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國早期圖書館章程對近代書院藏書制度之繼承與發揚*

張曉新 何 燕

（四川外國語大學圖書館 重慶 400031）

1 引言

關于我國近代圖書館的誕生，一個通常的觀點是，西方文明的強勢植入具有決定性的影響：“如果沒有近代社會西方思想文化的沖擊和影響，中國的藏書樓再發展若干世紀，也沒有可能自行演變成為西方式的近代圖書館”[1]，這種論點敏銳地看到了“東學西漸”背景下西方文明對我國傳統文化的刺激和改造，但太過否定我國傳統藏書樓在近代圖書館誕生過程中的影響。按照這樣的思路，我國圖書館的發展，似乎是從古代藏書樓，一躍而轉型成為了西方式的近代圖書館。筆者認為，這樣的二元分類遠遠不能夠揭示近代圖書館誕生的歷史背景和創立之初的發展場景。

晚清到民國初年，確實是我國近代圖書館初創和轉型的關鍵時期，在這個時期誕生的近代圖書館，一方面，表象上看是“西學東漸”帶動下的直接產物；但與此同時，它卻也帶著濃厚的中華文化特色。實際上，我國圖書館體系有一個自我發展的進程。龔蛟騰等人認為，中國古代圖書館學孕育于先秦、形成于西漢、興盛于兩宋并一路傳承，至民國初期轉型為近代圖書館學[2]。

學界普遍將1904年湖南圖書館的創辦看作是中國近代圖書館史的時間上限，1949年（新中國成立）則是近代中國圖書館史的時間下限[3]。文章贊成時間上限定為1904年，選擇這個時間的理由，是基于這一年古越藏書樓對外開放，標志著我國近代圖書館的正式落成；下限則限定在1925年，是因為1925年中華圖書館協會成立之后的中國圖書館界，已經完成圖書館的近代化轉型，開始全面學習西方，邁向現代化圖書館之路。中國近代圖書館自誕生之初就獲得了極快的發展，而在其誕生和發展初期，又恰逢中國新文化運動發軔和如火如荼展開之際，后者的基本目標在于教育民眾，而普及民眾教育、引進西學，也正是近代圖書館從創立之初就帶有的教育使命。但被忽視的是，當時處在不停改制進程中的書院，也有著相同的訴求，正是這種共同的目標，使得當時創辦的諸多近代圖書館，在章程的制定上借鑒和參照了近代書院的藏書管理制度。所以說，我國近代圖書館的誕生，與近代書院藏書有著深刻的內在聯系，而近代書院藏書制度背后又矗立著古代藏書樓傳統，因此，我國近代圖書館不能夠認為是依附西方學科體系而建立的、中華傳統文化傳承斷裂之下的產物，相反，它恰恰是植根于中華文化深厚的土壤之中的。

通過對1904—1925年間9所圖書館頒布章程的考察，筆者發現了這些章程與近代書院藏書制度有諸多高度融合和相似的條款，從中可以清晰地看出一條繼承與發揚的路線。這一發現雖然不能夠說明全部的問題，但它確實有力地佐證了：我國近代圖書館的誕生，有一個經由近代書院的藏書實踐中汲取傳統文化的階段。這個階段在現有的近代圖書館史研究中還沒有引起足夠的重視，深入考察和探索這個階段，對客觀還原我國近代圖書館誕生、發展的歷史場景，對當今公共圖書館更深入地弘揚優秀中華傳統文化、更廣泛地開展“圖書館+書院”的創新服務模式，都具有極大的理論和現實意義。

2 書院藏書傳統及其近代演變：近代圖書館創立的參照基礎

書院藏書是我國四大藏書系統之一（其他三者還有官藏、私藏及寺院藏書）。在封建時代，國家對藏書控制嚴格，除太常、太史、博士等官外，其他人員未經皇帝許可，不得私借、抄錄，否則給予嚴厲的制裁[4]。私人藏書家中，雖然歷代不乏其人愿意將藏書供人借閱，但從總體數量來講持有這種意愿的私人藏書家畢竟還在少數。我國私人藏書家將藏書供公眾使用這一事實最早可以追溯到晉代的范蔚，明末清初更是出現了一系列專門營建用于向貧寒學子提供閱讀的私人藏書樓[5]。這部分實踐和嘗試是我國古代藏書傳統中自發產生的、具有開放性的“以藏促用”思想，從某種意義上可謂是我國圖書館的雛形。但可惜的是，從更為廣泛的私人藏書樓實踐來看，更多藏書豐富的私家藏書樓，仍然以封閉性為其主要特征，像明清之際著名的藏書樓天一閣，雖享有盛名，但阮元在嘉慶十三年（1808年）所著《寧波范氏天一閣書目序》中記載：“司馬（天一閣創始人范欽）歿后，封閉甚嚴，繼乃子孫各房相約為例，凡閣廚鎖匙，分房掌之，禁以書下閣樓，非各房子孫齊至，不開鎖。子孫無故開門入閣者，罰不與祭三次；私領親友入閣及擅開廚者，罰不與祭一年；擅將書借出者，罰不與祭三年；因而典鬻者，永擯逐不與祭。[6]”私家藏書雖富，卻連子孫都禁止入內閱讀，可見我國古代私人藏書家的封閉。

相比之下，書院藏書則是一個開放的系統，出于研究和教學目的，它從一開始便難能可貴地具有鮮明的流通性質。我國書院從唐朝開始，逐漸發展成為我國民間獨有的教學、研究及學術交流中心，著名的如朱熹與白鹿洞書院、陽明學派與書院、乾嘉學派與書院等，都曾對士林產生過重大影響。班書閣在《書院藏書考》一文中指出了書院致力于搜集藏書及重視使用的根基之所在：“書院所以教士者，而書籍為教士之具，使有書院而無書，則士欲讀不能，是書院徒有其名，已失教士之實。故凡教士之所，皆有廣搜典籍之必要，以供學者之博覽。[7]”在長期的教學實踐和藏書利用之中，書院藏書漸漸發展出了具備一定規模的藏書管理和借閱體系，并且在近代隨著時代的發展開始了演變及轉型。

清后期，傳統以“登科入仕”為主要目的的書院教學已不能滿足時代需求，在經世致用的學術主旋律影響下，書院傳統的藏書、講學、供祀三大主業也發生了劇烈變革。面對西方文明的猛烈沖擊，舊的知識體系要想趕上時代潮流，必須借助于對新思想和新知識的了解和學習，進行蛻變和深化；這就對傳統藏書建設的快速發展提供了契機。傳統書院藏書傳統的近代化演變，為近代圖書館的誕生提供了參照系數和模型。

據劉玉才研究，清代“晚近時期，隨著對經古之學的提倡和對分課課士方式的興起，頗有些書院致力于藏書建設。[8]”洋務運動興辦新式學堂、創辦譯文館、選派留學生等一系列措施，在一定程度上更催生了書院的近代化轉型和興起，進一步影響到書院的藏書和用書制度。1874年在上海創辦的格致書院，其課藝已經以西方自然科學的講解為主，并設立博物院、藏書樓和實驗室等。考察《上海格致書院藏書樓書目》中保存下來的《藏書規》和《觀書約》，可以看到格致書院在當時已將圖書收藏保管和借閱流通這兩個大環節區別對待，具備了成熟的藏書管理制度和章程[9]。1901年，格致書院董事會的主要董事、傳教士傅蘭雅還聯合中外人士一起籌劃增設了格致書院藏書樓，設立了明確的借閱規則以及藏書分類編目體系，其藏書三分之一是四部舊籍，其余是東西學譯書，分經、史、子、集、叢書、東西學書六類[10]。這些近代書院藏書及其管理制度，構成我國近代圖書館發展的前期準備和基礎，并很快被后者繼承和吸收，迅速被轉化和納入到了近代圖書館建設之中。

除藏書和管理制度對近代圖書館的建立有影響外，近代書院藏書對近代圖書館更為直接的推動是，在近代書院改制過程中，許多書院藏書直接被近代圖書館接收，并成為許多近代圖書館最初的館藏。在變革的呼聲中，光緒二十七年（1901）八月清政府下令各省所有書院于省城改設大學堂，各府廳及直隸州均設中學堂，各州設小學堂[11]，自此，我國書院的近代化改制完成，很多書院成為后來的大學或中學的雛形；其對應的書院藏書樓也成為這些學校圖書館的前身。浙江大學圖書館的前身是求是書院，湖南大學圖書館的前身是岳麓書院，四川大學圖書館的前身是尊經書院，南京圖書館的前身江蘇省立國學圖書館，建于惜陰書院舊址，蘇州圖書館建于正誼書院舊址等[12]。正是因為有著這樣一脈相承的血緣聯系，我國近代圖書館與書院的藏書制度之間天然具備了繼承和發揚的前提和基礎，并且由于這二者都處于我國面臨民族危機的歷史轉折關鍵時期，因此在教士精神和家國情懷方面有著高度統一的訴求。

3 近代圖書館章程與近代書院教士精神及家國情懷的高度統一

中國圖書館事業幾經轉折，已經邁入現代圖書館之林，但平等、開放等現代圖書館精神，早在百年以前就被寫入了剛剛誕生的近代圖書館章程之中，為論述的方便，我們將可資查考的九部近代圖書館章程的宗旨和內容歸納如表1。

表1 九部近代圖書館章程的宗旨和內容

這些章程的頒布，客觀上促進了我國近代圖書館事業的官方化和體系化，它們的出現標志著我國圖書館事業進入新時期。在如今來看這些章程的規定，不免顯得詳細和繁瑣。從表1的歸納中可以看出，除開館宗旨外，還涉及人事、職司、名稱、建筑、采買、閱覽、捐助等各方面，有些章程中還詳細規定了閱書人所需筆墨如何準備、茶水如何取用等，考慮到彼時圖書館成立之初的社會狀況，要保持這樣的服務水平向全社會開放，將會難以為繼。但如果將這些章程所創立的宗旨與我國書院傳統的教士精神和家國情懷結合起來探討，就比較容易理解了。

首先，從社會實踐意義上來說，這些章程“均肯定圖書館的教育功能，保障圖書館事業的地位，使得清末萌芽時期看似勃興，實則不免紛亂的圖書館界，納入國家教育體系中，成為有則可循的教育事業。[14]”這樣的起步基礎，使近代圖書館毫無疑問成為國家教育體系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但如果細察這些章程，除“通俗圖書館章程”限于其“通俗”性，稍顯特殊外，其余每一部章程中所強調面對的“公眾”，其實有別于我們如今通常所稱的“公眾”，考慮到當時社會教育的發展水平，近代圖書館在最初的章程中所表述的服務對象，其實更趨向于社會公眾中的知識分子及文化精英階層，在這樣的層面上來講，近代圖書館宗旨中提出來的“儲集圖書”“供人瀏覽”這兩個重要的功能，在最初并不是面向社會全體的，而是有一定的受眾范圍，正如《京師圖書館及各省圖書館通行章程》宗旨中所表述的，圖書館創立的目的在于“造就通才，以備碩學專家研究學藝、學生士子檢閱考證之用”，這與近代書院“添設西學”“修訂章程”的改制目標是一致的，即造就符合時代需要的人才，改變當時中國面臨的內憂外患形勢。這也就意味著，我國近代圖書館在誕生之初就被賦予的、帶有一定隱蔽性質的精英教化使命，讓它與書院傳統的以教士為主要目的的藏書制度，在本質上具備了不謀而合之處。

其次，在西方圖書館學學科體系還沒有被大量引入之前，舉凡有關文獻的收藏和利用、對讀者的服務和管理規則的制定等方面，近代圖書館可以直接參照和借鑒的一個現成對象就是近代書院藏書的規則和體系，這也就是近代圖書館章程中保留了近代書院很多藏書管理痕跡的原因。雖然作為一種新的文獻收藏機構，近代圖書館在創立之初也受西方圖書館體系的影響，嘗試建立起一種新的體制和規范，如《湖南圖書館暫定章程》規定“所藏各種圖書報章，凡有志向學者，皆得照規例入館參閱”，就是要將圖書館的藏書作為一種公共資源向有需要的社會人群開放，這種訴求已然帶有西方公共圖書館的精神實質，也是研究者將近代圖書館的誕生歸因于西方圖書館思想輸入我國的原因之一。

但是，從我國近代圖書館的發展歷程來講，其誕生之初，西方的圖書館學思想和體系還沒有成為主流，在它的章程中所體現及仰仗的精神，更多是從我國傳統文化中衍生和繼承而來的。如果沒有具有開放性的、自身也在尋找改革途徑的近代書院藏書精神與體制，西方的文化不可能憑空帶來近代圖書館的誕生。正是傳統文化的內驅力，為最終的變革提供了基石，察其本源，這是我國書院藏書傳統和文人士大夫的家國情懷在近代的持續光大和發揚。

筆者將近代圖書館章程與近代書院藏書制度這兩者進行歸納和比較（詳見表2），從宗旨、服務對象、管理制度內容，以至對社會捐助的態度等方面，都可以看到二者之間存在的高度關聯，這也即是近代圖書館章程對近代書院藏書傳統的繼承和發揚的研究基礎，在以下的章節中將進行更深入的剖析。

表2 近代圖書館章程與近代書院藏書制度的歸納與比較

4 近代圖書館章程對近代書院藏書管理制度的繼承和發揚

4.1 人事制度

在我國近代這幾部圖書館章程之中，無一例外都將圖書館館長和職員的職司做了明確界定。館長總管全館事務，主要的職責有修訂章程、監督主持事務、以及人事任免等。而有關圖書整理、借閱的具體工作，則由專門的職員負責。《云南圖書館章程》第二章《職掌》統共六條，每條詳細規定了館長、稽查兼書記員、司事、管圖書司事、管報司事、本館委員各自的職責[7]。從書院的藏書管理制度和近代圖書館章程的表述來看，可概括為兩個方面：負責人的選擇和任命由政府上級部門主導；圖書館總負責人與職員各司其職。

必須指出的是，這兩個方面與古代到近代書院的藏書管理制度是高度一致的。我國書院藏書在長期的圖書收集和管理過程中早就形成了一系列的管理規程，如唐代義門書院《陳氏家法》規定：除現置書籍外，須令添置，于書生中立一人掌書籍，出入須令照管，不得遺失[15]。肖東發等人考察古代書院藏書，指出“中國書院藏書早就開始了大規模的校勘 、清理、曝曬等工作，管理人員的業務水平應該說是相當高的”[16]。書院的藏書管理一般由書院院長兼任或委任專人，稱山長或齋長，統管藏書事務。清代以來，由于政府對書院的管控更強，書院山長則更進一步需由各省督撫學政等官員推薦任命，脩金由官府發放，業績由官府考核[17]。相應地，具體的藏書事宜，如整理、登記、采辦等，則由山長再設立專項辦事人員，近代書院稱“司書吏”“專管”“齋長”“正辦”“付辦”“掌書生徒”以及“司聞役”等諸多名稱[18]。

這些名稱有些直接被創立之初的近代圖書館直接或間接繼承，寫入了各近代圖書館章程之中。我國早期的近代圖書館章程在最初并沒有采用館長、主任等現代化的稱謂，對總覽圖書館事務實際履行館長職責的，古越藏書樓章程中稱“總理”，京師圖書館、湖南圖書館稱“監督”“提調”，這些都帶有很強的傳統命名色彩，更重要的是，其職能與書院相應職位的職能高度一致。1908年云南圖書館創立，章程中才將總管全館事務的職務稱“館長”，至于辛亥革命之后，《通俗圖書館規程》及《圖書館規程》分別稱“主任”和“館長”，此后“館長”這一稱謂漸成常規。圖書館其余職員的稱呼，也從一開始的“監督”“司書”“司事”“書記員”等帶有傳統中國文化特色的稱謂，漸漸演化成“館員”，稱謂的確立使得中國近代圖書館終于開啟邁向近現代化建設的漫漫征途，以至于我們遺忘了它們原本還有過頗具濃厚中華文化色彩的曾用名，遺忘了圖書館曾經對書院藏書傳統的繼承。

4.2 藏書制度

清末民初設立的近代圖書館，在圖書的保存和管理制度上，盡管限于條件等方面的制約，與今天圖書館的全面開放、均等服務有著極大的差距，但從其精神上看，它上承書院傳統、下啟今日圖書館現代化事業，是我國圖書館發展史上重要一環。從繼承性方面看，其章程的規定有著濃厚的近代書院藏書管理的痕跡，不妨概括為以下幾個方面進行說明。

4.2.1 采買原則

在明清以前，由于印刷技術效率低下，我國圖書的發行量很小，書院的藏書來源主要有皇室賜書、官紳及地方熱心文士捐助、自行刊刻印行等，但晚清以后，西方大規模的機器印刷作業迅速取代了之前以家庭小作坊模式為主的印刷市場，也由此帶來了圖書的大量激增。以研究與教學為中心的書院因此產生了采買圖書的需求，并在短時期內針對圖書的大量收藏形成了相應的制度和采買流程。晚清《大梁書院藏書記》就記載了“購書略例”一則, 專記光緒年間赴津采購圖書的原則和購書簡況。文中談到的圖書采買原則有：圖書主要用來使用，從使用角度可分為“研窮性理”“講求經濟”“博通考據”“練習詞章”四類，由于出版物的增多和經費的限制，應“先擇其最有用者購之”。采購的圖書絕大部分是官書局新印的本子，“紙質堅韌可以經久”。間或也有幾種過去的舊刊本，紙質不太好的，主要是“聊補新印之缺”[19]。上海格致書院是有別于舊式書院的新式書院，以培養通曉西學的實用性人才為目標，其《格致書院課藝》影響深遠，也讓書院在藏書采買方面十分重視西學書籍的補充，一定程度上帶動了傳統書院對西方著作的引進和采買。謝元洪1898年在《興化文正書院藏書序》中就曾寫到書院藏書應該讓讀書人“旁涉時務書，兼采西學，以補所不足。[7]”

近代圖書館章程中的有關規定，明顯就受到藏書樓實踐和規則的影響。古越藏書樓在章程第二節，明確提出創設宗旨：一曰存古；一曰開新。并在這二者之下加以釋義，認為學者要尋求學問貫通，則“不談古籍無從考政治學術之沿革；不得今籍，無以啟借鑒變通之途徑。[7]”《京師圖書館及各省圖書館通行章程折》中關于圖書采辦的規定有七到十二條，除古籍保存、刊印圖書的章程外，專門就中國圖書和海外圖書的收集做了“均應隨時采集收藏”的規定[7]。到1918年的《江西省立圖書館章程》，對圖書的范圍收集則是直接整合在其章程第一條“本館以儲集中外圖書供公眾閱覽為宗旨”[7]。可見，我國近代圖書館形成以廣泛收集可用文獻的藏書建設思想，是經歷了一個不斷調整的發展歷程的。

4.2.2 登記和分類編目內容

對圖書進行有效管理是圖書館工作的重要內容，我國近代圖書館早期章程中，對圖書的管理總結起來有圖書登記和分類及編目，這些工作內容在書院藏書制度中也是有章可循的。試逐條分析如下：

（1）圖書登記流程。晚清時期，學術思潮的興盛和印刷手段的促進，使得書院藏書也得到了蓬勃的發展，對于入藏的圖書采取各種登記造冊，成為書院藏書規章的重要內容。據1895年安徽蕪湖《中江書院尊經閣藏書目》記載，對于“遠近官紳頒發捐送書籍，隨到隨登錄”[20]。仙源書院在其《初議公集書籍章程》中還規定“書院書籍，皆需改用學印，以昭信守”[21]。岳麓書院規定“新收者，或系頒發，或系征取，俱于各書名下，注明幾卷、幾本、幾套，系某年月日收到字樣。內捐置及購買者，除照前注明外，并添注何員何人捐購字樣”，登記之后再加蓋“岳麓書院監院”鈐記，首尾兩頁則蓋“岳麓書院藏書”圖記[22]。可見，當時書院的管理者已經意識到圖書登記等流程規范化的重要性，非如此，難以對日益增長的圖書文獻進行有效的管理，也是書院藏書事業隨著社會發展而自然進化出的需求和結果。

這些規定明顯影響了我國近代圖書館章程。《云南圖書館章程》職掌一章中要求管圖書司事“保管書籍圖畫，隨時檢查，勤于簿記”[7]，《京師圖書館及各省圖書館通行章程折》第十三條專門規定“京師圖書館書籍鈐記用學部圖書之印”。這種對圖書館書籍加蓋所屬部門印章的做法，一直延續到了如今圖書館圖書入藏的日常工作中。

（2）分類及編目。我國古代藏書長久以來遵循經、史、子、集四部分類法，直到清朝末年，西學的傳入才引起圖書分類法的變革。眾所周知，我國近代發展的圖書分類法，多數建立在以西方學科體系構建起來的杜威十進制分類法的基礎上，如王云五的《中外圖書統一分類法》、皮高品的《中國十進分類法及索引》、沈祖榮和胡慶生合編的《仿杜威書目十類法》、杜定友的《杜氏圖書分類法》、劉國鈞的《中國圖書分類法》等一系列以“補杜”“改杜”“仿杜”為特征的近代圖書分類[23]。

但是，在四部分類發展到近代圖書分類之間，還有一個經常被忽略的圖書分類的演變階段，這個時期，中國的知識分子曾試圖立足于傳統的基礎上進行創新，“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指導思想，也體現在了圖書分類法的變革上，這一時期雖然短暫，但在近代圖書館章程和近代書院藏書的相關規則中，還是留下了明顯的痕跡。

1874年張之洞根據當時的圖書出版狀況，在《書目答問》中將四部分類擴展到經、史、子、集、叢五部分類，但這部書目雖然在一些類目上做了調整，使得其可以類分部分西學圖書，它主要還是一部有關傳統古籍的推薦書目，從實踐操作層面無法滿足對當時日漸增多的西學譯著的分類需求。據左玉河考證，中國近代“較早對‘四部’分類進行改造并有所突破的，是當時主持安徽蕪湖中江書院的袁昶”[24]，他在《永嘉堂藏書目》中獨創了一種十八類的圖書分類法，已帶有近代西方學科體系的色彩。1896年梁啟超發表《西學書目表》，將其著錄的西方譯著分為西學、西政、雜類三大類，進一步推動了我國近代圖書分類從四部走向現代學科體系。這些分類思想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看作是當時知識分子主動對自身知識體系進行調整和更新的結果，也對彼時的書院藏書體系產生了極大的影響，許多書院藏書開始采用學部、政部等類名分類其中西圖書，也導致了我國近代圖書館在建立之初，從傳統的書院、學會的藏書體系中借鑒了這種圖書分類思想。

蘇學會章程有看書七條，將其所購之書分為：史學、掌故學、輿地學、算學、農商學、格致學六門。古越藏書樓在其章程的第三章藏書規程中，將其收藏的圖書分古籍部、今籍部；古籍部再分學類和政類，今籍部再分普通和專門類。此外還專門對已翻譯和未翻譯圖書的收藏做了說明。載于光緒三十三年（1907）刊印的《上海格致書院藏書樓書目》的《藏書規》對其藏書分類有一條簡要說明：“藏書宜先分類列冊，編定甲乙樣，以便檢取”[25]，從這樣的表述中也可知，其藏書的分類不可能采取西方式的類號分類法，更多地偏向于我國傳統藏書的四部分類。湖南圖書館從其建館之初就開始進行圖書分類編目的探索工作，目前可資考證的是1913年5月編纂的《湖南圖書館圖書目表》，分叢書、匯書、經學、哲學、法律、政治、軍事、教育、歷史、輿地、算學、理科、實業、醫學、藝文、說部、美術十七部[26]，京師圖書館在其章程中沒有對圖書的分類編目做出詳細的規定，但據其1913年的《京師圖書館造送書籍數目冊》，將藏書分成善本書和閱覽書，善本書依經、史、子集分類，閱覽書則除經、史、子集之外，還有志書、新書、叢書分類[7]。在章程中分類詳細的是直隸省立第二圖書館，在其1908年的章程中，將圖書類別分為甲（經屬類）、乙（史書類）、丙（子書類）、丁（詩文集類）、戊（合刻諸書）、己（科學諸書）、庚（各種圖書）、辛（各種教科書）、壬（各種學報）、癸（各佛經道書）十類[7]。

在我國圖書館全盤接受西方圖書館學科體系并引入西方學科知識體系分類之前，我國近代圖書館有過一段嘗試向自身的文化傳統學習和繼承的時期，如果沒有對它們的繼承與揚棄，很難想象一個完全立足于西方學科體系的中國圖書分類法。這是我們如今探索近代圖書館發展之初的歷史場景時所不能夠忽略的。

4.2.3 藏書借閱及日常維護

對藏書的借閱和利用，早在唐宋時代的一些私家書院就已經有所開展，如義門書院“聚書千卷，以資學者”、羅紹威承祖先之遺書，“開館以延四方之士”，“子弟弱冠，皆令就學”，“無問識不識，有志于學者，聽其自至”[27]。元代的穎昌書院在借閱方面則明確規定：“凡假者恣所取，記其名若數目，讀覺自歸，而銷其籍。損者不責償，不歸者遂與之以激其后，缺者隨補之。[28]”這種藏書用書傳統延續到近代，許多書院已形成系統的購書、藏書、閱覽規程，大梁書院1898年的《大梁書院藏書序》中附有具體購書略例和藏書閱書規則，書院生徒借書時按照規程執行：“書院置一閱書薄，交司書吏收執。……每次取書，每人只許一種，不得過五卷。至遲十日交還，不得逾期。交還后再取。[7]”近代書院這些對圖書借閱冊數和時限的規定，順理成章地成為近代圖書館章程中可資參考的現成材料之一。

詳細剖析我國近代早期圖書館關于圖書的借閱規定，可以認為，早期近代圖書館其實更多地還是將圖書視作一種珍稀資源，它的開放性只是相對于那些封閉性的藏書樓而言。很多圖書館規定進館閱覽圖書需要購買看書券，并且對每次取閱圖書的數量也有詳細規定，如1912年《京師圖書館暫定閱覽章程》中規定入館看書須購入館券，分甲乙兩種，甲券花費銅幣四枚，可取閱圖書五十冊；乙券花費銅幣二枚，只能取閱十冊圖書[7]。這樣的規定，意味著我國近代圖書館的開放性性質并不是在其成立之初就天然具備的，也不是即刻就轉向到西方圖書館界的免費、公眾服務，而是帶有濃厚的藏書傳統及其有限范圍內的開放性質。

此外，近代書院對藏書的日常維護也有定例，特別每到盛夏或伏日，要求“酌量抖晾一次”，且藏書借給院生只能在院觀看，不能攜帶出院（中江書院、仙源書院等），“書籍只許來院借觀，不準借出院外。官署世家，亦不得徇情”[7]。京師圖書館在1917年修訂的《京師圖書館暫定閱覽章程》第十七條強調“本館圖書除有特別規定外，概不貸出”[7]，同年的《江蘇省立第二圖書館增訂詳細章程也有“本館藏書，止備閱覽，概不攜借出館”的規定[7]。云南圖書館在其章程中還特別設立規定“來閱者非經特別許可，不得上藏書樓”[7]。這些帶有中華傳統藏書文化色彩的規定，與西方的圖書館理念有明顯的區別，我國近代圖書館在發展為近現代的公益性圖書館之前，存在一段曲折發展的歷程，需要研究者在研究近代圖書館發展史時加以重視。

4.3 從社會捐助到呈繳本制度的確定

我國近代幾部圖書館章程中，有一個共同且引人注目的特點，就是有關社會各界人士捐助圖書館事業的規定。表1所列的圖書館章程中，除直隸省立第二圖書館在章程中沒有關于社會捐助圖書館的說明之外，其余八個圖書館都特別在章程中列出了針對社會捐助圖書館的條款，尤以湖南圖書館規定最為詳細完備，甚至在章程中專列了一章《捐助章程》來細加說明，這與湖南圖書館的建立最初是由官紳倡議和捐助有關。若專注于橫向考察，必然會強調彼時美國的圖書館正在鋼鐵大王卡內基的資助下大量興建；據考證，在卡內基公司的捐助支持下，美國的公共圖書館從1876年時的188所發展到1923年時的3 873所[29]。這樣的捐助熱情，自然難免不對當時正努力學習西方經驗和理念的中國圖書館界產生影響，可如果完全將近代圖書館章程中設立的捐助條款完全看成是受歐美圖書館思想影響的話，則又不免忽略了我國傳統士大夫長久以來具備的憂國濟世的人文情懷及其在普及教育方面所做的諸多實踐。

就我國傳統書院藏書歷史來看，其藏書來源大抵有朝廷頒賜、自行印刻、私人捐贈等幾個方面；特別是，與書院有著密切關聯的學術大家、著名知識分子，將私人藏書捐贈給書院是很自然的行為，像南宋的朱熹，不僅為白鹿洞書院向朝廷請求賜給御書《石經 》及印本《九經》《論語》《孟子》等書，而且還設法為書院征集圖書，并親自贈書給書院[30]。張思瑤考察蘇州藏書文化，認為“重藏輕用”并不適用于蘇州地區的藏書文化，相反，蘇州藏書家們常互通書籍，其藏書思想以“藏書致用、流通古籍”為主導，他們認為藏書的目的并不僅僅是為了保藏珍貴的書籍，還應該服務于教育，重視書籍的使用[31]。這種捐書傳統在近代書院改制和發展過程中也延續了下來。

正是在這樣的捐助傳統下，我國近代圖書館從其成立之初，就得到了社會各界積極援助和響應。王貴海等人考察了近代圖書館蓬勃發展的社會捐贈活動，總結道：“多種形式的捐贈活動，使近代圖書館的捐贈事業逐步走向勃興。[32]”民眾對圖書館的捐贈活動，在1916年3月京師圖書館獲教育部批復效法西方建立呈繳本制度后還在繼續，并且成為近代圖書館事業發展中的極大助力，無疑這也是傳統藏書文化在圖書館近代化過程中的體現和繼承。

自京師圖書館呈繳本制度建立起來之后，“以后全國出版圖書，依據出版法報部立案者，均令以一部送京師圖書館庋藏”，京師圖書館正式成為中國歷史上第一個接受出版物繳送本的國立圖書館[33]。呈繳本制度的建立，標志著京師圖書館作為我國國家圖書館的開始，也代表著我國圖書館現代體系的建立，但從歷史發展的角度看，我國近代呈繳本制度的建立不能簡單看成是西學輸入的結果，而是在特定的歷史語境下，中華傳統文化在自身的發展實踐之中對外來文明主動吸納的結果。

5 結語

我國近代圖書館章程中，與近代書院藏書規則相類似的表達還體現在一些比較繁瑣的具體使用規定上，如在圖書室閱書應保持安靜、愛護圖書、自備筆墨、圖書館茶水間的使用、圖書館具體的開放時間和日期等；湖南圖書館在建立之初，要求進館閱覽圖書者需年滿十二歲以上，還曾就未能設立女閱覽室而專門針對女學生開放了三日的借書權限。這些規定，隨著時代的發展，有些被逐漸淘汰，如對性別和年齡的限制；有的則長久保留下來，成為現代圖書館事業的一部分，如愛護圖書、保持安靜的閱覽習慣等等。隨著我國圖書館事業不斷向前發展，百年之前的這些圖書館章程，其適合時代發展的部分被融合和吸納進了現代圖書館體系，而舊的思想和觀點漸漸被淹沒在歷史的車輪之中。

如今考察近代圖書館章程中體現出來的精神實質及其歷史來源，不僅對還原近代圖書館創立之初的歷史場景有重要的理論意義，而且對當前公共圖書館弘揚中華優秀傳統文化事業有實踐上的啟發意義，鑒于當前眾多圖書館開展的“圖書館+書院”創新實踐模式已具有一定的經驗和成果，可以為“圖書館+書院”這一創新模式提供更為有力的歷史來源，也是挖掘我國近代圖書館誕生的內在文化驅動力的一個有效途徑。“無論是從國家文化自信和文化戰略高度對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闡釋，還是圖書館自身發展的需求，‘圖書館+書院’模式勢必成為圖書館開展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服務的發展趨勢和重要手段。”[34]從國家的文化戰略層面來講，探討近代圖書館誕生之初對近代書院的教育精神和藏書管理的相互關系，對尋求我國圖書館發展的內在文化驅動力是一個可資參考的著眼點，但近代書院在改制及吸納西學的過程中，到底還保留了多少傳統的文化傳承，且這種傳承再投射到圖書館事業上還能保留多少，文章限于篇幅，不能再做深入的剖析，但就以上的探討來看，剖析這種來自中華傳統的近代圖書館內在驅動力，是值得學界重視的問題，這種內在驅動力，或許就是驅動我國近代圖書館開拓創新、砥礪前行最深刻的力量。

（來稿時間：2018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