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丨王奇輝
我的故里習水縣習酒鎮云富土那棟房屋已有140多年的歷史,至今居住了整整六代人。我就出生在這棟老屋里,并居住了18個年頭。
我曾祖父弟兄四人,原居住在核桃樹老屋,他們的父親興發祖考慮到弟兄四人長大成人后,老屋不夠居住。于是決定另擇地基再新修一棟。恰巧,云富土茅草房里居住的本族人家主人在有年冬天牽牛到門口水田里飲水,被牛發狂打成重傷,不幾天就死去了。這家人認為在這里居住不吉利,就決定把房屋賣了,另擇地基修建。興發祖便把這一房屋買了下來,將茅草房拆除后,按照核桃樹老屋的式樣、結構修建新房。新房坐北向南,木質穿斗式結構建筑,木柱子、木椽子、木檁子、木方子、木板壁,蓋青瓦,七柱長五間,正中為堂屋。房屋兩邊各有一堵用黃泥筑成的金黃色的土墻(寓意為金包銀)。房屋前面的院壩有大半個籃球場大。
云富土房屋竣工后,興發祖將曾祖父和大伯曾祖父分在新修的房屋里居住,二伯曾祖父和四叔曾祖父留在核桃樹老屋居住,四人各住房屋的一半,共用堂屋,各有一堵金黃色的土墻。
云富土新建的房屋離核桃樹老屋約一華里。云富土在上方,核桃樹在下方,人們習慣稱之為上房下屋。意思是老房屋和新房屋的人同一祖宗,一脈相存。
后來,云富土人口增長,人們又在正房的左面和左下方修了環房(廂房)和下廳,形成了現在的 “三合頭”房屋。
房屋屋檐下的走廊與多數黔北民居的走廊迥然不同,它與中間三間房屋(居中一間為堂屋)貫通,足有三米寬。收獲季節攤晾未干的糧食可達數千斤,婚喪嫁娶辦理筵席可擺十多桌。人們勞作之余坐在走廊上休息閑聊,不受日曬雨淋。可見,老祖宗們考慮得何等的周到。
堂屋大門左右的板壁上,各有一棟雕花鏤窗,刻有花草、壽桃。窗心中的人物手持稻穗,翩翩起舞,栩栩如生,寓意慶祝豐收。堂屋四周的板壁是由兩米長、一米寬的木板裝成的印壁,至今嚴絲合縫,與當今人工合成的板材一樣平整。可見古時候工匠們高超的木工藝術略見一斑。板壁多數是柏香木、馬桑木之類的木板。那時的馬桑樹與現在的柏樹、松樹、杉樹一樣,長得直而粗壯,樹干高可達數十米,粗的直徑可達五六十厘米。但不知何時變異成現在這個樣子,只長樹丫枝,不長樹干,成不了材。因而,老屋板壁上的那些馬桑木板便成了當年馬桑樹的“活化石”,顯得極為珍貴。
一次,一位外地人來到云富土,見到這棟古建筑及古建筑上的馬桑木板、鏤雕等,連聲說道“珍貴、珍貴”。并囑咐現仍住在老屋里的主人,今后這棟房屋要賣或要拆,請通知他一聲,他來買。這人大概是極其內行的古宅販子,做古宅生意。近些年,各地活躍著不少古宅販子,他們專門到鄉下購買古宅,通過拆解、修繕和異地重建,或賣其中的珍稀木材,好的一手能嫌上百萬元。
我家老屋那塊長長的院壩,給我留下了太多美好的記憶。在那人丁興旺的年代,收獲莊稼的季節,院壩里一片歡聲笑語,大人們面對面排成兩行,手握連枷,一排往前,一排往后,連枷吱吱呀呀叫個不停。往返十余個回合,就把谷物的粒給脫了下來。小孩們在大人身邊穿梭,在院子里撒歡,在草堆里捉迷藏,在糧食堆上翻筋斗,快樂得像免子似的。
三伏天,月朗星空,人們坐在院壩里納涼,小孩們或聚精會神聽大人們擺龍門陣,或在壩子里嬉戲,直至深夜。天氣實在太熱,人們就在院壩里放上斗筐(用竹篾編織晾曬糧食的器具)就睡去了……
夏季夜晚,老屋周圍的水田里傳來一陣陣美妙的聲音——蛙鳴。蛙鳴一波一波傳來,打破了寧靜的夜晚。尤其是月明星稀的時候,青蛙叫得最歡快,那聲音有張有馳,悅耳動聽,此起彼伏,勾人魂魄,像一曲曲天籟之音。深夜,不遠處傳來幾聲狗吠,與蛙鳴混在一起,讓人感到這夜突然寧靜了許多。狗吠聲很大,似乎要把蛙聲覆蓋,青蛙不甘示弱,眾蛙齊鳴,聲音越來越大,狗吠不得不停止。
過去,鄉村幾代人蓋一棟房屋,守一份祖業。我故里那棟老屋,經興發祖建好主體結構,后經六代人不斷擴建、改造、裝修、修繕,至今保存完好,在周圍方園百里都是少見的。這樣的古屋加上古屋周圍的李花、犁花、油菜花……那才是原汁原味的極其美麗的鄉村風味。
云富土人丁最興旺時足有12戶50余人,顯得有些擁擠,后來大部分年輕人成家后都另擇屋基修建新房遷出了這棟老屋,現在只有一戶人家四口人,年輕人都進城務工,只剩下兩個老人,十分冷清。

這些年,進行新農村建設,開展“四在農家”活動和扶貧攻堅,政府補助農民修了不少新房,但對于我故里百年老屋那樣貨真價實的黔北民居,卻嫌其有礙觀瞻,只補助點小錢坐屋脊、封檐口,為開展的“四在農家”活動遮遮“丑”。
從我記事起,像我們云富土那樣的老屋有十多棟,現已蕩然無存,統統被鋼筋、水泥、磚混結構的房屋所代替。我擔心這為數不多的百年老屋有一天會被古宅販子買走去賺錢或人為拆除。但愿我的擔心是多余的。
老屋承載我太多的記憶、太多的情愫,太多的情懷;老屋承載太多的文明;承載太多的歷史文化;承載祖輩太多的艱辛。老屋是祖輩留下的寶貴遺產。老屋的建筑算不上精美,但卻保留著農耕時代的一切原汁原味的東西,這讓她更有穿越時空的魅力。鑒于此,我主張政府保護好類似的鄉村古宅?!氨Wo一棟古建筑,勝造一棟新建筑”。古建筑對于我們后人研究歷史,研究古代文明,等等,有不可估量的價值。
文物古跡專家認為:文物古跡的保護、修復和維護,需要投入,而且還是不斷的大量的,眼前不見回報,仿佛無用,但一個民族一個國家從根本上的進步變化,需要這樣的投入。
發達國家對50年以上古建筑立法加以保護,所以,在歐洲你能看到片片的古堡。而我們中國幾百年的鄉村古屋幾乎被拆除,將來能有多少關于鄉村古宅的記憶留給子孫后代?我國許多專家、學者針對目前我國鄉村古宅被任意拆除、販賣等現象,呼吁盡快立法加以保護。
曾經有一位外國專家見到我國某地在舊城改造中保護古建筑時,感慨地說:我們現在有的,你們將來都會有,而你們現在有的,我們永遠也不會有。
熊培云說:“無論是一座城市還是一個鄉村,如果它的過去總被連根拔掉,那么它也會丟掉它的未來”。
我老家那樣的百年古宅,政府應有超前意識,進行普查登記,掛牌保護,禁止隨意拆除和變賣。政府可組織招商引資,進行開發利用或把它收購為公共財產用于公共事業,如開辦農家書屋或養老院什么的,既可保留黔北古老的鄉村民居,又使鄉親們在古老民居里獲得更多的精神食糧或休生養息,一舉兩得,美哉!
當我剛寫完這篇稿子,我所擔心的事情終于發生了。2014年6月初,我老家那棟百年古宅軀體不幸被支解。我的一位堂弟將古宅正房屬他所有的那兩間拆除,重建磚混結構的新房。好端端一棟古宅被拆了兩間,還剩下三間正房、環房和下廳,殘缺不全,十分丑陋。這不能責怪我那位堂弟,就他所處的環境及其經濟地位,他不可能有保護古建筑的意識,何況他選個屋基建房也不容易。據說他是以危房為由拆除老屋并在原屋基上重建新房,因拆除危房建新房政府有補助。
百年古宅走過了清代和動蕩的民國時期,以及建國后60多年漫長的歲月,戰火、動亂、朝代更迭,人心起伏,它都經歷過來了,但今天卻在我們面前變得肢離破碎……更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在堂兄拆老屋建新房時。鎮政府相關人員為核實危房等級,親臨現場調查,還說像這樣的百年古宅實屬稀少,僅堂屋兩邊兩棟雕花的鏤窗就價值連城。但就沒有談到將其保護下來的問題。當然,就我國保護鄉村古宅的大環境,政府如果沒有超前意識,不可能把保護鄉村古民居提到議事日程上來。
在實施鄉村振興戰略中,期盼拯救黔北民居,使人們看得見山水,見得著老屋,留得住鄉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