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建文
(華能貴誠信托有限公司,貴州 貴陽 550081)
2017年3月31日,財政部發布了《企業會計準則第22號——金融工具確認和計量》、《企業會計準則第23號——金融資產轉移》和《企業會計準則第24號——套期會計》等三項金融工具相關會計準則,并要求從2018年1月1日起,符合條件的部分企業率先開始施行。相較于目前的金融工具會計準則,新準則在提升資產管理質量,助力企業風險防控,強化金融監管,促進戰略、業務、風控和會計的有機融合等方面有著重要的意義。
我國現行的金融工具會計準則采用歷史攤余成本和公允價值并存的計量模式。公允價值是美國會計準則委員會(FASB)和國際會計準則理事會(IASB)極力倡導的計量模式,認為它的實施是歷史的進步,提高了會計信息的相關性和報表的質量。然而,會計界關于公允價值的爭論從未停止過,一種觀點認為,當活躍市場報價無法獲取時,公允價值計量將建立于主觀假設之上,可能會引起管理層的機會主義選擇行為,降低財務報告信息的橫向可比性(Hodder等,2006;Dechow 等,2010)。另一種觀點認為,與歷史成本計量相比,公允價值計量具有增量價值相關性、反映真實性以及估計性的特點,使得會計由穩健性向公允性轉變,因此在會計準則中適度引入公允價值計量有利于資本市場的健康發展(姜國華、張然,2007;張榮武、伍中信,2010)。不可否認,我國現行金融工具會計準則引入公允價值的概念,對規范金融工具會計處理、促進企業加強風險管理、提升金融工具信息披露透明度等發揮了積極作用,但隨著我國多層次資本市場的建設、金融創新的發展和對外開放的深化,有關金融工具會計處理實務出現了一些新情況和新問題。下面以可供出售金融資產為例,審視現行準則在計量模式方面的問題。
【案例】某上市公司20x1年年報顯示凈利潤為500萬元。20x2年5月初,該公司發布公告稱,預計上半年虧損5000萬元,股價隨之下跌。為挽救不利局面,董事會授權管理層以28元/股的價格賣出其持有的某股票500萬股,該股票系公司三年前以均價6元/股從公開市場買入,購入時根據管理層意圖劃分為可供出售金融資產。次日,該公司又以平均29元/股的價格從公開市場購回500萬股相同的股票。依據金融資產會計準則,賣出當日將確認的其他綜合收益轉入投資收益,共獲利1.1億元。于是,公司再次發布公告,預計上半年盈利5000萬元以上,股價隨之上漲。
該案例并非憑空捏造,而是我國某上市公司發生的真實事件,只是將數據進行了簡化。從案例可以看出,這家公司僅僅通過一個簡單的操作即實現了扭虧為盈,其會計處理無明顯瑕疵,并且很難認定其操縱證券市場。可供出售金融資產在業界之所以廣受爭議,正是由于其很容易成為利潤操縱的工具,在某種程度上掩蓋了真實的公司業績,向廣大投資者,特別是中小股民傳遞了易被誤導的會計信息。可供出售金融資產會計準則在設計之初,正是為了減小公允價值的波動對利潤的影響,比如某些上市公司,尤其是金融企業,準備長期持有某項金融資產,如果每天估值的變化都計入損益,那么忽上忽下的價格會導致其報表缺乏可持續性,并通過信息的傳導影響股價,市場的反應又會將公允價值波動的影響放大。可供出售金融資產計量準則的規定,將公允價值的變動計入其他綜合收益,并在處置時一次性轉入投資收益,看似直接解決了這個問題,但這種解決方法存在一個前提假設,即公允價值的變動是忽上忽下的,價格的上漲和下跌在一定的時間范圍內能夠相互抵消。一旦公允價值出現大幅上漲或大幅下跌,就像上述案例中的股票一樣,則可供出售金融資產計量準則不僅沒有減小波動的影響,反而是放大了利潤的波動,因為公允價值的變動不是逐步確認為損益,而是一次性轉入利潤表中。由此可以看出,現行準則對于金融工具的分類和計量存在著一定的弊端,甚至有時會違背會計計量可靠性和及時性的原則。
現行準則規定,“企業應當在資產負債表日對以公允價值計量且其變動計入當期損益的金融資產以外的金融資產的賬面價值進行檢查,有客觀證據表明該金融資產發生減值的,應當計提減值準備。”這一準則能夠滿足目前經濟活動中的大部分需求,但它也存在著明顯的問題,總結起來,至少包括以下兩個方面:
一是準則規定,減值的發生必須基于客觀證據,換句話說,準則只允許對已經實際發生且能可靠計量的損失計提減值準備,而不是基于對未來收益和風險的考慮。這個弊端在2007年美國次貸危機中體現得淋漓盡致。金融機構在經濟狀況良好的時候不能計提壞賬準備,在經濟不景氣、風險頻繁爆發時,卻又失去了處置大量壞賬的能力,最終只能破產,并波及實體經濟,導致了金融危機的爆發。金融資產會計準則并非金融危機爆發的直接原因,但卻在其中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因此,金融危機爆發后,二十國集團峰會要求全球會計準則制定機構努力建立一套高質量的會計準則,經過多年的研究和廣泛征求意見,IASB在IFRS 9中引入了三階段預期信用損失(EL)模型,用以替代了現行準則中已發生損失模型。我國在新修訂的CAS 22中也引入了該模型,依據初始確認后信用風險是否發生顯著增加,按12個月或者整個存續期的預期信用損失計提信用損失準備。
二是減值準備的金額有時難以精確計量,在金融資產缺乏流動性時,可能會使企業的估值出現偏差,使企業的狀況雪上加霜。在2007年的美國次貸危機中,隨著房貸違約率的持續上升,由房貸衍生出來的各類資產抵押類證券價格不斷下跌,導致金融機構不得不對其計提減值,當市場處于恐慌狀態時,金融資產的流動性差,估值往往過低,賬面價值的縮水拉低了資本充足率,很多金融機構不得不強制平倉,短期內的大量拋售又引發了市場的進一步恐慌,使市場陷入“價格下跌—資產減值—恐慌性拋售—價格進一步下跌”的惡性循環之中(黃勝俊,2009)。
作為監管的一個重要方面,信息披露必須遵守真實性、準確性、完整性、及時性、風險揭示、保護商業秘密等主要原則。毋庸置疑,美國對證券市場的監管法規遠比我國完善,但盡管如此,在金融危機中同樣也暴露出很多問題。一些金融工具,尤其是衍生金融產品,結構過于復雜,語言生澀難懂,風險揭示不足,對很多利益相關者來說并不實用。事實上,這些問題在我國普遍存在,我國對于金融工具的信息披露制度還有很多需要改進的地方。例如,我國很多上市公司雖然披露了持有金融資產的公允價值,但對于公允價值的計量方法并未披露,投資者無法判斷估值的可靠性,無法有效地來管理風險。筆者認為,我們可以考慮在會計報表附注中,要求披露企業所持有金融資產的明細,包括歷史成本、公允價值、估值模型、參數來源、交易結構、風險評估等內容,而不是千篇一律地照搬準則原文,花大量的篇幅來闡述各類金融工具在理論上應當如何確認、分類、計量。我們也可以要求企業針對符合條件的金融工具,定期或不定期發布風險報告。當前,互聯網、大數據等技術已經取得了長足的發展,我們完全可以借助于這些新興技術來改進信息披露的內容和方式,從而真正做到有效監管和風險防控。
對金融工具的審計一直是審計工作中的一個難點。特別是某些衍生工具,層層嵌套,涉及大量的表外業務,結構和交易模式都非常復雜,很多審計人員在短時間內難以真正理解和評價估值模型,很難驗證其公允價值的準確性。金融工具在高杠桿運作的過程中,又會不可避免地涉及信用風險、市場風險、操作風險、合規風險等,這些都相應地增加了審計風險。比如,前文所述的上市公司買賣可供出售金融資產案例中,表面看起來有操縱利潤的嫌疑,但實際會計處理并無明顯差錯,此時審計人員應當如何發表審計意見,應該保持何種程度的職業謹慎,要在多大程度上容忍審計風險和承擔責任,并無統一的說法。
為了解決審計難題,降低審計風險,我們不僅需要從制度上予以規范和指導,更需要廣大審計工作者勤練內功,努力學習提升自身的專業素養。中國注冊會計師協會制定的《中國注冊會計師審計準則第1632號——衍生金融工具的審計》及其指南對于財務報表認定計劃和審計程序實施具有很強的指導意義,但在金融市場不斷創新的今天,衍生工具變化非常快,光靠這本“圣經”恐怕不足以解決遇到的所有問題,還需要我們的監管部門和行業自律組織與時俱進,適時完善和補充相關指引。2016年12月,福建省注冊會計師協會發布了《審計風險提示第14號——衍生金融工具審計》,從審計程序、內控測試、確認和披露等方面,對衍生金融工具的審計進行了風險提示和指導,在業內受到好評。此外,我們還應當加強對會計和審計從業人員的培訓和教育,提高知識能力水平,只有這樣才能真正把這項工作做好,有效防范和控制風險。
2008年金融危機爆發后,在各方的壓力和推動下,IASB對修訂金融資產會計準則進行了持續深入的探索。2009年11月,IASB發布了《國際財務報告準則第9號——金融工具》(“IFRS 9”),將IAS 39里關于金融資產的分類由四類變成兩類。之后,又分別在2010年和2013年加入了金融負債的分類和計量、套期會計等內容。2014年7月,IASB又重新發布了IFRS 9,全面取代IAS 39,并從2018年1月1日起開始生效執行。新的準則包括分類與計量、減值、套期會計處理等,將金融資產的分類由兩類變為三類,針對特定債務工具增加了以公允價值計量且其變動計入其他綜合收益的類別。
我國新準則修訂的金融資產分類方法、資產減值準備計提模型、套期會計相關規定等與IFRS 9基本一致。新準則要求從2018年1月1日起,境內外同時上市的企業,以及境外上市并采用IFRS或CAS編制財務報告的企業率先開始施行,目前涉及我國21家在H股上市的銀行。其他境內上市企業自2019年1月1日起,非上市企業自2021年1月1日起開始施行。
和老準則比起來,新的金融工具會計準則在一定程度上解決了分類計量過于主觀、信用損失確認過晚、人為操縱空間過大等問題。在分類方面,減少了金融資產的類別,把以公允價值計量且其變動計入當期損益的金融資產作為分類的兜底項,提高了分類的客觀性,增強了會計信息的可比性。在資產減值方面,把已發生損失法改為預期損失法,促使企業更加及時、規范、科學地計提減值準備,有效加強了風險管理,提升了金融工具風險揭示和信息披露的透明度。同時,新準則修訂了套期會計的相關規定,使套期會計更加如實地反映企業的風險管理活動。
任何新準則在開始施行的時候,都會面臨著大大小小的挑戰,金融工具會計準則也不例外,總結起來,至少包括以下四個方面:
第一,我國有自己的國情,國際會計準則中金融資產的分類方法并不一定完全適合我國的現狀,例如國際上金融資產一般就分為權益工具和債務工具兩類,而我國還有很多以信托計劃、資管計劃等為載體的非標投資,在按照會計準則分類時可能需要層層穿透,從業務模式和現金流特征等維度進行測試,這在實際操作過程中存在一定的難度。
第二,預期損失模型較為復雜,在運用過程中涉及大量的判斷,對專業水平要求較高。例如,準則規定,“如果金融工具的信用風險自初始確認后已顯著增加,企業應當按照相當于該金融工具整個存續期內預期信用損失的金額計提其損失準備,如果并非顯著增加,則按照未來12個月內預期信用損失的金額計提”,這里的顯著增加就涉及職業判斷,除了逾期30天的時間標準外,還要考慮違約風險的相對變化等,而且整個存續期內預期信用損失的金額該如何確定,都不是隨隨便便可以得出結論的。
第三,在“營改增”的大背景下,金融工具的涉稅處理尚有很多不明晰之處。目前,我國的“營改增”已基本完成,如果把新的金融工具準則和“營改增”的相關規定結合起來,就會發現有很多地方都需要補充和完善。例如,財稅[2016]140號文規定,“金融機構發放貸款后,自結息日起90天內發生的應收未收利息,按現行規定繳納增值稅,自結息日起90天后發生的應收未收利息暫不繳納增值稅,待實際收到利息時按規定繳納增值稅。”假設30天為一個付息周期,在處理逾期利息時,是在第一期逾期90天時,將前三期利息一次性轉至表外,還是在每期利息逾期滿90天時,分別轉至表外,這個過程中發票如何開具和沖銷,稅法上的處理與預期損失模型產生的差異又該如何調節。又如,準則規定,對于以公允價值計量且其變動計入其他綜合收益的金融資產,“企業應當在其他綜合收益中確認其損失準備,并將減值損失或利得計入當期損益,且不應減少該金融資產在資產負債表中列示的賬面價值。”如果其他綜合收益的累計貸方余額不夠沖減減值準備時該如何處理,所得稅上對此損益是否認可。這些細節問題,對于大多數企業,甚至對于稅務機關來說,都是不小的挑戰,需要相關部門給予進一步的指導和規范。
第四,新準則的實施對企業的資源整合及內部管理提出了新的要求。在企業層面,科目重建、模型調試、系統改造、流程梳理等一系列的工作都需要企業投入大量的時間和精力。德勤在2014年對包括中國在內的全球54家大銀行展開了一項調查,旨在考察IFRS 9的實施對銀行業的影響。調查發現,新準則的實施對于銀行來說面臨著財務、信用、風險、IT、資源整合等多方面的挑戰,數據整合能力和信用風險數據的質量是銀行的主要擔憂。在個人層面,一項新準則的頒布,首先需要企業的管理人員和財務人員認真學習領會,方能在實際工作中推廣實施。金融工具會計準則有很多內容是國際準則的中文翻譯,原版邏輯嚴謹但語言生澀難懂,翻譯之后更是不易理解,一個名詞甚至就長達二十多個字,真正理解并融會貫通對企業的會計工作者來說是一個不小的挑戰。
綜上所述,新的金融工具會計準則雖然有著明顯的進步,但它的施行并非易事,涉及到會計核算、審計、稅收等多個方面。在試點和實踐的過程中,我們需要及時關注和搜集一線案例,對于好的經驗要加以復制推廣,對于不足的地方,要及時制定政策加以補丁。只有我們的政策制定者、研究機構、稅務機關、審計部門、企業、以及財務工作者等從多個維度共同努力,才能真正推動我國會計準則的發展趨于完善,進而更好地服務實體經濟,促進我國經濟持續健康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