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故園

衡德宏

大年三十下午，城里過年的氣氛越來越濃了，五十開外的王老海的心卻越來越涼，因為他親手扎的燈籠還剩下好多，看樣子是賣不出去了。

王老海進城跟兒子住兩年多了。王老海本不想離開農村老家，可兒子非要讓他進城，因為不放心他一個人留在鄉下。誰知進城不久王老海就生了一場大病，等病好了、休養足了已過去幾個月，以后又忙著照看孫子，所以兩年多來王老海竟一次老家也沒回。快過年了，王老海想幫著兒子掙點家用，恰好自個有個扎紅燈籠的手藝，便扎了一些，誰知完全失算，城里人根本不稀罕這個土里土氣的玩意。

此刻想到鄉下老家，王老海心忽然一動：為什么不回老家一趟呢？把剩下的燈籠勻給家鄉的老少爺們，問題不就解決了？是的是的，老家一直以來就有“一人有事眾人幫”的習俗，誰家殺豬了、砌屋了、娃考上大學了、老人升天了，大伙都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力，現在請大家把燈籠分了還不是小事一樁嗎？

這么一想王老海一下子興奮起來，裹緊大衣戴好帽子，騎上電量足足的電動三輪車，迎著寒風就直奔老家而去。

老家離城里不遠不近，有三四十里路，當天色昏黃的時候終于到了。再翻過一個小山坡下面就是老家，王老海的心不免激動起來：老家的大年三十那可真叫人歡馬叫酒菜飄香，大家穿著新衣裳互相串門，個個搶著說吉祥的話，孩子們更是興奮得像小馬駒一樣到處亂跑，空氣中滿是濃濃的肉丸子香味和鞭炮味……

可是，當王老海開著三輪車爬上小山坡最高點往下看時，一下子愣住了。慢著，眼前的村子怎么黑燈瞎火冷冷清清的，莫不是跑錯了路？不會吧，也就兩年多沒回來，難道就摸不著了？

王老海睜大眼睛使勁瞧著，朦朧夜色中，只見碩大的村子像頭怪獸靜靜地趴著，一丁點動靜也沒有，沒有孩子的尖叫，沒有鞭炮聲，沒有那種好聞的過年特有的味道，甚至沒有一絲燈光，靜得讓人害怕。再四下一打量，沒有走岔道，眼前確確實實是自個生活了幾十年的老家。

到底發生了什么？王老海后背直冒涼氣，壯著膽下了車走進村子，先拍響第一戶人家的門，顫著喉嚨叫道：“王拐子、王拐子！”

拍了好一氣才發現門是從外面鎖著的，當然沒人回答了。王老海又挨著到下一家拍門：“大老李、大老李、韓禿子……”

可是，根本沒有一個人答應他，所有門全是鎖著的。人呢？

暗夜內一股怪異的氣氛彌漫開來，寒意隨即從心底深處直往上冒，比寒風還冷。王老海愣了一下，忽然有了主意：自個有手機哩。

好不容易找到王拐子的號碼，可是，一直打不通。又撥大老李的電話，同樣關了機。

想起來了，以前在城里就做過這樣可怕的夢，說老家的老少爺們一個也不認識自個了，可把他嚇壞了。現在王老海狠命掐自個，疼，不是噩夢。

老天保佑，韓禿子的電話通了。當韓禿子久違了的聲音響起時，王老海興奮得沒法說，然后韓禿子是這樣回答的：“你問王拐子大老李？嗨，早就死了。尤其是大老李，死得那個慘啊，一個人死在家里都沒人知道，他兒子閨女都在老遠的城里，根本不知道，等我們發現時都死三四天了……你問我在哪？我在城里啊，我不回去了，就跟孩子們過了，我怕啊，怕我死了也沒人知道……”

原來如此，大伙都離開老家了。

王老海看著似曾相識，此刻又無比陌生的老家，發了一會呆，然后沒精打采地說回去吧、回去吧，老家已沒了，沒意思了。掉頭一眼看到三輪車車廂內的燈籠，心一動：這些燈籠帶回城里也是個廢物，不如就全放在這吧，把老家裝扮起來——最后一次裝扮！

說干就干，王老海立即行動起來，把那些鮮紅的燈籠一個個撐開，把里面的小蠟燭一支支點亮，再挨次掛在每家每戶的大門口，老家不大，也就幾十戶。當夜色完全籠罩下來的時候王老海也忙完了，站在高處再看老家，完全變了，只見無邊的暗夜里，蠟燭明晃晃的光透過燈籠的紅布照射出來，像一張張喜慶的笑臉，一片喜洋洋的過年氣氛。

王老海咧嘴傻傻地看著、久久地看著，恍惚間回到了熱鬧的從前……就在這時身后有汽車的馬達聲、剎車聲，隨即有人客氣地問道：“請問這是大王莊嗎？”

王老海收住思緒回頭一看，只見從一輛小車內下來幾個人，借著雪亮的車燈，看到當中一人白發蒼蒼老態龍鐘，估計都有八九十歲了。

王老海忙說：“是大王莊。請問您老……”

一言剛出，白發老人的神情就變了，那個激動、那個忘情，以至于全身都顫抖起來，嘶啞著嗓門說：“回家了，我終于回家了！”

老人在旁人的攙扶下顫顫巍巍進了村子。王老海靜靜地等著，他知道他們還會出來的。果不其然，只一會一行人就出來了，只見白發老人一臉的茫然不解，問道：“請問，村子內家家戶戶門口都掛著燈籠，可怎么不見人？”

王老海早知道他會問這個，不由得長長嘆口氣，然后一五一十地說了原因，最后問道：“老先生，您是打哪來的？”

老人一臉的失落，衰弱的身體搖搖欲墜，好像一股氣突然泄了，說：“我也是大王莊人啊。早些年出國謀生，好多年不回來了，這回之所以拼死拼活地回來一趟，是怕以后再也沒機會了，我夢里全是故鄉哩，可現在老家竟一個人也沒有了……不過也好，畢竟回來了、找著根了。謝謝你，要不是你，我還真找不著老家哩，要不是你的燈籠亮著，家鄉就一片漆黑了，那樣的話我以后會做噩夢的。現在我可以瞑目了。”

白發老人領著一大家子，向著沉默的故園跪了下去……然后小車發動了，很快消失在夜色中。王老海傻傻地看著，心說我也該走了，再見，老家；再見，鄰居們……只是下次再來的時候，會有人為我點起紅燈籠照亮故園一星半點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