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秋

父親高高舉起的鋤頭在陽光下劃了一個弧形,像一條完美的曲線準確無誤地落在兩條田壟之間。一天的勞作又開始了。
那個夏天,我決意不再復讀,一連幾天跟著父親,在地里忙碌著。
公式、定義、實驗、哲理,全被我拋到爪哇國去了,腦袋格外輕松。鋤地、澆水、施肥、搶收搶種,這些從來沒有接觸過的農活,還真令人興奮,我覺得自己骨子里就是這塊料。
那是土地承包到戶的第三個年頭,每逢耕種收割時候,親戚鄰居一起合著干已成慣例。那天我們去秧地瓜,走前母親囑咐:“小秋肩膀嫩,別讓他挑水啊。”父親只顧低頭收拾農具,跟沒聽見一樣。
東北坡里,我看著堂姐輕松地挑著兩桶水,甩著兩條大辮子晃來晃去,十分動人,忍不住要過了扁擔。滿滿兩桶水也就是六七十斤,對于一米七多的小伙子來說,那算得上什么。稍微調整一下步伐,我就穩穩地走到了地頭。看見大家贊許的眼光,我多少有點飄飄然。
第二擔、第三擔、第四擔……
漸漸地,扁擔從我的左肩換到右肩,再從右肩換到左肩,臉色是越來越難看。每個人的分工好像都不會改變似的,大家也沒有跟我交換的意思。汗水滲透衣衫,不知不覺中我偷偷流下委屈的淚,到后來,汗水淚水在臉上縱橫交織,已經分不清誰是誰了。我強咬牙忍著、堅持著……
水,也由滿滿兩桶變成了兩個小半桶。
晚上回來,我哭了。哭得一塌糊涂,一點也不像個男人。怕人聽見,我把頭蒙在被子里,哭著哭著就睡著了。
母親叫吃飯,我沒聽見,她跟父親吵架我卻聽得很清晰。
“你咋就那么狠心,不是說不讓他挑水嗎?他的肩沒壓下來,能受得了?好像不是你親生的。”
“他自己選的,不能怨我。痛不痛累不累他不說,我怎么知道?知道苦,他就該好好學……”
父親也不是地道的莊戶人,他是我們家族里第一個吃上公家飯的。走南闖北大半輩子,家里實行土地承包后,他才匆匆趕在接班制度廢止前退了下來。他的臉從來都是陰沉沉的,小時候我們都怕他。
第二天,我肩膀腫得高高的,兩邊都滲出了血絲,渾身上下散了架子似的酸痛。一大早,母親打了幾個荷包蛋端到我屋里。說:“秋,好點了吧?今天不去了,歇著吧,哈。”
“不!”我從來就這樣倔,越不讓我干的事我就越去干。
東嶺上那塊山地,到現在我還清楚記得那個地方。兩桶水加上我一百多斤的體重,一下子癱倒在半坡的地頭上,身上臉上沾滿了泥巴。羞愧加上勞累,半天我爬不起來。偷眼看,大家都在強忍著笑,曖昧地看看我,又望著父親。
我清楚地記得他說的每一個字:“起來吧,裝什么蒜,摔斷胳膊還是摔著腿了?沒有那金剛鉆,你攬什么瓷器活。莊稼地里,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干的。你是塊什么料,自己還不知道?”
還有多少事,我記不清了,只是,對父親的恨我卻持續了很久很久……
就在秋季即將入學的時候,當教師的本家叔叔找到我:“去學校復讀吧,你爹早就找好人了,別犟了。”
好多年后,在我小有成就的時候,父親的大腦突然被栓了一下。他癱在床上完全無法動彈,連說話也不能了。一家人千方百計地救治,好不容易半邊手腳可以勉強活動,他卻習慣了躺在那里讓母親伺候著,不想下來走上半步。
那天,我實在忍不住,跟他說:“爹,你忘了那一年夏天,你對我說的話?我覺得,你也不是躺在床上的那塊料。”他恨恨的眼神瞅了我很久很久。
一步、兩步、三步……在母親攙扶下,他一天好似一天。
前不久,我領著妻兒回家給他祝壽,他顫巍巍地倒上了一小杯酒。“干!”嘴里竟然蹦出了一個字來,說完后他老淚橫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