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本才讓
多巴到家已經是凌晨三點多。索卓隱約感覺到老公打開房門的動靜,但她早已習慣老公的這種晚歸晚睡,那點動靜就像一陣輕風似的未能在她沉睡的水池上引起一絲浪花。多巴迅速脫衣上了床,躺在床上,他沒能一下子合眼入睡,想起剛才賭場上自己輸得很狼狽的樣子,他的眼皮不由得又抬起來。
昨晚他剛吃完,就接到朋友羅才的電話。“快點來啊。”電話那頭朋友爽朗地說。
“今晚不來了,最近手氣很背,再說我也不想天天給你們送錢。”他笑道。
“怕了是吧,不就是輸了一萬嘛,說不定今晚你不但能撈本,還會贏幾萬呢。”朋友接著說:“三缺一,別磨蹭。”朋友這樣一催促,多巴的手也癢了起來。對,今晚再去試一下,如果走運的話,正如朋友說的那樣會翻本贏利。再說那個放高利貸的退休干部又三天兩頭給他打電話催賬。今天下午那老頭子竟然到單位里找他來了,幸虧當時他一個人在辦公室,要不然非讓他當著同事們的面難堪(他從別人嘴里聽說過這個退休干部如何如何的厲害。人們說別看這老頭一臉慈祥樣,工資少了幾元幾角的話,如果得不到合理的解釋,老人會毫不顧忌地給對方摑耳光)。在多巴求饒般的再三解釋下,那冷血動物最后似乎動容了,看著欠債者哭喪的臉不再死纏,但臨走時說:“明天中午之前不還款的話,我直接去找你們領導。”所以多巴一下班,就跑到銀行自助服務室里,取出了本月六千塊的工資。多巴打算把這筆錢先付給放高利貸者,讓他緩一緩剩下的欠款。可這個還款的主意,沒過多久就被朋友這個電話動搖了。我這樣認輸退縮豈不是會丟了臉面嗎?一股莫名的自尊牢牢抓住了多巴的心。多巴咬咬牙說:“好好,我馬上就來。”
老婆見他準備出去,便說:“今晚你別去了,早點休息,看看你熬夜都瘦成什么樣子了。”經老婆這么一說,他下意識地朝衛生間墻上的穿衣鏡看。他看見鏡子里的自己眼窩下去而眉骨更加突出,加上胡子拉碴,身材矮小的他瘦得更像個猴子。他對著鏡子苦笑了幾下,然后轉向老婆。“你等我的好消息就行。”他挺起胸膛說。
老婆說:“我看你今晚不走為好。”
這時趴著寫作業的兒子也抬起頭,說:“爸爸,你何時請我吃串串香?我好長時間沒有吃了。”
“阿貝帕羅(藏語,是父親所疼愛的寶貝的意思),爸爸一定會滿足你。”
“哼,兒子你就做夢吧,我們還欠著暖氣費呢。”妻子說著撇了撇嘴。
這句挑釁似的話使他渾身發熱了起來。他看了看兒子,然后扭著頭盯了會兒老婆,“你這個喪門星說什么呢?”紅著臉低聲罵了一句,之后迅速開門溜了。這個臭婆娘,就是這樣,贏錢的時候,好像她自己贏了一樣興奮得合不攏嘴,眼睛放光地看著擺在茶幾上的錢,還反復摸著呢,輸錢了就知道不停數落,多巴一邊走一邊想不通似的搖了搖頭。多巴每次把贏的錢都揮霍到飯館里,讓妻兒一飽口福,有時還順便叫上幾個朋友一起吃。說來奇怪,多巴初學時賭神好像更傾向于這個生手似的,他要什么牌就能摸到什么牌,可時間一長,開始熟練起來時,賭神反而背對著他而不再眷顧他。連續幾天,他輸得連本都進入別人口袋里了,無奈之下,他瞞著妻子從一個放高利貸的退休干部手里貸了四萬塊。那筆債現在像越滾越大的雪球一樣連本帶息已經五萬多,可他口袋里的卻像越滾越小的土塊似的所剩無幾,手頭緊張得有時候私車只好停放在院子里,進進出出得靠腳步行走。暖氣費都還欠著呢,剛才老婆揶揄他時,氣得他正想沖著她怒吼幾聲,但最近的現狀卻沒給他這個底氣。今晚我一定要把前面輸掉的都要掙回來,多巴疾步奔向羅才家。
那晚剛開始時,多巴真的走了運似的,摸牌的手簡直就是金手銀手,連續幾把自摳,幾個賭伴都不得不驚羨了。羅才說:“看來今晚你非要讓我們放出點血了。”
多巴也興奮地說:“也該輪到我了吧。”但好運不長,快到凌晨一點時,他的手氣遭了誰的惡咒似的開始下滑。前面一沓沓摞起來的錢就一會兒工夫長了翅膀似的唰唰飛到賭伴跟前。屋漏偏逢連夜雨,這時那個放高利貸的電話又來了。多巴出去接電話時,搓麻將的碎聲不小心被對方聽到了。
“你還有打麻將的錢啊,限你明天一天。是你自己送來,還是我自己來取?”老人帶罵和暗諷的嘶啞聲音更讓他惱羞成怒,他脫口道:“明天,明天中午就還你,不就是區區五萬塊錢嘛。”說完他立即掛了電話,但拿什么來還呢,他后悔剛剛說了個氣話。手氣差,加上情緒不穩,接了那老人的電話后他的本錢眼看就要全部飛走了。羅才看見他有點氣餒,便提議大家休息。但多巴對此無法同意,“拿了錢就想溜走嗎?這樣不好吧,輸家還沒有開口呢。”擠出笑容說。
羅才也笑了笑,說:“今晚差不多了,明天還要上班呢,咱們之間何必講規矩,以前你和我都輸家不開口前也溜走過嘛,明天繼續戰斗如何?”這時朋友旁邊的那個人也看了手表,“啊嘖嘖,快到凌晨三點了。”說著起了身,其余兩人一聽到這個提醒似的話,也跟著起身。作為輸家的多巴對于這樣的散場是一萬個不甘心,但一想到自己曾經也如朋友說的那樣提前溜走過,也不好意思堅持下去。現在他雖上了床,頭挨到枕頭上了,但身仍舊在賭博場里一樣,眼前不斷地閃現著那一個個長方形的牌和一雙雙鉗子般的手,耳畔回響著放高利貸的催賬的聲音。管他呢,反正后悔也沒有用,多巴索性把被子蓋到頭上睡了。
第二天曙光照進窗戶里,灑得房里明晃晃的。索卓從廚房里出來,去開臥室的門,探出頭叫多巴起床。但床上的人“嗯”了一聲后,只是蠕動蠕動而沒有起床的意思。索卓急了,跑到床前,“快到上班時間了,你還不起來。”邊喊邊搖了幾下老公。多巴這才把被子從頭上拉下來,睡眼惺忪地看了一眼窗外,打著哈欠起床了。
多巴洗漱完來到客廳里,像以往一樣坐在妻子的對面。老婆已經把早餐擺到茶幾上了。但他只是動了一下而沒有吃,不知為何,他胃里塞滿了什么似的沉沉的。老婆見他不吃,說:“快些吃啊,不然就遲到了。”但他勉強地吃了幾口后停下。“你怎么了?是不是哪兒不舒服?”說著看了看老公的臉,發現老公眼圈發黑,很憔悴,活像患了病似的。老公搖了搖頭,說:“沒有事。”這時那個放高利貸的聲音又在他的耳畔響起了,“限你明天一天。是你自己送來,還是我自己來取?”他不由得長長嘆了個氣。老婆見他不進食而痛苦和發愁的樣子,也放下了手里的碗,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然后問:“你到底怎么了?”
“沒有事。”他繼續裝著什么事也沒有發生的樣子。但眼光尖銳的老婆從他的神態里發現了一絲破綻。“你一定瞞著我什么。”老婆這肯定的語氣,讓他心虛地低下了頭。過了會兒他勾著頭瞄了一眼老婆,囁嚅了幾下嘴。老婆見狀,說:“多巴,你別瞞了,說吧。”
再也不能瞞下去了,她一定知道了一些,多巴想。可他一看見妻子那追逼的目光,他就無勇氣說出口。“多巴,你是不是欠了別人的債?說呀!”
多巴猶豫了一會兒后,終于把貸款的來龍去脈及最近賭輸的事都一一告訴了她。他說出之后身上像卸了個包袱似的輕松了許多,可不久又后悔了,他怕妻子承受不了而哭喊起來,弄不好還歇斯底里地撲到他身上來。不料,老婆只是嘆了嘆氣,低著頭想了會兒,然后說:“你不說,我也大概猜到了一些。”除了聲音有點顫抖以外,臉上的表情不紊不亂。沉默了許久,妻子才說:“既然欠了,必須得還,這怎么也躲不掉的。”
但拿什么來還呢?多巴心里沒有一點底。他抬眼望向妻子。索卓見老公那求主意的目光和哭喪的臉,失望伴著氣憤在心底升騰了,她忍不住跺了跺腳,提高嗓門說:“現在吊著臉有何用?當初為何沒考慮到后果?!”
但多巴沒有回敬。他知道這時候回敬幾句等于是火上澆油。看到自己老公像個認錯的孩子,索卓心中的怒火也漸漸小了。“也怪我,最初嘗了甜頭,以為你能天天贏錢,有時還有意無意地讓你參加,賭博就是賭博啊,我這人太愚蠢了。”
過了會兒她接著說:“現在埋怨也沒有用,現在最重要的是想辦法把那老人的賬還上。我這里有一萬,這你清楚的,是我打工掙來的加上你給的五千,原想買個金耳環戴,但現在算啦。”說完老婆起身走到臥室里,一會兒她拿著存折和身份證出來。“還要湊四萬,你看下你那些朋友手里能不能借上。”老婆一邊說著一邊把存折和身份證放到他手中。他正要出門時,妻子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喊住了他。她說:“你向阿吾(安多方言,哥哥的意思)華澤借下如何,聽說她老婆開的音像店收入不錯,怎么說我們也是一個村的,我想他會借的。”這話一進耳朵里,多巴心里咯噔了一下。是呀,華澤和他倆是老鄉,但兩人關系最近幾年疏遠了許多,這是多巴感覺到的。想到這,多巴只是苦笑了一下,沒有說去借,也沒有說不去借,就出門了。
多巴也曾不止一次聽說過華澤妻子經營的音像店利潤不少,而且他親眼見過那音像店里幾乎天天擠滿了人。他們除了一個人的工資之外,還有妻子的經商盈利,其家庭收入能少嗎?但想不通的是這兩口子居然把日子過得緊巴巴的,兩人的穿著土里土氣不說,每次從菜市場里提來的菜也就那么幾個。這縣城里,華澤算是有點名氣的人,因為他出了幾本書。但有文化有何用呢,在縣機關單位里,除了華澤等幾個人步行以外,上班族基本上都開公車或私車去上班。有了錢,舍不得享用,所以多巴打心眼里瞧不起華澤。在幾次鄉友聚會上,多巴仗著酒醉說:“來到這個世上,就要吃喝玩樂,不然臨死時后悔不已。”這話其實是說給不沾煙酒的華澤聽的,但后者根本沒有聽見似的,對前者的話置之不理。
有一次下班后,多巴開車回家途中看見華澤雨中走路,他立即鳴響喇叭叫華澤搭車。華澤上車后,多巴說:“你也該買輛汽車了,有車干什么都方便。”但華澤沒有迎合他,笑了笑說:“現在交通發達,哪里去都有班車和出租可坐,挺方便呢,不必買車。”這話讓多巴哭笑不得。過了會兒,多巴試探性地問:“今晚去打麻將如何?”
“不去,你也知道我不喜歡打麻將。”
“你既不打麻將,又不喝酒抽煙,就知道一天到晚看書寫作,這不是把苦從地上撿起來貼到自己額頭上嗎?你看你頭發都脫得差不多了。人生短短該享用的時候就要享用。”說完他很得意地用手拍了拍前面的方向盤。
“對你來說打麻將是一種享受,可對我而言是消耗生命,無異于向自己身上堆土堆石頭。”
多巴再也無話可說了,氣得心里罵他是個不開竅的頑石。
自從那次后,多巴在路上怎么叫,華澤再也不肯搭他的車,若沒有看錯的話,華澤一看見他,就會露出厭煩的眼神。漸漸的倆人除了正面相遇不得不打招呼以外,就沒有多少來往了。現在我好意思向他開口嗎?多巴打算不向華澤開口。在這座邊遠縣城里,多巴還是在工作交往或其他場合中結交了好些朋友,他相信今上午湊到四萬塊錢應該沒有問題。想到這,多巴不由得加快了腳步。
多巴一到單位,首先給羅才打了電話。多巴原想羅才至少也給他借一萬(因為這兩口子都在機關里,在多巴的朋友中算是條件最好的)。遠遠沒有想到的是電話那頭的朋友卻跟他說:“因城里房子正在裝修,前天把存折上的大部分打進了老板的賬戶里,現在沒有剩多少,這樣吧,我給你幫兩千。”并把最近如何拮據的苦處訴說給電話這頭的人聽,讓聽者恨不得反倒借給他。多巴不敢耽誤,繼續四處打電話。但打遍所有朋友的電話,結果只落實了八千。好像他們商量好了似的,平時一起喝酒熱鬧時相互稱兄道弟的,現在都找各種理由搪塞他。捏瓦喔(藏語,咒罵下地獄),多巴忍不住罵了一句,真是一幫狐朋狗友。多巴失望了,同時也很氣憤,但有何辦法呢?人家不借就是不借,你總不能從人家手里搶過來吧。多巴打完電話,垂著頭想了一會兒后,就去找單位同事了。還好,兩個同事講感情伸出了援助之手,一個兩千,另一個三千。但這遠遠不夠,再過一個小時就要下班了,多巴急了,他一會兒坐在沙發上,一會兒在辦公室里來回地走。這時的多巴像個心急火燎的落水者似的,為了不被這深水大浪淹沒掉,多巴使出全身勁掙扎,最終他在水中看見岸邊草叢中一個很眼熟的草正在搖曳著。
多巴出現在辦公室門口時,華澤有點驚訝。也許是不習慣不打招呼突然來訪之故,華澤定睛看了對方一會兒。華澤還未迎進,多巴已經抬腳步入了。來者看上去像是無所事事的樣子,但其眼珠子骨碌碌轉動,嘴皮也不停抖動,叫人不難看出來人到此地無疑有什么目的。兩人寒暄了幾句,多巴急不可待地進入了正題。華澤心不在焉地聽了會兒。看著來人那逃兵似的束手無策的著急樣,既可笑又可氣。華澤一想起多巴曾經針對他的那些有貶低味道的明嘲暗諷,真想立馬把人趕出門外去。
多巴從華澤表情里看出了些什么,顫著音說:“阿吾華貝(華貝是華澤的小名),這次你一定要幫我了。”
年齡相仿卻叫自己阿吾,華澤強忍住笑聲。“你有那么多朋友,可以向他們借嘛,何必來找我呢。”故意刺了他一下。
“那些不是人,是一幫畜牲,我這次總算看透了他們。”多巴激動得臉紅紅的,說時唾沫星子往外濺。過了一會兒,多巴帶著哭腔說:“我沒辦法,只好找你來了。”說著看了一下華澤。
看著多巴哭喪的樣,華澤也不忍繼續刁難了。親不親一個地方人,同喝一個水源長大,再說他也是走投無路了才到這里來的,華澤的心軟了。
一聽到華澤答應了,多巴眼圈都濕潤了,使勁握了握華澤的手。
“但你必須一個月內還我,因為城里房子需要裝修。”華澤剛說完還款期限,多巴就不加思索,很干脆地說:“一個月內不還,我就喝了自己父母的血,吃了自己父母的肉。”立了如此嚴重的誓,華澤渾身都麻麻的,甚至產生了犯罪之感。但多巴不肯就此罷休,為進一步表示誠懇和決心,說要寫借條。華澤擺了擺手,笑著說:“不必了,因為我們是藏人,以言說為準。走,這就去,剛好卡帶在身上。”兩人于是出了門。
中午到家時,索卓發現多巴顯得很精神,與早上那沮喪的樣子相比,簡直是兩個人。“事辦成了?”索卓隨便問了一下。
多巴昂起頭說:“哈哈,我多巴出門辦事,哪有不圓滿完成的。”老公一坐到沙發上,索卓邊忙著給他遞茶,邊問都有誰幫忙了。多巴把誰誰借錢的都告訴了妻子。
羅才他們真不夠意思,來咱家吃肉喝酒時口口聲聲說:“需要什么幫忙,就盡管開口。”他們就這樣幫忙嗎?還是阿吾華澤好,一個地方的就是不一樣。老婆說完。多巴也緊跟著說:“萬萬沒有想到啊。”感慨了一句后,接著說:“抱希望的讓希望落空了,反而……哎,這世上人真捉摸不透,可笑。”多巴搖了搖頭。“你那些朋友真捉摸不透,靠不住。”妻子也感慨了一下。
過了會兒,多巴想起了什么似的說:“我給華澤那禿頭口開的小了,應該多借點兒才對。”說著拍了下自己的頭,并露出惋惜的神色。
“你該滿意了,人家解決了燃眉之急,你心生感激才對。”妻子瞪了他一眼。
“我的意思是說他家有錢,所以我這樣想的。”
“我聽阿姐拉吉(華澤之妻)說過,他老公為自己老母親治病,一人承擔了全部醫藥費,并在最后的喪事也付出了不少,他這樣做是出于減輕當家哥嫂兩人的負擔。”妻子這解釋性的話絲毫沒有感動其老公,他不以為然地說:“這有啥值得提,平時舍不得享受的話,這方面就應該花。”
“你說的倒簡單,落到自己頭上不一定能做得到。”索卓不客氣地頂了一句。
索卓這樣一否定,多巴也無話可講,擺擺手說:“不說了,不說了。”
片刻之后他又笑嘻嘻地說:“那禿頭真是個書呆子,我主動打借條,他卻不讓打,他不怕我……”話音未落,老婆圓睜著雙眼說:“你說什么?想賴賬嗎?想把茶水之恩用尿來報答嗎?虧你想得出來。”義正言辭地說完后,接著道:“你現在開始想方設法把人家的賬還清掉。”
我拿什么來還,家里的底細你也不是不清楚,多巴想道。但看到老婆那一臉嚴肅的表情,多巴不再繼續斗嘴了。
最初幾天,多巴確實按著自己老婆說的那樣每天都想著還賬的事,同時那筆賬像個無數虱子一樣爬滿了他身上,使他難受得日夜不安寧。但不久,多巴想還有二十多天,有的是時間,漸漸的身上那些虱子也自生自滅似的讓他復原了舒服狀態。當然,這期間羅才他們也沒有邀他打麻將。所以到了晚上,多巴一改往日出門的習慣,像個閉關修行者一樣窩在家里。為了打發晚上這個時間,多巴拿了多年未碰的書看,不管拿了任何書,不到一個小時眼皮就不由得耷拉下來,隨著呼嚕聲滑落到地上。書像個索然寡味的食物,多巴再也沒心情拿在手上。想看電視呢,一家三口喜好各異。老婆喜歡看電視連續劇,兒子把動畫片視如生命,他喜歡看點新聞和紀錄片,一家三口有時為了看自己喜歡的頻道,圍繞遙控的占有,免不了爭吵。本來打算家里拉寬帶,但僅有的四萬塊積蓄買了那輛二手車以后,考慮到兩口子的花銷和車油等支出,最終放棄了拉寬帶的念頭。到外面去消遣吧,這座全縣人口不到三萬的邊遠縣城里除了飯館和鋪子,沒有任何娛樂場所供人享用。雖說多巴喜歡喝酒,他本可以用喝酒來打發晚上的時間,但多巴是屬于愛合群而難以離群的一類。他從來沒有獨酌獨飲的習慣,對多巴這類人而言,喝酒必得有個伴,有了伴酒喝起來才有勁,才能熱鬧。他想過找幾個熟人喝喝酒,但偏偏那幾天有的外出學習或辦事不在;有的雖在縣上,可是正在加班而脫不開身;還有的一如既往地打著麻將。多巴只好硬著頭皮熬晚上的時間,話雖這么說,但遠不是無法打發的那么嚴重,因為身邊有了老婆和孩子的陪伴,多多少少排遣了他無聊的苦悶。還款期限眼看就要馬不停蹄地逼近了。這期間,索卓幾乎天天提醒著他,甚至比他還著急起來。但除了本月六千塊的工資,多巴已經無能力支付其余款項,這是明擺著的事實。索卓出主意說:“把這個月的工資先還上,看能否延長其余賬的還期。”但這個主意索卓自己立馬否定了,“你發過誓這個月要還。”
索卓沉思了一會兒又說:“這樣吧,我們把車賣掉。”
“車先不賣了,我們看看有其他辦法沒,還有五天時間呢。”車不只是這個家唯一值錢的東西,最主要是多巴把它當作自己的臉面,心里舍不得賣,所以那樣說的。也許是抱了僥幸心理,見自己老公不同意,她也不再堅持賣車。其實多巴能預料到這短短五天內出不了任何解決的辦法,除非去偷去搶,只有一個可行的辦法,那就是和上次一樣拿工資去賭一把。
多巴取出工資之后,先主動約上了羅才他們。到了晚上,他給老婆編了個謊出來了。那晚一開始就手氣很糟,才打了六把,多巴本錢中的一半就流到了賭伴那里。正當四人興高采烈地打麻將時,羅才的手機突然響了。羅才把手機一挨耳旁聽了幾秒鐘就放下,說:“趕快收掉,我一個熟人說公安局今夜突然搞了掃擊賭博活動,現在正在清理一個個賭博場所,還拘留了一兩個人。”四人手忙腳亂地收拾了賭具后,迅速地四散了。第二天聽說這次打擊賭博活動為期一個月。昨晚本錢輸了一半不說,匆匆收場了,早幾個月前為啥不搞打擊活動?若早點搞了,我也許落不到欠債的地步,多巴越想越氣。
一個月的還款期限只剩兩天。華澤開始催賬了,打了兩三次電話,多巴每次都應應諾諾說快了快了,可是不見來兌現。華澤本想直接到他單位去找他,但走到半路覺得這樣做不太妥,就叫他到單位門口來見面。多巴遠遠地見了華澤,臉上堆著笑跑過來,“我這幾天正湊著呢,今天還不了,明天一定還給你,你放心好了。”
“但愿你明天能還上,我準備請假去裝修房子呢。”華澤一說完,多巴連連點頭說:“放心好了,一定能還。”除了電話里那樣的口頭承諾以外,還是什么也沒得到,華澤只好灰溜溜地回來。剛才他從多巴的表情和廉價的承諾里隱約覺察到這筆賬如期償還的希望極其渺茫。
不出所料,第二天也不見來還。華澤想立過誓的人,總不會賴賬吧,他決定再等幾天。
在等的這幾天里,華澤打了幾次電話,多巴干脆就不接了。到他單位里去找了,也不見其影。一次偶然,華澤剛進入一個巷道里,多巴的身影就出現在巷口了。多巴一見到自己的債權人,就慌了,站在那里東張西望,在兩面水泥墻壁上了掃幾眼后,他慢慢的朝這面過來。快到華澤跟前時,多巴仍舊不停步,這時華澤叫住了他。“你為何不接電話?”華澤盯著他的臉問。
“你再三再四地來電話,我懶得接。”多巴說著臉上露出了不耐煩的表情。
華澤走近一步說:“你當初借錢時什么態度?嗷,現在開始催賬了,你就開始煩了是不是?”但這次多巴只聽不作答。華澤接著說:“你以為能躲得了賬嗎?”
“我們沒有錢還什么。”多巴再次露出了不耐煩的表情。
華澤也失去耐性了,“既然沒有把握,當初為何那么信誓旦旦地說?”
但這質問似乎沒有影響到多巴,多巴看向別處說:“當時急用錢,所以我……”
聽到這句,華澤感到自己受騙了,一股怒火從心里咝咝作響了,但他最后壓壓火勢沒讓爆發。“我知道了,你一開始就……”過了會兒,華澤說:“你到底還不還?”
多巴仍然朝著別處說:“錢沒有,要命有一條。”
剛才好不容易壓住的怒火這時迅速蔓延到華澤的全身,他不由得握緊了拳頭。但這時兩三個人從他們身邊走過,其中一人還向華澤打了招呼,接著又來了一幫人。華澤看見這巷道里不斷地來人,就放棄了動粗的念頭。等過路人稀疏后,華澤說:“你只要還上我的賬就行,你用命來抵賴,只能說明你無能無恥。”這緩緩一句好像擊中了多巴的哪個要害,他臉上的肉抖動了一下,但他什么也不說。華澤又說:“你別忘了,自己發過的誓。”
但這提醒般的話,對方不但不肯接受,反而說:“發了誓又怎樣?沒有錢就是沒有錢。”
華澤最后通牒說:“好吧,既然你是這個態度,那我只好訴諸法律了。”
多巴好像一直等著這句話似的,昂著頭哈哈一笑,說:“你盡管訴諸好了,但我告訴你,沒有書面借條誰勝誰敗還不知道呢。”說著歪著頭看華澤,嘴角還露出輕蔑地笑。
華澤這才恍然大悟,也開始后悔了。他以前也不是沒有聽說過朋友之間因借錢而打官司的事例,以及最終債權人因無書面證據可供而敗訴的結果,他真是一時沖動昏了頭,居然沒讓他寫書面字據。華澤瞇著眼久久看著跟前這個人的臉,咬咬牙說:“納散(藏語,指食誓或毀誓的人),你等著瞧。”并用食指指了一下對方的臉轉身就走開了。
“看你得意洋洋的樣子,有何好消息?”索卓看見多巴一臉興奮地進門,就禁不住問。多巴說:“我們還賬的事不用發愁了,幸虧我們沒有賣車。”
聽到還賬不用發愁,索卓一直緊皺的眉頭自然地舒展了。但過了一會兒,索卓又想起了什么似的滿臉疑惑地問:“怎么個不用發愁?難道你已經還上了?”于是多巴把剛才和華澤相遇的事說了一遍,接著還補充似的說:“當時是他不讓我打借條的,現在他一定在家里后悔得用手砸胸腔呢,嘿嘿,這下該他哭喪著臉了。”
索卓等多巴說完后,盯著他的臉,說:“多巴,你是狗還是什么?”多巴不相信自己耳朵似的怒睜著眼睛,咆哮道:“我帶來了好消息,你還罵我是狗?”
索卓卻沉穩地說:“我們藏人最講究的是立過的誓,難道你沒有聽過狗不啃石頭,人不食誓言這個諺語嗎?”
多巴聽了后斜睨了一下索卓,輕慢地說:“達到了目的,管它講什么信用。在這座縣城里不信守諾言的大有人在,可人家過的不是好好的嗎?”
沒想到老公還有臉這樣說,她又失望又痛苦。“那些毀了誓一時得逞的人被人們唾棄而從人眾中排擠的時候好受嗎?”因激動索卓嘴皮子不停地抖動起來。但多巴根本沒有聽見似的一臉無所謂的樣子。過了一會兒,索卓突然提高嗓音說:“如果阿吾華澤打官司了,我會出庭作證你欠他錢的事實,不管有沒有作用。我一定會出庭的。”
多巴驚訝得目瞪口呆了,“你,你瘋了嗎?”說著站起來了,索卓也跳起來說:“我沒有瘋,瘋了的是你,看看你的所作所為連個狗都不如,狗喂了一下飯還知道搖著尾巴感謝,你呢,反過來咬一口人家,嗚——嗚——,真丟臉啊。”索卓終于按捺不住心里的傷悲和激動哭泣了起來,“你可以不要臉地活下去,可我呢,以后在眾人前怎么抬起頭?還有臉見阿吾華澤和阿姐拉吉嗎?嗚嗚。”索卓這樣一哭,搞得多巴不知所措,手忙腳亂的。
他忙不迭地說:“我這樣做不也是為了這個家嗎?別哭了。”
索卓停了會兒哭聲說:“嗷,你就想背著良心持家是吧,我寧愿出門乞討也不吃偷來的騙來的,多巴,你一點也不怕遭報應?”
多巴說:“別再哭了好不好,娃娃馬上就放學回來,看見多不好,還有左鄰右舍呢。”
“你以為我喜歡哭嗎?我對你失望,傷心才哭的,嗚——嗚——。”索卓說著說著又哭開了。索卓哭了會兒想起了什么似的突然抓著多巴的手,“走,我倆現在就到阿吾華澤家道歉去。”說著往門口拉,矮瘦的老公被妻子這樣一拉,搖搖晃晃往前拖了幾步,多巴邊掙脫邊往回退,吼叫著說:“你瘋了嗎?”但妻子什么也不說,仍發瘋地把他往外拉。這拔河似的一拉一退中,多巴終于敵不住妻子的力量,他認輸了一場比賽似的說:“別拉了,我明天把車賣掉就是,還錢的時候再道歉不行嗎?”說這話時多巴的聲音也有了哭腔,索卓這才放開了手,她使勁擦了擦臉上的淚痕,對老公說:“那好,你現在就打電話,好讓車明天能順利脫手。”
“好好,我現在就打電話找買主。”多巴說完,開始打電話了。
第二天,那二手車經中介的幫忙,買賣雙方講價要價一番后,總算脫手了,索卓舒了口氣。
晚上,飯一吃完,多巴和索卓兩口子準備拿錢到華澤家去還債。打開房門,跨出門檻的那一刻,多巴又記起了什么似的,回身跑到建造在陽臺上的佛堂里,不一會兒,他手里拿著一條嶄新的哈達回來。見老婆一臉疑問,多巴認真地說:“我還要賠個不是才對。”
“嗯,這就對了。”索卓對著多巴微微一笑,兩人就出了門。
他們到了華澤家的住處。開門迎接的是拉吉。拉吉知道索卓兩口子的來意后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但華澤看見自己的債務人進了屋,就氣沖沖地過來說:“你還好意思進我們家嗎?出去!”說著推搡了一下多巴。這時索卓趕快從懷里掏出錢,放到華澤手里說:“阿吾華澤,你生氣情有可原,是我老公做得不對,為難你了。”接著她用肘觸了一下身邊的老公,壓著聲音說:“還不趕快給阿吾華澤道歉!”老婆這樣一提醒,旁邊一直低著頭站著的多巴才慌慌張張地從上衣口袋里拿出那條潔白的哈達,走到華澤跟前,向自己的債主躬著身,說:“阿吾華澤,我錯了。
但華澤看了一眼雙手捧著哈達的多巴,嘴里哼了一聲后背轉身去。拉吉見自己的老公仍不肯原諒,就說:“華貝,你也太過分了吧,人家誠心誠意來道歉,你還不接受。”說完就去抓著老公的手臂,讓他轉過身來。華澤看了看低著頭的多巴,猶豫了一會兒才伸出雙手接受了對方獻給的哈達。看見自己老公終于原諒了欠債者,拉吉高高興興地說:“坐坐,站著干嘛。”忙不迭地請兩個客人到客廳里的沙發上坐。
不知過了多久,也不知主客雙方聊些什么,在這星光燦爛的夜晚,華澤家的窗縫里時時傳出來幾個人說話的聲音,偶爾還能聽見幾聲朗朗笑聲散落在這寧靜的星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