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慕仁

螺絲與螺螄,上海人的發音是一樣的,一個是五金用的,一個是嘴巴吃的。
一天,讀小學的兒子對大龍說:“爸,今后你不要再賣螺螄好嗎?”
大龍聽不懂兒子啥意思:“爸爸不賣螺絲,你吃什么?”
兒子喃喃地說:“同學爸爸不是廠長就是科長,笑話我爸在菜場賣螺螄。”
聽到這里,大龍放聲大笑。
大龍與兒子這場對話的時間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改革開放萬象更新剛開始。原來的國營企業還是市場主體。谷大龍擔任國營螺絲商店經理,是上海四大螺絲商店之一。商店有八開間門面,上下三樓:二樓放毛螺絲,三樓放光螺絲,螺絲都用柳條筐裝著,每筐五十斤,一共有三千多個品種。大龍有本事閉著眼睛摸到不同規格不同品種的螺絲。這叫行行出狀元。職工們服氣,谷大龍憑真本事坐上經理位置。
當年的國營企業經理責任重,權力小,身先士卒吃苦在先,帶頭做,沒有什么特權;“婆婆”也多,上面有三個頂頭上司:區財貿辦公室、五金交電公司、行業中心店支部。大龍身為經理沒有人事權,也沒有分配權,他的工資不過比職工多了十幾元錢,最早到店,最晚離店,有職無權,職工不怕他,但敬重他。大龍開玩笑說,一個中國企業經理可以到國外去當市長。他有一半精力花在社會活動,職工孩子托兒所入托要找他;家庭糾紛要找他;住房困難要找他;職工老爸過世了他必須去吊孝;從搖籃管到墳墓。有幾次碰到矛盾多困難重,大龍真想改行去賣螺螄。
有一天,他被叫到五金交電公司,接待他的是財辦主任和公司總支書記。他不知道這么高的規格要他干什么?財辦主任開口說:“還是叫你小谷吧,今天請你來想叫你接受一項任務。”大龍以為要調動他工作,忙表態:“服從組織安排。”
主任說:“上海要丟掉兩樣東西,一個是馬桶,去年基本上完成了,上海的早晨再也聽不到‘馬桶拎出來的喊聲了;另外一個是告別煤爐,讓家家戶戶用上煤氣。這樣一來,賣煤球煤餅的行業勢必淘汰。原來煤炭行業的職工必須重新安排就業。我們區已經消化得差不多了,剩下沒有幾個,想跟你商量,你能不能吃下來?
大龍想,調動幾個勞動力何必大驚小怪,要你財辦主任出面?他笑笑表態:“服從組織安排,沒問題。”
“不過這兩個職工情況有點特殊,你要有思想準備。”主任鄭重其事叮囑,“煤炭行業工種特殊性,養成某些人比較野。你也知道,送煤餅車,人家叫他強盜車。”
是的,當時送煤的三輪車橫沖直撞,連交警也讓三分。交警太熟悉他們,攔下車笑著問:“你是不是覺得這紅燈對你不起作用,擺擺樣子?如果這樣,我明天拆脫伊。”
書記一旁說:“他們站柜臺一時適應不了,我們覺得你那邊內倉需要勞動力,他們有的是力氣。”
財辦決定給大龍兩個送煤工,一男一女:男的叫胡光輝,女的叫陳海寶。
事后,總支書記悄悄地告訴大龍,原來這兩個已經去過百貨公司、土產公司,都被退回來了。總支書記看過他倆檔案,小錯不斷大錯不犯。這下子大龍明白了:“啊,原來讓我吃回湯豆腐干?難啃的骨頭留給我,那我也不要,我現在單位職工隊伍很穩定,來兩個搗蛋鬼,肯定弄得不太平。”
總支書記要求大龍千萬留住,再不要為難財辦領導。書記最后鼓勵大龍說:“不管他倆有這樣那樣缺點,總是我們階級兄弟姐妹,要善待他,有毛病幫他改。你是搞螺絲的,知道毛螺絲加工成光螺絲有幾道工藝……”
大龍接受任務回店,讓工會委員小方去打聽,這兩個人在原單位表現到底如何?小方找到煤炭工會熟人打聽到了,回來跟經理說:這兩個送煤工是他們行業出名的“種子選手”。男的叫胡光輝,人家改了一個字,叫他無光輝,調皮搗蛋在草鞋灣很有名,未婚青年;另一個是陳海寶,綽號叫“女子單打”,好打架,連老公也被打。有一次吵架,她端起一鍋熱粥往老公身上潑。這兩個都是惹不起的剌頭。
報到那天,大龍關照大伙兒把歡迎會搞得熱情些,桌子上放點糖果水果。兩位大搖大擺來了。陳海寶形象還行,整個是長得很結棍的勞動大姐模樣,身上穿的是洗得很干凈的煤炭工作服;胡光輝不對了,長發披肩,小胡子,戴一頂牛仔帽,手里拿根雪茄,整個是土匪形象。
“把雪茄滅掉,我們這里存放油漆。”大龍揮揮手,讓他們就坐。胡光輝把雪茄扔了,大龍走上去從地上拾起雪茄丟進痰盂里。胡光輝心里動了一下,看看經理不動聲色,抓起臺上水果就啃,對陳海寶說:“這家比前面幾家客氣,有水果糖果招待。吃呀,不吃白不吃。”
大龍跟他們簡單介紹一下商店情況,然后帶他們去內倉熟識他們今后工作環境。
兩個送煤工一進螺絲倉庫,傻了,從來沒見過這么多螺絲,簡直是螺絲世界。
大龍介紹說:這邊是按類型分的:螺栓、膨脹螺絲、緊固件、鉚釘、標準件、內六角外六角等。那邊是按材質分的:碳鋼、304不銹鋼、鍍鎳、合金鋼。
女工委員小方說,這里存放的三千多種螺絲,谷經理閉著眼睛都能找到。兩個送煤工有點驚訝。大龍笑笑說:“吃啥飯當啥心,沒什么。”陳海寶說:“還真是,我送了十年煤餅到現在,蜂窩煤有幾個孔?要想一想才好回答。”
大龍馬上說:“居民用的煤餅一般是12孔,工業飯店用的煤餅有17孔的。”
“哇,你怎么知道?”
大龍說:“你們煤餅壓制機的螺絲是我們供應的,我怎么會不知道?”大龍接著發揮起來說:“別看小小螺絲,天上飛的衛星、飛機,地上跑的火車汽車,手上戴的手表,屁股坐的凳子哪一樣離得開我們螺絲?我對尺寸重量特別敏感。你別看人民幣薄紙一張,4萬元人民幣就是一斤,一億人民幣是1250公斤,1.25噸,一億人民幣疊加高度1000米,等于33層大廈。”
胡光輝豎起大姆指:“朋友你蠻牛×的。”陳海寶也說:“這個興興腦筋靈光,老懂經額。”大龍給兩個送煤工的第一印象是:這家伙不服不行。
大龍拿起一對螺絲說:“這個帶柄的叫螺栓,帶孔的叫螺帽……”
胡光輝一臉壞笑插嘴道:“這個我們懂,帶柄的是我,帶孔的是海寶……”
陳海寶上去就是一拳,將他打倒在地:“流氓,下作坯!谷經理,你不處理他?”胡光輝坐在地上大叫“好男不跟女斗”。
大龍領教了兩個寶貨,感覺這胡光輝小子油腔滑調,但反應很快,沒有生氣,反去拉胡光輝起來,說:“話糙理不糙,你能記住就好。木匠師傅開隼頭也講雌雄,我們老祖宗講萬事萬物陰陽搭配。”胡光輝納悶了,經理不但不訓斥他,反而有表揚他意思。
想不到,表揚真是起了很大作用。大龍讓工會委員小方注意兩個新職工點滴進步及時表揚,走廊里有個勞動競賽光榮榜,職工做件好事插面紅旗表揚幾句。
胡光輝與陳海寶的名字上了榜,這讓他倆很意外。工作到現在,他們一直聽到的是警告與批評,想不到到了螺絲商店不多久就聽到表揚。他們上班準時有表揚,把倉庫衛生搞好了,也能有表揚。積極性高了,他們抽空將倉庫鐵框貨架油漆一新,反正閑著也是閑著。陳海寶的大幅彩色照片放到光榮榜上。當時彩色照片很稀奇,一印兩張,送一張給本人帶回家放到鏡框里,全家歡騰。小方去家訪,海寶的老公非常感謝螺絲商店,說他老婆脾氣變好了,變得溫柔了。

好景不長,胡光輝還是出事了。那天一大早,派出所民警打電話來,要商店負責人去一次,說胡光輝帶著鋪蓋昨天晚上睡在派出所里。店里頓時議論紛紛,胡光輝不知犯了哪宗罪被拘了。
大龍到了派出所才知道:原來那天下大雨,胡光輝的家屋頂漏雨,他到房管所報修,并要求幫他加建閣樓。胡光輝說已經申請好幾次了,但房管所不理他,他就吵,差一點打起來。胡光輝一氣之下卷起鋪蓋到派出所,要求困在派出所。值班民警說:“房管所不給你修房,要困也應該困到房管所呀!”
胡光輝回答:“房管所野蠻人多,我去送死呀!這里安全。”
民警搖搖頭:“你是想把事搞大,那你怎么不睡到馬路上去?”
“睡到馬路上被你們巡警看到了懷疑我是逃犯,還是要送到派出所。捉進來與我自己進來,待遇是不一樣的。
已經是深夜了,值班民警就讓他在值班室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就給單位打電話。大龍到了派出所將胡光輝送回家里。胡光輝家住的是棚戶,房間只有八個平方米大,家里還有個母親。胡媽媽對大龍說,她最大的心事是兒子沒有婚房成不了家。
大龍弄清了情況后,與工會一起找胡光輝:“你的困難我們知道了。閣樓的事我們幫你搭,費用你出一點,工會補助點,建材我們商店優惠點。”
利用休息日,大龍帶領一幫職工,把胡家的棚戶油毛氈毛竹拆除,用三角鐵、螺釘支起擱樓,開老虎窗,上屋面瓦楞板,用的都是商店倉庫里的邊角料……一天時間,他們就把八平方米的閣樓婚房建成了,感動得胡媽媽熱淚盈眶:“謝謝組織,謝謝領導,謝謝大家!”
從那以后,胡光輝完全變了一個人。他見大龍叫師傅,商店最重最苦的活他搶著干,而且學師傅記住螺絲的性質、用途,業余時間報名夜大學攻機械制造。同事說胡光輝,真的有光輝了。
不久,螺絲商店遇到大喜事,競標“東方明珠”建材成功,他們成了東方明珠螺絲供應商之一,胡光輝被委任駐基地供應代表。
“東方明珠”建成以后,大龍與胡光輝、陳海寶等人登上明珠第一個球體鳥瞰大上海。大龍手指浦江兩岸說:“那棟摩天大廈有我們供給的螺絲,那邊大橋也有我們供給的螺絲……”
師徒們又興奮又驕傲,感覺自己就是構建這個美好世界的一枚小螺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