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師范大學傳播學院 350108)
紀錄片是什么?評論家的定義都各不相同,但都承認紀錄片旨在于呈現真實,真實也是其對比故事片而言最主要的區別,因為故事片是虛構的、主動的、可以安排的。然而,在《臉龐,村莊》中觀眾卻可以輕易地發現擺拍和設計的痕跡,如影片開場介紹瓦爾達與JR由陌生到相識再到一同開始旅程的片段,村莊上的小路、車站、面包店、舞池等,幾個場景和鏡頭絕不是普通紀錄片拍攝時捕捉到的隨機的畫面,而兩人在餐桌上商量一起拍電影的計劃也幾乎算是演繹給觀眾的。美國電影學者大衛-波德維爾在其著作《電影藝術——形式與風格》中提到,“如果目的是在提供影片的信息,紀錄片工作者和觀眾認為,一些事件安排也是可接受的。”影片中擺拍和設計表面上雖是違背真實,但事件并未因此受影響而變得不可信任,影片依舊是真實的。與此同時,比之粗糙晃動、跳脫的畫面,經過主觀選擇后的影像也在敘事上和觀感上也更加精致,反倒有益處。故事片與紀錄片涇渭分明,方法卻無嚴格限制,許多故事片也借鑒紀錄片的拍攝手法形成“偽紀錄片”的風格,同樣地紀錄片中也會引入場面調度等故事片的概念范疇。“紀錄片與故事片是彼此相交的,如果拍攝手法得當,他們就成了同一種東西。1一切創作手法沒有恒定標準,只取決于對影片內容的展示是否行之有效。
另外,《臉龐,村莊》整部影片的氣質同60年代法國“新浪潮”時期的電影是相契合的,濃郁的個人色彩、標志性的旁白與照片定格、靈活多變的鏡頭、樸素自然的基調等等都是“新浪潮”電影常見的特征。“新浪潮”推崇安德烈-巴贊的寫實主義理論,認為“電影的影像本身即是外在世界的記錄”2,而這正是紀錄片所擁有的美學特征。“新浪潮”奉巴贊為精神之父,導演們在其影響之下用紀錄片的手法創作故事片,許多作品具有強烈的紀實性,如瓦爾達的故事片《五至七時的奇奧》,就用跟拍的方式講述了一個女人因擔心自己罹患癌癥而在兩小時內重新審視自己的故事。同時,特呂弗、戈達爾等人又大呼“電影就是寫作”的作者論,二者的融匯形成了“新浪潮”獨特的美學風格,瓦爾達又在《臉龐,創作》中將之進行回饋和延續,從紀錄片到故事片,最后又返回到紀錄片,在半個多世紀后讓這股風重新刮起來,將“新浪潮”自由的藝術精神再度展示給了觀眾。
最先能從影片的內容和形式上看出來的就是不設不施、順物自然的態度。影片的制作不像通常的紀錄片有計劃好的大綱可供執行,而是一年之氣、說走就走,與此同時他們也不單純只是給人拍照和張貼照片——JR會跟工人打乒乓球,會跟著敲鐘人去鐘樓看他敲鐘,瓦爾達中途會跑去看眼疾,藝術家伯尼、JR的奶奶、退休工人等等,整部影片就這樣走下去,不會預想到下一個地點、遇到的下一人是什么樣的。這一點恰恰也體現了巴贊電影美學的重要精神,巴贊反對形式主義的自我表達、操縱影像,提倡保留影像的真實面貌,讓觀眾“自由選擇他們自己對事物和事件的解釋”3。另外,影片中還有一處有趣的對比——兩人發現一處牧場里養的山羊都沒有角,他們問了主人才知道是因為山羊好斗會互相打架才把角弄掉的,同時山羊們也對機械擠奶早已經習慣了,擠奶的時候“它們自己就能站好位置”;兩人又來到另一處牧場,這里的山羊都長著角,而且主人手動給山羊們擠奶,被問及為什么不把角割掉時這個牧場主“找不出合理的解釋”,對人工擠奶則說“機械的噪音和清潔是沒有必要的……擠奶是一個安靜平和的時刻……”同樣是養羊,兩個不同的人卻有著截然不同的觀點和方法。然而并沒有統一的標準評判二者的絕對對錯,他們僅僅是從不同角度出發而采取的不同方式。但隨后JR把一只帶角的山羊貼在了墻上,就用行動表達了態度,他們贊成第二個牧場主的話,“要是我們尊重動物的話,就應該讓它們保持完整的樣子,它們有角就給它們留著”。瓦爾達在之前的紀錄片《拾穗者》就探討過人和自然的關系,在《臉龐,村莊》中又采用對比的手法再次向世人闡述尊重自然、順應自然、珍惜自然的觀念,也借片中受訪者之口說人們不能“就只剩下不斷地生產、生產、生產”,只看重利益而有違自然是不可取的,那終將會影響到人類自身。
同樣地,影片的其他幾處也透露著無為而治的自然主義哲學觀。JR把瓦爾達以前的人物肖像貼在海灘上的碉堡殘骸后第二天畫像就被海水沖掉了,兩個人坐在海灘上,瓦爾達說“海總有它的道理,還有風,還有沙。照片消失了,我們也將消失……”;而在布萊松的墓地,JR問瓦爾達是否害怕死亡,瓦爾達的答案是“不怕,我經常思考死亡”。這就是面對自然而采取的豁然大度的態度,讓一切隨著自然規律而有各自的結果,同時依然可以樂觀地去接受——這正是瓦爾達用行動和話語所傳達出來的世界觀。
可以很明顯地看到,瓦爾達和JR的鏡頭之下展現的都是礦工、農民、工人等這些常見的普通人形象,并不是名人或者精英階層。他們辛勤勞作、默默奉獻,是組成社會的最大多數,同時也是最容易被忽略的。瓦爾達和JR帶著攝影機走向他們,將每一個個平凡的臉龐貼在醒目的位置,便彰顯著普通人所具有的強大力量,讓他們用一種獨特的方式實現由平凡向偉大的呈現。如被張貼在巨大農倉上的農場主,他自己一個人可以經營耕種800公頃的農場;廢棄的村落因為人們的到來再次充滿活力,“我們嘗試讓這個杳無人煙的地方熱鬧起來,用我們的臉龐、我們的力量”;圍墻上雙手共同朝向的化工廠工人們,他們凝聚成了一個集體;以及居民樓墻上高大的郵遞員、成為眾人偶像的咖啡廳女服務員等等。瓦爾達說,“我們的原則始終是和勞動者一起在創作”,因為勞動者是值得被歌頌和贊揚的,正是他們的雙手建設起了現代文明社會,他們應該受到尊重,而瓦爾達與JR也用自己的方式積極與勞動者互動,向社會展示勞動者的價值,表現出對勞動者所該有的態度。通過這樣特殊的“放大”,普通人的形象不再只淹沒于群體之中而成為與眾不同的、備受矚目的個體,每個平凡的臉龐也變得獨特而偉大。
“我出生在一顆星星的守護之下,我的月亮母親給予我清涼,我的太陽父親給予我熱量,宇宙給予我住所,你能想到嗎?我有多大的生活空間啊!”在樓天畫廊,瓦爾達與JR遇到了一個叫波尼藝術家,他的生活清貧,卻依舊能說出這樣積極樂觀的話。這個“喜歡文辭的藝術家”用人們扔掉的廢棄物做成一件件藝術品,在山上搭建起自己“引以為傲的領地”,現實的物質世界在他的精神世界面前顯得微不足道。知足于現有的生活而能發現當中的樂趣,不戚戚于貧賤,不汲汲于富貴,波尼對生活豁然的態度正是創作者所要傳遞給觀眾的。再如貼在水箱上的魚,這些魚是兩人去水產市場上拍攝而來的,它們大多已經死去只留了一個軀殼,而兩人則用另一種方式讓“魚兒們過上城堡般悠閑的生活”。瓦爾達和JR通過這些零零碎碎的細節,將擁抱生活的積極態度和自由表達的藝術觀念滲透在影片的各個角落,這也正是這部影片和這段旅程想要傳達給觀眾的個人思想和感情。
注釋:
1.柯林?麥凱布 .戈達爾:七十歲藝術家的肖像[M]. 韓玲等,譯 .新星出版社,2008:96.
2.(美)路易斯-賈內梯. 認識電影[M]. 世界圖書出版公司,2007:150.
3.鄭亞玲,胡濱.外國電影史[M].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1995:1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