最后拿出一封信,說:“這是老汪頭留給你的。”
信封完好無損,小林抖著手好容易拆開,只見信上寫的是:小林,我認為我這么做才是真正的好朋友,也才對得起你的救命之恩,是不是?
小林口中痛叫道:“是……是……是!”眼淚便直流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