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琪
離開五臺縣城好一陣了,還不知道下一站要去哪里。轉眼就要到原平,要上高速了,幾個人還在游移,到底去哪里啊?有一搭無一搭的,你問我,我問你,卻又都不急不躁,任憑車輪在那里飛轉。這情形,讓我想起王寶樂隊演繹的《在路上》,一條路/遙遠又漫長……大概此時去哪里已經不重要,重要的是幾位好友終于相約成行,這就夠了。
最后還是決定去河曲。就這樣,成就了我的第二次河曲之行。
第一次去河曲已是十年前的事了。說來慚愧,早就念叨過“河曲保德州,十年九不收。男人走口外,女人挑苦菜”,早就無數遍聽過二人臺《走西口》的凄婉唱腔,也曾不止一次對這一方天地生出無窮的想象,幾十年下來,卻從未踏進這片地界兒。也正因為如此,那第一次的河曲之行,我一路都在亢奮。生活就是這樣,新鮮陌生未知的人與事總會給人刺激。
那次是經陽方口、神池、五寨,從南路進入河曲的。農歷七月,至今記得神池縣城雨后泥濘冷清的街巷,記得遠遠望去五寨盆地扯天扯地的濃綠。記得一條狹窄的盤山公路,一邊是山崖,一邊是溝壑,溝壑里有一條湍急的河。溝壑兩邊,山石瘋狂地扭動著,咆哮著,如同一群迅疾奔突著的猛獸。我想象中晉陜峽谷就該是這個樣子,于是問,是它嗎?有走過黃河的同伴說,這不是晉陜峽谷,那河也不是黃河。怎么會不是呢?直到眼前出現了一條平緩浩蕩的大河,心中豁然開朗,這才是黃河呢。是了,黃河就該是這個樣子。只是那寬闊得近乎遼闊廣大的河灘,讓兩岸的峽谷失去了想象中的陡峭與巍峨,但旋即,一種更為大氣磅礴的宏偉自心中油然升起,終不失我望。又前行,路邊一個牌子閃過,上書“曲峪”二字,剎那間記起上世紀六十年代報紙廣播中出現過的先進典型“曲峪大隊”。心里一熱:到了,河曲。
純屬偶然,第二次去河曲是經平魯、偏關、萬家寨、準噶爾旗、龍口,自北路從內蒙進入河曲的,與十年前的路線剛好相反。這一來一去,竟讓我走過了晉地鄉民祖輩“走西口”的往返漫途,不由心生戚戚,曾經的幾百年間,這條灰蒙荒涼凄冷寂寥的路上,不定演繹過多少驚心動魄或辛酸凄婉的故事呢。
那天從萬家寨吊橋下來,已是下午四點。問路對面卡車司機,說山西這邊路不好走,走準噶爾吧,到龍口,過了橋便是河曲。于是,過萬家寨黃河大橋,進入內蒙地界。
車在國道上行駛,國道沿黃河繚繞,時而飄近黃河,時而又遠遠飛離。這是內蒙嗎?一說起內蒙,總會習慣地想到“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可眼前的景象卻不見一絲一毫的“風吹草低”。一路上,只見低垂的天空,褪色的路標,和一條望不到盡頭的路。無論怎樣的望了再望,依然辨不出與晉西北有什么兩樣,既沒有豐美的水草,也沒有成群的牛羊,只有黃土的溝壑,只有灰褐色的起伏,只有干涸的轍印。村莊與村莊相隔甚遠,那些相隔很遠的村落就像失散多年的親人,孤獨寂寞地跌落在這片地老天荒中。想想,又釋然,是一條大河把連在一起的黃土高原生生地掰開了,原本就是一個家族繁衍出來的,能不像嗎?
不僅景象,就連路邊的人與物都似曾相識。國道邊,常會有“汽車修理”“打氣”“換胎”的字樣在老舊的土墻上歪斜著,一個兩個卸下的輪胎疲憊不堪地躺臥著,還有城市里久違了的四輪農用車,灰頭土臉地趴在地上打盹兒。與“打氣”“換胎”配套的是路邊小飯店,也是那種千篇一律的風景,就連門前點綴的紅衣或花衣女子,亦像是從晉地原樣復制過來的,為這千篇一律的風景平添了別樣的婀娜與曖昧。
遠遠地就看見了龍口,到河曲了,沒多遠嘛。嘴上嘟囔著,心里忽然想起不久前看過的一本書上說,一九○七年曾舉行過一次北京至巴黎的汽車拉力賽,一九○七年六月十日早,五輛汽車從法國殖民部隊駐北京的兵營出發,兩個月后,八月十日,意大利人博格基斯駕駛意大利生產的伊塔拉汽車首先到達巴黎,而賽程中,僅從北京到張家口就走了一個月,因為許多地方根本就沒有路,要靠人抬著車走。不過一百年,舊貌滄桑卻只能在老照片中尋找了。
過龍口大橋時已近黃昏。遠遠望去,霧靄將大地與河岸輕輕地擁入懷中,有一種說不出的溫柔。這溫柔纏繞著你,融化著你,讓你此時此刻仿佛是正在赴一個情人的約會。
又站在黃河邊上了。對面就是娘娘灘。
先不急著上船。只是站在岸邊,向前看,向后看,看了又看。
已是秋末冬初,太陽卻出奇地好,燦燦地鋪排了一天一地。天很藍,藍之上,約略帶了一筆淡淡的灰,讓人無端地生出幾分憂郁。難怪幾百年前王實甫要把《西廂記》中那場催人淚下的生離死別放在這樣一個早晨呢——碧云天/黃花地/西風緊/北雁南飛/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
低了頭去看岸邊的一灣河水,陽光和藍天被河水揉成了一片,細細碎碎地在水面上私語纏綿。抬了頭朝一旁看去,一片很年輕的楊樹林雄赳赳氣昂昂地立在淺淺的灘涂上,精力過剩地拍打著金黃色的手掌,嘩啦嘩啦,不知疲倦。遠處,有一棵老楊樹,一棵很蒼老的老楊樹,獨自佇立水邊,雖是形單影只的一棵,卻并不孤獨。老楊樹噴薄著秋日最后的輝煌,密匝匝的一樹葉子四下里蓬勃著,被秋風醉出了一樹金黃。既是醉了,就不免話多起來,嘩啦啦,嘩啦啦,一遍又一遍地絮叨著天上人間的陳年舊事。
見遠處的灘涂上有一條小船,就好奇地用相機拉近了看。船身的紅漆已經斑駁,木頭的槳還在,踏板也在,旁邊還有一段用木條制成的短短棧橋,供人上船時踩踏。這船廢棄了嗎?不像。但此刻無疑被冷落了,雖然被冷落,卻還是不離不棄,默默地伴著茂盛的衰草與不舍晝夜的河水。它不會朝秦暮楚,也不見異思遷,相比之下,人就自愧弗如了。
上船了!上船了!
又一次站在了擺渡娘娘灘的大船上。說是大船,其實不大,不過載八九個人。十年前那次十三四人同行,船比這次大了許多。那次,是觸景生情吧,一上船,我就提起省作協趙瑜策劃編導的專題片《內陸九三》,說“其中就有娘娘灘一集呢”。話音還沒落,那位擺渡的艄公高門大嗓地接過話茬兒:“是了,趙瑜,內陸九三,還有我哩,我擺的船!”那天,他很興奮,我也很興奮。至今還記得那位身材高大魁梧的老人,粗礪的臉膛被河風磨蝕得見棱見角。這次擺渡的是一位消瘦硬朗的老人,特地問起當年那位老人,聽說還在,還在擺渡,竟很寬慰地放下心來。
回過頭,向河岸遠遠望去,漸漸,就望出了些晉陜峽谷的端倪。
一道道直上直下的黃土溝壑讓人想起“舍生忘死”這幾個字,而那一波又一波高高的隆起,怎么看都像挺立的脊梁。再仰頭,蒼褐色與藍天交匯之處,隱約可見長城的斷垣與殘缺的烽燧。聽說在娘娘灘和太子灘上下,曾密集著十多座烽火臺。在曾經刀光劍影的冷兵器時代,將士們就是在這里,身披寒風冷月,耳聞羌笛刁斗,警惕著對岸的虎視眈眈。多少年過去了,歷史總是被政治家們隨心所欲,但殘缺的城垣和烽燧卻從來不曾改變,無論怎樣的被歲月剝蝕,風骨依舊,魂魄依舊。
從離岸的那一刻起,就有大河的氣息撲面而來。這氣息漸行漸濃,就如大河的魂魄,不由分說地裹挾著你,撞擊著你,頃刻間便全身上下都飽脹著它了。一時間,你,我,他,全都化為烏有,廣袤的天地間只剩了大河的魂魄在蕩滌,在升騰,在飛揚。那感覺,就像那首歌唱的:我已經不再是我/可是你/卻依然是你……
木槳長長地探進水里,一左一右,胳膊粗的兩支木槳在老人手中輕盈自如地扳動。那天下船時我特意偷偷地扳了一下船槳,哈,紋絲不動,好沉。老人說他今年七十五了,七十五歲的老人還每日里在大河之上扳動木槳,真好身板。
突然有人喊了起來,說是看見了野鴛鴦。不信,哪里會那么湊巧。劃船的老人見慣不怪地說“是了”。既是從老人那里得到證實,眾人便都目光如炬地搜尋起一片片灘涂,后來便都“這邊”“那邊”地說看見了。直到返回時,眾人的心思還在那些出雙入對的野鴛鴦身上。
不提娘娘灘的傳說了。關于漢文帝劉桓與其母薄姬的傳說,幾乎已盡人皆知。相比之下,更讓我惦記的是至今還在娘娘灘上居住的人家。娘娘灘是黃河上唯一有人居住的小島,可能許多人也是如我這般好奇才到這里來的。
那天,一上灘就拐上一條村路。十年前是不是走過它,已全無記憶。但那些枝丫老舊扭曲的榆樹槐樹,雜亂茂盛的灌木衰草,腳下一地碎碎濕濕軟軟的枯葉黃葉綠葉,以及斑駁的日影,又都那么似曾相識。好像早就走過這條路,而且不止一次地走過。那熟悉,那親切,那溫度,感覺就像回到了老家。
還記得第一次來,一群人在小島上隨心所欲地走來走去,像是進了自家園子。一會兒見水嫩的菜畦,東一片,西一片,不成規矩。一會兒又見小片的玉米地,葉子油潑似的綠。樹自然是少不了的,楊、槐、榆、柳斑駁著粗糙蒼老的眼睛,從一戶戶人家房前屋后的陽光縫隙和陰影中瞧著我們。城市住久了,自然看什么都新鮮。一會兒這邊驚叫一聲,一會兒那邊又嘻哈成一片,尤其老楊一聲“大驢”的驚呼,令所有人不由噴飯。她想去廁所,進了一戶人家的茅房,剛進去就驚恐萬狀地逃了出來,一邊嘴里叫著“大驢”,原來那里拴著一頭騾子。也難怪,城市里早就禁止了畜力車。如今,不能識別驢與騾子的豈止老楊一人。還記得那里的一口井,說是井,其實叫水池更準確。五尺見方的一個坑,探了頭去看,里頭是水,距地面一房多深。坑邊有一個風干皸裂的木頭架子,上面架一根粗長的圓木,老舊的圓木青筋爆裂地伸向空中,利用杠桿的原理來取水。大家便都去吊那老舊的圓木,圓木衰老的臂膀不堪重負,無可奈何地吱呀著。
這次上島不如上次自在,因為有人陪著,只好跟在后邊不停地往前走。走著走著就遠遠地落在了后頭,急得嘴里直嘟囔,著什么急嘛。
少了綠樹的掩映,秋末冬初的娘娘灘更成熟,更豐盈,也更溫暖了,仿佛一伸手就能觸摸到她的肌膚。這邊,一棵老榆樹下是一棚干燥溫暖的羊圈,頂上覆蓋的樹枝上葉子還綠綠的。那邊的院里,晾著一架玉米棒子,是艷艷的橘紅色,少見。院門大多是象征性的殘垣,或是幾近朽木的柵欄,東一處西一處地凌亂著。院墻也是象征性的,多用木棍和木條柵成,抬腿便可跨過。一戶戶人家的窗都碹成窯洞式的拱形,下邊嵌著是幾塊玻璃,上半截是老派匠人做成的木格窗,曲里拐彎地走出百轉千回。這紋路,這婉轉,很適合盛裝老舊的沉緬與懷想。島上的多數窗欞都已蒼老得不辨顏色,只有一家的木格窗漆著嫩嫩的草綠,像一支脆脆的山歌。便想,這院里住的人一定如這翠綠的窗欞一樣明亮吧。這家墻外,一棵老楊樹彎腰駝背地彎出一個天然的拱門,陽光透過金黃的葉片,織出一串紫色的光暈。不遠處,有一盤廢棄的石磨,已經收過秋的地里撂著一副籮筐和扁擔,旁邊散落著幾件老式的農具,一只母雞在鋪滿落葉與柴草的地里怡然自得。時光仿佛倒流回半個世紀,甚至更早,早到那個“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地老天荒。眼前這一片自然天成,讓任何現代裝飾藝術都相形見絀。連隨行的司機都看出了這美好,硬是叫住我給他拍照留影。
又走到娘娘灘的另一邊,對岸便是內蒙。這邊的黃河更像黃河了,河面極寬闊,看上去似不動聲色,走近了看,卻是滾滾滔滔,水也渾黃了許多。第一次來時,我曾在這邊的岸上坐了許久,就那么坐著,腦袋里空空的,什么都沒想,心中只有這大河,只有這滾滾滔滔,只有這不舍晝夜。坐著坐著,就好像是被大河簇擁了左右。再后來,竟仿佛坐在了大河之上。
聽擺渡的老人說,如今娘娘灘上只剩下十戶人家,其中還有五戶是鰥寡。不知再過些年,當這些老人漸次走完了他們的生命路程,那時的娘娘灘會是什么樣呢?思緒不由得漸漸飄了出去。
是第一次到河曲的事。
見路邊有個農家旅店,一群人便進去了。說旅店真是抬舉它了,路邊只一間臨街房,不到十平米,一張兩屜桌,一張架子床,兩把折疊椅,桌上擺著一臺九寸黑白電視,這就是旅店“大堂”了。更要命的是它沒有固定的客房,門面房背后的院子倒是挺大,一排溜七間大正房,但那是店主家居住的地方。
我們住哪兒呀?
店主挺熱情,一再說,騰出正房給我們,他們住到廂房去。還說每次有客人來都這樣,連科學院的教授都在他這里住過呢。
雖然對這種旅店很不習慣,還是選中了它,就因為它離娘娘灘很近。再說,科學院的教授都住過,我們還住不得?內心藏著一點兒隱隱的好奇,從沒住過這樣的雞毛小店呢,住住,何妨?
從娘娘灘返回時,店主已經烀好一鍋新鮮的毛豆和嫩玉米,熬好了稀飯,桌上還放著一海碗自家腌制的酸菜。早有人買了啤酒和火腿腸,就這樣,涼的,熱的,葷的,素的,干的,稀的,說著,笑著,吃了個不亦樂乎,早把旅店的簡陋與不便丟到了九霄云外。
天已經黑了,后院的毛豆啤酒宴還在繼續。我坐在旅店“大堂”的床板上,頭頂的燈管無所顧忌地“咝咝”著,桌上的黑白電視像后院喝高了的人們,不是左右扭曲,就是上下跳動,一刻不肯安分。畢竟是盛夏,還是有一點兒燥熱,白天看著挺順眼的果綠油漆墻圍子,現在也滋滋地冒著膩汗。窗外,不時有摩托馳過,說是河岸上邊五六里遠的村子在唱戲。同伴中有人去看,叫我,說不去。待他們剛走,又后悔起來。想起靠著黃河岸的野臺子,想起走鄉串村的草臺班子,又想起魯迅《社戲》里的種種,更是后悔不迭。第二天一早便忙不迭地問看戲的人,他們竟也說后悔,原想到河曲聽二人臺的,卻不料唱的全是流行歌曲。真是,不去也后悔,去了也后悔,左右都是后悔,猶如人生。
那個晚上的睡眠完全脫離了日常的軌道。先是難以入睡,炕上只鋪著一張大油布,很硬,多年不睡這樣的硬炕了,還真不習慣。玻璃上的窗簾聊勝于無,遮了上頭,露出下頭,擋了左邊,亮出右邊,就像睡在光天化日之下,渾身上下不自在。旁邊屋里住著的男士們不知在說著什么好笑的事,又是說,又是笑,一直不停。不時有人起夜,想想,十幾個人,一人一次,這一晚要有多少次開門關門,多少次一遍又一遍的腳步聲啊。因為睡不著,每有腳步聲響起,就會猜,這是誰誰的,那是誰誰的,輕重緩急,果然各不相同。結果是越聽越睡不著。越睡不著越專注于腳步聲。偏炕又熱得燙手,就更燥得睡不著了。睡前,店主燒了炕,說是驅寒。大夏天,睡熱炕,有意思。
那晚沒有月亮,屋里很黑,院里也很黑。起初,眼上像蒙了黑布,什么也看不見,好像自己也不存在了。漸漸適應了,竟覺得這黑暗其實并不黑。眼前的家居物件,竟全都看見了,雖是黯然,卻又分明清清楚楚。
沒有月亮的晚上正好看星星。夜空上的星星繁密而清澈,初看很遠,看著看著,就覺得越來越近了。到后來,那星星竟像是要掉下來,掉到院里,掉到窗上,掉到懷里。反正睡不著,就看星星吧。看著看著,心慢慢地沉靜下來。夜漸漸深了,恍惚中入夢了。
天剛蒙蒙亮就醒了,睜了眼看,突然就摸不著頭腦了,沒有了往日熟悉的屋頂和墻壁,這是睡在哪里了?摸摸炕上的油布,再望望窗上捉襟見肘的窗簾,這才記起昨天的一切。
幾個人走到外邊,繞到旅店房后,屋后就是陡峭的河岸,原來就緊傍著黃河呢。難怪睡不著,昨晚是枕著黃河在睡呢。
晨光中,大河越發闊大壯美了。遠遠望去,娘娘灘,乃至其上游的太子灘,晨曦繚繞,霞光繽飛。便想,當年那薄姬與其子劉恒被貶于此,未必不是一幸。有退方得進,乃世間常理。蟄伏未必弱小,強勢未必實力。山水魂魄,甚而人間萬象,亦未能出其右。
這邊,已經有同行者下河游泳。黃三在河中大聲喊叫著,他已是游到對岸又返回來了。寬闊的河面上蕩出一波波響亮的回聲。有人喊我,下來吧。一眼望去,河岸很陡,陡陡的坡上幾乎沒有路。心也便陡陡的了,拿了半天主意,還是不敢下去,越活越膽小了。
事先就料到晚餐會是一場別樣的聚會,結果還是大大超乎我的想象。
四十年前,同窗梅夫婦大學一畢業便分配到河曲,一待就是八年。這次舊地重返,老友重逢,自是有說不完的舊話。
往事在杯碟中聚攏、蒸騰,從剛端起酒杯的那一刻就唱開了。不用人提議,也沒有推諉,一支支山曲,一段段二人臺,就像杯中的酒、盤中的餐,在三兩張圓桌間熱熱鬧鬧地此起彼伏著。到后來,索性推杯起身,且歌且舞起來。也難怪,今晚來的這些人,都是當年縣二人臺劇團的臺柱子。梅不時在我耳邊絮叨著,這個是當年的團長,那個是導演,另外幾位是當年很紅的演員。
因為是局外人,自然少了感情的投入,多了幾分欣賞的目光。
一向最愛聽河曲的女子唱山曲二人臺。一樣的音律,經這些女子一唱,就唱出了不一般,唱出了格外的韻味,野性,又柔情。是因了大河的氣息嗎?還是晉陜峽谷迭宕的韻律?抑或就因為黃河在這里浩浩蕩蕩卻又婀娜妖嬈彎出的一“曲”,于是“曲”出了野性浩蕩,“曲”出了溫柔靈秀,“曲”出了水樣的女子山樣的漢?
一直很中意河曲的女子。十年中兩次到河曲,大街上隨意望過去,所見女子皆面目姣好,眉眼剔透,衣著打扮亦很入時,這里那里的透出諸多時尚的元素。梅曾對我說過,河曲素有“小北京”之稱。這樣說著的時候,語氣中有著掩不住的炫耀,仿佛這別樣的河曲也有她一份。
還記得第一次到河曲,在娘娘灘岸邊見到一個六七歲的小妮子,扎兩根凌亂的小辮兒,小臉兒,尖下頜,薄薄的眼皮下,一雙黑黑的眸子透著十分的伶俐。小妮子蹲在那里,手中舞弄著一方手帕,手帕時而在她腕間舞動,時而又在指尖上旋轉,竟把我們看呆了。便走近了問,你做啥呢?耍哩。小妮子嘻嘻笑答,一點兒也不怯生。為啥要耍這個?誰教你的?我們很好奇,總想問出點兒什么,小妮子只是咧了嘴笑,手中的方帕卻一直沒斷了舞動。一伙人便七嘴八舌地認定這小妮子很有點兒文藝細胞,可不要埋沒了才好。走出老遠,我忍不住又回頭去望,生怕這小妮子倏地又變回小精靈,消失于天地中。
又想起白天乘快艇在大河上那一“曲”上的飛馳。快艇極快,河風凜冽。好冷啊,一個個凍得渾身發抖,卻快樂得直叫。開快艇的漢子邊開邊指點給我們,開到三省分界的那個轉彎處,他特意放慢速度,讓我們飽飽地看了幾眼。那漢子大聲吼叫著,嗓門像河風一樣粗礪。看見了嗎,這就是黃河在咱這地界上拐出的那個彎!這邊是內蒙的準噶爾旗,那邊是陜西的府谷,雞鳴三省說的就是這里!
就在那一刻,我心中豁然洞開。是了,就是這大河的流水,就是這一河的大風,猶如一把快剪刀,經年累月地修剪著大河,修剪著大河兩岸,也修剪著這一方土地上的子民,讓他們總是那么恰到好處,不少一分浩蕩英姿,又不少一分嬌俏妖嬈。
那天晚上,席間的一位老者我至今記得。梅叫他王老師,說他對河曲民間音樂很有研究,也很有見地,還說他已將這些整理成書,只是因為資金問題沒能出版。席間他也唱了幾段,果然別有韻味,不同于大多二人臺男聲的高亢激昂,他的唱腔極為細膩,悠遠中深藏著百囀千回,卻又于凄美中涌動著一股柔柔的剛韌。那不是唱,簡直就是在傾訴。聽著他的唱,就想,這個人是把自己的生命都放進去了。終于不忍再聽,獨自走到了外邊。屋里的歌聲不依不饒地跟了出來,在初冬的夜晚飄忽不定。
半個月亮爬上來。
很想到夜晚的西口古渡去看看,不是現在這個亭臺樓閣的西口古渡,而是原本的西口古渡,有蒼天古樹,有簫簫馬鳴,有淡淡炊煙,有老舊村莊,有河燈明滅……
有嗎?
沒人回答,只有凜冽的河風。這河風,就像漆黑的夜,強勁地撞擊在黃河兩岸的千山萬壑上,撞擊在滾滾的大河中,然后,碎了。
我似乎聞到了河曲的味道。
程 琪: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至今發表小說、散文、報告文學等一百五十余萬字,出版有中短篇小說集兩部、長篇小說一部、散文集一部,作品曾多次被轉載并獲若干文學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