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文萍

林染坐在辦公室里的座椅上,離下班時間還有半小時,她的心思卻早就不在這里了。幾天前,她看到同學群里有人說,程天回來了。這簡單的一句話,像閃電一樣,穿透了十幾年的時光。
林染鼓起勇氣,拿到了程天的電話號碼。電話那頭的聲音聽起來既熟悉又陌生,親切,卻又帶著一種淡淡的疏離。不管怎么說,他們還是定下了今天一起吃晚餐。
拿著化妝鏡,林染細心地補著妝。鏡子里的容貌還是那么年輕,但是眼神里的閱歷卻完全不同了,是再好的粉餅也遮蓋不了的。林染最后補了補口紅,看著自己精致的妝容,輕輕吁了口氣。她背起挎包,朝樓下走去。
天有點陰,林染心情也是忐忑不定。這家西餐廳離得不遠,走過去就可以。里面的牛排和紅酒都不錯,是林染特意選的。
餐廳里播放著柔和的輕音樂,好像能流淌進人的心里去。林染一走進門,就心跳加快。在靠近窗的那個卡座上,坐著一個三十出頭的男人。林染微微一怔,他的樣子好像沒有多大變化,可是,看上去感覺那么不同了。
程天看到林染,微微一笑,招手致意。林染走過去坐了下來。
程天溫和地說:“我到的早了點,把菜都點了,也不知你愛不愛吃。”
林染心里一暖:“我不忌口,都可以的。”
吃飯的時候,程天給林染講了很多他這些年的經歷。自從去國外留學和工作以來,他走過了很多地方,看過最圣潔的雪山,鉆進過沒有任何生命跡象的冰雪溶洞,近距離見過火山噴發,在最清澈的海里潛過水,在原始森林的夜里合著野獸叫聲吹過口琴。但是,走的時間越久,越想回家,于是,今年他決定回來了。
林染一直認真聽著,不時輕輕點點頭,在腦子里想象那些畫面。程天忽然停住了:“你看,都是我在說,聽說你在外企工作嗎?”
林染點點頭,心里忽然有點酸。她去的外企,有一些對口的國外出差機會,其中包括程天所在的國家。可去過幾次,都是沒有勇氣或者陰錯陽差,總是錯過了。
程天又頓了頓,試探著問:“聽說,你……還是一個人?”
林染一怔,還是輕輕點點頭。她看到程天的目光籠罩著她,說不清都有些什么情緒,有點悲傷,擔心,牽掛,或者是……喜悅?
窗外下起雨來了,打在玻璃上,滑出一道道美麗的痕跡。林染看到程天帶了一把黑色的雨傘,心里不由有點暗喜。
飯吃完了,他們走到門口,雨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反而越來越細密。林染說:“我的傘在單位,你能把我送過去嗎,我去拿一下。”
程天說:“當然了。”走過去有十分鐘的路程,可以改變很多事情,林染不由有點期待。
雨水敲在黑色的雨傘上,像是一曲輕快的旋律。程天很高,一只手撐著雨傘,把林染籠罩了起來。林染忽然想起了十五年前的那個下午。
忽然,林染覺得右肩膀有點涼意。她輕輕扭頭看,原來,幾滴雨水從傘沿上滴落,剛巧打在她的身上。她又朝程天的方向看去,程天不知在想什么,有些漫不經心的樣子,一把大傘朝自己的方向傾斜,林染的右肩空在了傘外。
林染沒說話,也沒有動。她忽然覺得這十分鐘的路好漫長,雨水一滴滴地落在她的肩膀上,好像也涼進了心里去。她在想,是不是耽誤了他的時間。好在十分鐘很快就過去了,他們來到了大廈的樓下,不會有雨了。
林染微笑說:“今晚很高興見到老同學,再見。”
程天也點點頭,他的目光好像掠過了林染淋濕的右肩膀,但是沒有做什么停留,也很紳士地說,下次再見。
看著程天在雨里越來越遠的背影,林染只覺得視線被模糊了。
晚上的辦公室格外安靜。林染回到座位上,給自己沖了一杯熱紅茶。胃里覺得暖了以后,整個人感覺舒服了點,可心里的涼是沒法焐熱的。
十五年前的那個夏天,是一個午后。林染和程天走在水庫邊的大壩上。這個水庫是他們城市的水源倉庫,也是很美麗的風景帶。林染剛剛考上了大學,成績還不錯,心情很輕松。
林染輕快地跳過了一個路障:“程天,你去加拿大讀書,那么遠,那么冷,會不會害怕啊?”
程天靦腆地笑笑:“不會啊,我是男生,我媽說,男人以后是要闖世界的。”
林染咯咯一笑:“闖世界?聽起來好遙遠啊!”
兩個人在臺階上坐了下來。程天忽然發現了什么,跑到一邊的草叢里,低頭摘了些什么,又在流水里沖了沖,捧著走回來。林染一看,是一些紅色的小野果,覆盆子,酸酸甜甜,在這里很常見。林染高興地拿起來就往嘴里放,很好吃。
程天忽然說:“林染,你會不會等我啊?”
林染一怔,看著他:“等你?什么意思,等多久啊?”
程天臉一紅,低下頭:“我……我也不知道。”
林染看到他的樣子,不由想笑。
這時候,光線突然暗了下來,天上的陰云在他們的上空集結。夏季的雨水來得讓人猝不及防,越下越密。林染和程天趕緊站起身來。可眼前是水庫大壩,周邊是平整的農田,前不著村后不著店,附近連個躲雨的地方也沒有。
轉眼間,兩個人就成了落湯雞。
林染有點著急,大聲說:“怎么辦呀?”
程天似乎靈機一動,從背包里掏出一個透明的塑料袋。二話不說,就套到了林染頭上。
林染看上去很滑稽,她只覺得眼前一片模糊,雨水打在塑料袋上,帶著稀疏的涼意。她說:“這是干嗎?”
程天撓撓頭:“這樣在我們找到避雨的地方前,你可以少淋一點雨。”
林染覺得有點好笑:“你也套上一個吧?”
程天說:“就只有這一個啊,只能你用。咱們快跑吧!”
林染說:“我都看不清路了,怎么跑啊?”
這時,林染只覺得自己的衣袖被抓住了。程天跑在前面,拉著她朝一個方向跑去。林染的腦袋上套著塑料袋,一只手拉著袋口,防止被風吹跑,另一只袖子被程天拉著,沒頭沒腦地往前跑著。模糊的視線中,只能看到那個又高又瘦的男孩背影,林染忽然覺得很溫暖,也很安全,甚至就想這么一直跑下去。
不知是過了多久,才跑到了林染家的樓門下。兩個人像是從水里撈出來的。林染的塑料袋也摘下來了,其實沒多大用處,頭發照樣是往下滴水的,象征意義大于實際意義。
林染呼口氣:“這個塑料袋,你干嗎不自己用啊?”
程天認真地說:“因為只有一個,所以,我得把它留給你。”
林染忽然心里一動。
程天對林染笑笑,揮揮手,扭頭又跑進了雨里。林染呆呆地看著他越跑越遠,忽然想起,自己應該給他拿一把傘下來的。
辦公室的中央空調又響了起來,來自右肩膀的一陣涼意讓林染回到了現實。林染苦笑了一下,拿了一條毛巾擦了擦肩膀上的衣服。
這時,忽然電話響了,是楊源。十幾年前,他們都是校友。只是楊源和林染工作在一個城市,而程天去了遙遠的地方。
林染接了起來。楊源的聲音聽起來很溫暖:“今天晚上有雨,你自己走不太安全。我車停在你樓下,如果方便的話,送你回家吧。”

林染一怔:“這么說,你看到程天了是嗎?”
楊源說:“嗯,本來覺得下雨,想送你回家的,看到你們去吃飯,就多等了一會兒。”
林染忽然不知道說什么了,她似乎下了某種決心:“好,我馬上下去。”
楊源似乎有點意外,聲音里帶著掩飾不住的喜悅:“好,好!”
林染用毛巾使勁蹭了蹭衣服,提起包,對自己笑了笑,快步朝樓下走去。
一個月后,林染和楊源舉行了婚禮。楊源精心安排了一個夢幻一般的盛大現場,讓很多前來的小女生艷羨不已。林染倒是并不太在意這些,但是心里還是挺感動于楊源的細致和體貼。
酒過三巡,楊源已經有些醉意了,被幾個老同學圍著,還在喜滋滋地一杯接一杯地往下灌。
林染則在另一邊,和幾個閨蜜坐在一起聊天。如果不是這次婚禮,她們幾個平時都忙,很難聚得那么齊。她們聊到了年少時光,有很多共同回憶,開心的,搞笑的,但是,有一個話題,大家似乎都小心翼翼地避諱著。
林染還是忍不住問:“程天怎么沒來?回國后很忙嗎?”
快人快語的小娟說:“你還不知道?”
說罷,小娟就自覺失言了,旁邊的閨蜜也投來了責備的目光。
林染有些奇怪:“發生什么事了?我真的只是希望老同學聚一聚,沒有別的想法。”
小娟嘆了口氣,說:“好吧,這大喜的日子,說這些本來是不合適的,但我也不想瞞著你。程天回國前得了造血功能障礙,現在正在家休養,等骨髓移植。”
幾個閨蜜緊張地看著林染,本以為她有可能會情緒失控。
不過林染只是輕輕地“哦”了一聲,臉色也沒什么變化。
林染甚至微微一笑:“喝的有點多,我先去下洗手間。”
林染走進洗手間里,把門反鎖上。
外面又下雨了,這天氣,怎么總是愛下雨。林染苦笑了一下,她想起了很多年前,那個男孩把一個塑料袋套在她腦袋上,鄭重地說,因為只有一個,所以只能給她用。她又想起一個月前的那個傍晚,滴落的雨水淋濕了她的肩膀。她居然沒有看出程天的刻意,她居然沒有注意到他的手在微微發抖,沒有看到他眼睛里隱忍的痛苦。
程天是覺得,他沒有力量再為她遮風擋雨了,所以,才選擇傷害她一次,讓她自己放手吧。
林染用手捧住臉,淚水像雨滴一樣從指縫滑落。
這時,響起了敲門聲,是楊源的聲音:“小染,你還好吧?是不是喝多了,不太舒服?”
林染輕輕咳了一聲,強迫自己微笑了一下:“沒事,馬上就來。”
窗外的雨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但林染知道,自己必須要好好補補妝,然后,微笑著走出去,讓每個人都知道她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