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良的證明

衡德宏

交通一直不便的秀水村終于要通公路了。按照設計，這條寬闊的公路將穿村而過，和四鄉八里連成一片，一旦建成，全村面貌無疑煥然一新。這可真是個天大的好消息，把大伙高興得，個個積極地配合施工隊。可是，當拆遷工作推進到一戶人家面前時，不得不停了下來。

這戶人間只有三間小屋。與眾不同的是，因為長年無人居住，三間屋幾乎塌了一半，殘磚剩瓦破破爛爛。村里人，無論是大人還是小孩，每次經過這三間小屋時，臉上總有些害怕的樣子。聽老人們講，三十年前這屋內死過人，死得很慘，所以大伙心里有些懼怕。三十年前的一個夜里雷雨交加，聽老人們后來講，那一夜的雷聲特別的響，雨也特別的大，嚇得大伙個個不敢出門。直到天亮了，大伙才知道夜里發生了大事：一戶人家的屋被大雨沖塌了，女人當場砸死，幸運的是她唯一的親人，才牙牙學語的兒子因為在親戚家，從而躲過了一劫。這是個苦命女人，男人一場大病后走了，撂下孤兒寡母相依為命，不想又遭此大難。大伙唏噓不已，合力把女人草草安葬了。再后來那孩子就在鄰村親戚家長大，一直沒回來過這傷心之地。

現在村內當務之急是找到這孩子，算算時間他現在也有三十幾歲了，三間小屋再破再爛，也得給人家一個說法后才能拆掉。

要找到這孩子并非難事，村里干部很快從鄰村他的親戚那獲得了相關信息。他叫林得祥，如今居住在縣城，已是一個從事建筑業的老板了，生意做得相當之大。

接到村里的電話后，林得祥很快就回來了。果然名不虛傳，林得祥座下的小車昂貴得令人咋舌。當聽說事情的原委后，林得祥忽然仰天大笑起來，只笑得聲嘶力竭的，眼淚都出來了，眾人正驚訝，林得祥止住了眼淚。咬牙說道：“要想拆掉我的房子，只有一個條件——讓我娘復生！”

眾人一驚，這是什么意思？卻見林得祥眼睛更紅了，指著眾人狠聲說道：“我問你們，我娘當年是怎么死的？我娘說是被倒塌的屋砸死，實則是活活餓死的啊，她餓得都不能動了，只得躺在床上看著屋塌下來。可當時你們這些人呢？有誰關心過我娘？現在想讓我拆遷，做你的大頭夢去！”

林得祥面孔扭曲得可怕。有人上前說：“得祥，這事都過去好多年了，就不要放在心里了吧。現在通公路是大事，希望你能顧全大局。另外，我們不會白拆你家房子的，該給多少補償，我們一分都不會少你的……”

林得祥惡狠狠地一瞪眼：“補償？你就是堆成金山我也不要，我就是要出一口惡氣，這口惡氣堵在心里整整三十年了。什么顧全大局，天大的局也與我無關。哼，你們知道我是怎么長大的嗎？你們體會過一個孤兒吃過的苦嗎？你們不知道，你們體會不了，永遠體會不了！”

現場一片死寂，有村干部頓了頓，鼓足勇氣上前說道：“得祥，這事是全鄉統一規劃的，如果你非要抗拒的話……”

林得祥一揚頭，兇狠的樣子一下子鎮住了那位村干部。林得祥冷笑道：“如果抗拒的話，怎么著？難道還要強拆不成？今天我把話撂在這，我不同意，你們敢動一塊磚頭試試！”

林得祥忽然又快活地大笑起來：“哈哈，我突然有了一個絕妙的主意，太絕妙了！明天我就把這老屋給拆了。你們別高興，我一拆就重新建，不是建房子，而是給我娘建墓，建一個大大的墓，我要把我娘的骨殖遷到這。你們猜對了，我就是要報復你們，讓你們這些冷漠自私的人天天受到折磨、天天擔驚受怕！”

大伙大驚，這家伙瘋了，要是把墓建在村中間，別說通公路了，大伙連太平日子都別想過了！

這時有個須眉皆白的老叔公走了過來，說：“得祥，有些話我得說清楚，我不說就沒人知道了。實際上當年我們都接濟過你們孤兒寡母，那時你還太小，所以不記得了……”

林得祥狂笑起來：“既然接濟過我娘，她又怎么會躺在床上等死？想騙我是不是？是不是欺我娘死了，沒有對證了？”

這時又有個大娘走過來，顫巍巍地說：“孩子，我想起來了，那夜你娘病了，沒勁爬起來，這才被砸死的。本來我們已商量好等第二天天亮送你娘去醫院了，誰曾想……”

林得祥凄笑起來：“越編越精彩了，越編越活靈活現了。可是，現在說什么都遲了，咱們明天見！”

這一夜大伙不用說根本睡不著覺。因為明天林得祥要拆了老屋建墳墓了啊，該怎么辦呢？

第二天凌晨，大伙被一陣地動山搖般的震動給驚醒了，個個披衣循著聲音圍攏來一看，頓時大驚失色。林得祥來了，他領來了好多人，一輛巨無霸似的推土機正拆著那三間老房子，難怪地動山搖哩。

大伙一時間全傻了，不知道怎么辦。林得祥得意洋洋地看著，眼里滿是挑釁的神色。就在這時有個手下喊了起來：“老板、老板，有東西！”

林得祥漫不經心地問道：“什么東西？”

那個手下示意推土機停下，大聲叫道：“一口缸，缸內還有東西。”

林得祥一愣，走過來一看，原來自家的墻外邊有一口缸。此刻上面蓋著的爛磚碎瓦被清理掉了，這口缸才現了出來。不用說是三十年前的那個雷雨之夜，屋子塌了后把缸給埋住了。想起來了，那時自家墻外確實放著一口破缸。

林得祥忽然看到缸內有幾個碗，碗內還有東西，彎腰拿起來仔細一看，認出來了，那東西是年糕。以前家鄉人最愛吃糯米蒸的年糕，年糕曬干后硬得像鐵塊一樣，這樣一來就好保存了，可以吃上好長時間哩，要吃時用水泡了慢慢煮。三十年過去了，這些年糕雖然發霉變質了，但還看得出來，又因為被蓋住了，所以沒有風化掉，也沒有被老鼠吃掉。

現在問題是：這些年糕是哪來的？為什么會在屋外的缸內？

然后林得祥一瞥間看到每個碗的底部都有一個字，有“標”、“山”、“貴”什么的，林得祥只一眼就知道這些字是什么意思：早年間家鄉窮，連一只碗都金貴得不得了。為了防止碗混淆了，家家戶戶都請鏨字匠在碗底刻上名字，這些字就是主人名字的最后一個字了。

那這些碗又為什么會在自家的缸里？

這時昨天那位老叔公和嬸娘走了過來。老叔公看到碗咧開少牙的嘴，說：“我名字最后一個字就叫標，這碗這么說還是我的哩。嗨，三十年了，我早就忘了。”

大嬸說：“另外那個碗是我家的，我家老頭子最后一個字就是貴。”

大嬸看著林得祥又說：“得祥，那時候大家都窮，能給你們家的也只有幾塊年糕了。可你娘骨氣硬，不肯接受人家的東西，所以只好偷偷放在你家缸內。但不管怎么說，如果那夜我們能來看看你娘，你娘恐怕就不會死了。孩子，我們有責任啊……”

大伙聽了心里難過，一起上前朝著老屋說道：“得祥娘，你死得好苦！這么些年我們一直放不下這事，得祥娘，我們對不起你啊！”

林得祥再也忍不住，“撲通”一聲重重跪下，抱著那口骯臟的缸號啕大哭：“我苦命的娘啊……”

也不知過了多久，林得祥哭啞了嗓子哭腫了眼，也終于哭夠了，站起身一抹眼淚，對手下說：“繼續拆，推平！”

回過頭朝大伙深鞠一躬，說：“這口缸告訴我一切了。現在缸我要帶走，因為它見證了大伙的心，我要永遠記著。房子拆遷我不要一分錢補償，還要回報村里，各位叔公、嬸娘，原諒我不懂事，我錯了！”

說著抱著缸，再次放聲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