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未嘗不是生而處于囚籠之中,現實的囚籠或精神的囚籠。意識到自由的價值的同時往往將意識到被囚禁,這是一個矛盾,更是一種痛苦。發生在主人公身上的種種事件,無論明喻或隱喻,都構建起一個黑暗而壓抑的敘事空間和情感空間?!拌F屋子”里醒著的人比昏睡的人更加飽受身體和心靈的折磨。
但人終究是需要抱著希望活著,以各種各樣的方式,尋求出路和自救。人在精神的世界中自我捆綁,同時也依靠精神的力量實現自我解放。文學與思想的意義正在于此。故事中和現實中的作家們,都在用自己的筆和心,去追尋那一道微茫卻溫暖的精神之光。迷宮再曲折,往前走才會有出口,而我們通過閱讀、思考和寫作去拼接這座迷宮的地圖碎片。最終“大海一再后退,總有道路出現……生命到達無邊的寂靜,我們將擁有永久的空曠”。這是一篇在黑暗的基調中凸顯著光亮的作品。
一
我就是那個叫鬼金的吊車司機,我寫小說。小說意味著虛構,那么下面這一切,來自虛構。
……俞一白被開除了。
圖林來監獄探監的時候,告訴他的。圖林是俞一白的工友,也是他軋鋼廠里的兩個朋友之一。另一個他認為是朋友的人叫鬼金。圖林有些沉重地說,廠里已經貼出公告,你已被除名。俞一白的雙手放在臺子上,盯著圖林。圖林低著頭。俞一白哦了聲,目光從圖林臉上落到自己手上,手指哆嗦著,他把兩手收回來,握在一起,右手握著左手指關節,關節處都白了,發出嘎嘎折斷木棍的聲響。俞一白說,我終于從軋鋼廠逃出來了,卻陷入另一種囚禁之中。他冷笑一聲,表情近乎陰森、冷峻,敷上一層霜氣似的。俞一白看到圖林被他的冷笑嚇一跳,向前一躬,柔弱的身子像被彎折了似的。俞一白下意識抬起雙手想撫摸一下青刷刷的光頭,但是手又放下來,他說,從那個自嘲的“囚徒”到一個真實的囚犯……同樣經歷了二十三年……圖林安慰著俞一白說,你不要難過,好好改造,出來后,總會有辦法的。軋鋼廠不留你,自有留你的地方,再說,世界這么大……俞一白說,我不難過,一點兒都不難過,只是有些小失落而已。我終于脫掉工廠那身“皮”啦,現在換上另一身“皮”……俞一白說話的聲音很大(在工廠里他就是大嗓門,好像異化似的,在那個環境里,你不大嗓門,就沒人聽到你說話),尤其是說到“皮”字的時候,惡狠狠的,咬牙切齒的,好像要扒了誰的皮似的。周圍探監的人都側目,表情厭惡,目光狠狠地射向他。站在后面的獄警警告俞一白,小點兒聲,再大聲喧嘩,就取消這次探監。圖林旁邊來探監的是一個年輕女人,這時候,從椅子上站起來,往下拽了拽短裙,轉身往外走,俞一白沒看清她的臉,只看到她短裙包裹的屁股,還有黑色絲襪包裹的小腿都很美。尤其是小腿肚上面的腘,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俞一白很喜歡看女人的那個部位。一種莫名的美,給他莫名的沖動。俞一白旁邊的獄友一臉沮喪,嘴里罵罵咧咧地喊著,婊子,他媽的婊子。獄友是一個五十歲左右的男人,光頭,右臉頰上有一道明亮的疤痕,像刻上去的。他被獄警帶走了,他掙扎了幾下,嘴里一直叫囂,婊子,婊子,當初要不是我……他媽的你會有今天嗎?什么東西,不過一個屄罷了。這個女性器官的字讓來探監的女人憤怒地投去碎石般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男人被帶走后,探監大廳內再次安靜下來,那些人好像什么都沒發生似的,有說笑的,有沮喪的,有哭天抹淚的,有滿臉嚴肅的,有謾罵指責的……俞一白身子向前靠近,壓低了聲音對圖林說,我更衣箱里的東西你幫我收拾一下,等我出去后,把它們給我。圖林笑了笑說,沒什么隱私和貴重物品吧?俞一白說,幾件破勞動服,還有工具什么的,你如果能用的話,你留著。我記得有幾本書和一封信,還有什么,不記得了。跟文字有關的,都給我留著吧。圖林說,好。圖林嘆息了一聲又說,其實,都是文字害了你。俞一白說,也許吧。圖林問,魏如海沒來看你嗎?俞一白說,沒。圖林說,哦。探監的時間到了。圖林說,下次再來看你。俞一白說,謝謝你來看我。俞一白站起來跟著獄警走了,他回頭看了眼圖林。圖林怔在那里也看著他。俞一白笑了笑。圖林也笑了笑,眉眼里閃著嫵媚,女性化了。俞一白心里竟然泛起一絲暖意,像玻璃杯子被倒進熱水后,杯沿蒙上的水汽。
俞一白和圖林可以說是師兄弟,他們是一個吊車師傅帶出來的。圖林比俞一白早一年上班,比他大兩歲。圖林瘦削,皮膚細嫩,靦腆,看上去有些“娘”,在軋鋼廠里外號“大姑娘”。圖林很反感人們叫他“大姑娘”,每次有人這么嘲笑他,他都面紅耳赤地口吃起來說,不……要……這……么……說……還有人把他當“女人”,進行性騷擾,在他不經意的時候,摸他屁股。他委屈地躲在角落里哭泣。俞一白看不下去了,一次對侮辱圖林的工人發出警告,那人不服氣,俞一白隨手從地上抓起一根半米長的廢鋼管(生銹的,上面的鐵銹像滲出來的血,在晃動中,滴落)追趕著那人,滿車間里跑,直到那人氣喘吁吁地一屁股坐到厚厚積塵的地上,臉色煞白,兩腿在地上近乎抽搐,才開始求饒,說,我再也不騷擾圖林啦,求你饒了我吧。俞一白扔掉手里的廢鋼管放過他。從那之后,再沒人騷擾圖林了。圖林在心里面感謝俞一白,給他織了一件黑色高領毛衣。在那個時候是時髦的,再說,黑色永遠不過時。后來,這件毛衣找不到了,俞一白問過妻子李鳳英幾次,都說,沒看見。俞一白懷疑是被妻子扔掉了。因為李鳳英對于這件毛衣是嫉妒的。即使俞一白告訴李鳳英說是圖林送給他的,她也不相信,還說,要是圖林送的,就更惡心了。俞一白突然對李鳳英的嘴臉感到厭惡。再說圖林,一個會織毛衣的男人聽上去有些匪夷所思,但圖林就是這樣一個男人。兩個人的關系也越來越好,猶如親兄弟,這種關系同樣給人們種種謠言,兩個男人……俞一白不在乎。其實,這個年代,在工廠里很難有真正的朋友。人們日益變得自私、勢利起來,甚至是冷漠的。圖林有一個幸福家庭,他母親是中學語文老師,他妻子也是中學語文老師,他們還有一個女兒。圖林的妻子文昭,俞一白見過兩次,個子不高,胖墩墩的,圓臉,戴著一副高度近視眼鏡,手指什么的都圓鼓鼓的??瓷先ナ且粋€賢惠女人。
俞一白坐在監舍床上,回想著圖林離開時臉上的嫵媚,他眼里淚盈盈的。這是怎么了?俞一白問著自己。是對丟失了軋鋼廠工作的感傷嗎?還是別的什么?俞一白說不清楚。
老楚坐在對面的床上,從鞋窠里摳出半截煙,點燃,抽起來。監舍里有些昏暗,火光照亮了老楚那張陰郁的臉。兩只眼里透著寒光,汪著井水似的。從俞一白回來,老楚就悶悶不樂。俞一白知道,從進來那一天起,就沒看到有人來看老楚。俞一白想安慰幾句老楚,想想,還是算了。他躺下來,腦海中的軋鋼廠在今天他知道這個消息之后,成了過去。他在克制,甚至在腦海里掐滅關于軋鋼廠的一切回憶,是的,沒必要了?,F在,自己是一個囚犯,已經脫離那個軋鋼廠。身份和環境都變了??墒?,有圖林這個兄弟在軋鋼廠,他想徹底消滅掉對軋鋼廠的回憶,也費勁兒,畢竟那是他工作二十三年的地方,連血液里都有了鋼鐵的腥味、塵屑味。包括性格,也冷硬、倔強起來。俞一白不知道別人是不是這樣,但對于俞一白這個內心敏感的人來說是這樣的。二十三年消耗掉俞一白太多東西,生命中最寶貴的一段時間交給了軋鋼廠……是刻意屏蔽就能屏蔽掉的嗎?
這么想,一滴眼淚從眼角滑落,緩慢地滲入到頭發里。俞一白也跟著沉到了黑暗的河流之中,河底摸黑,什么都看不清……一群濕漉漉的東西從河底鉆出來,圍繞在俞一白身邊……他沒有恐懼,也沒有問他們是誰,被他們裹挾著離開……去什么地方,他也沒問,一路上都是泥濘……
……直到老楚陣陣咬牙的聲音,把俞一白驚醒。老楚的咬牙聲在這間監舍里是出了名的,只要他睡著了就咬牙,好像有什么東西在他嘴里需要被咬碎似的。很像俞一白之前在農村里聽到的老鼠饑餓地啃木頭的聲音。至于那被老楚咬碎的是什么,沒人知道。
二
俞一白靠著墻坐起來,要不是進到監獄里,這個時候,他也許在家里起來上夜班了。幾個月啦,俞一白并沒有從工廠的倒班生活中抽離出來。那亮如白晝的廠房內,在夜班,少了很多人,變得空曠起來(俞一白曾經幻覺這個深夜的廠房,就像是一個陵寢內部,他是奴隸和地面上的幾個奴隸,在建造陵寢內部,只等陵寢建好,他們就會成為進駐陵寢的主人的陪葬?;糜X。是的,俞一白是一個幻覺家。哈哈。陵寢里的泥土氣息在召喚著什么啦)……接班之后,通常是即刻投入工作之中,不干活的時候,很少。通常,俞一白和其他夜班的人都是被黑夜消耗的人。人們說,夜班消耗人的心血,是的,下班后,一個個臉色蒼白、發青,像從地獄里歸來,又還陽似的。俞一白曾經感嘆說,又活過來啦。就這樣,時間飛逝,一晃二十三年過去。在工作間歇的時候,俞一白喜歡待在車上,這個懸于半空的鐵皮屋子里,把雙腳搭在前面的欄桿上,這樣可以讓雙腿舒服很多。他會拿出隨身攜帶的一本書。可能是一本詩歌,也可能是一本小說。反正,這是俞一白多年來養成的習慣,不帶一本書在身邊,就覺得空落落的。即使不看,放在背包里,心里面也感到踏實,好像那是身體的一部分似的。他還記得出事前他常常帶在背包里的一本小說叫《午夜之子》,是剛出版的。之前,他在網上搜到過電子版,花了一百多塊錢打印出來。又等了幾年,終于出實體書了。他還是喜歡紙質的書,拿在手里翻看,聞著墨香,舒服。之前作者的名字,俞一白看到都是拉什迪,現在翻譯成魯西迪,讓他看上去像一個陌生的作者。俞一白還高價在網上買了這個作者的另一本小說《撒旦詩篇》。他還記得《午夜之子》已經看到第三部中的“佛陀”那一小節。其中一句話說:“……眼淚是絕無化成鉆石的可能……”
……那本《午夜之子》,在廝打過程中,丟失了。當俞一白和魏如海在奔跑中停下來,兩人蹲在一個幽暗的胡同里抽煙的時候,俞一白才發現背包丟了,還有那本《午夜之子》,他要回去找,被魏如海攔住了說,不就一本書嗎?改天,你去如海書店里拿一本。俞一白蹲在那里還是悶悶不樂,像缺失了什么。畢竟那書滲透了他的氣息在里面。魏如海說,你下手挺狠啊,我看那人夠嗆……俞一白說,我要下手不狠,你此刻會蹲在這里抽煙嗎?魏如海笑了笑,說,謝謝。俞一白說,靠。魏如海說,一會兒,再去喝點兒。俞一白說,算啦,剛才那一頓廝打,累了,我要回去睡覺,明天還上白班。你也回家吧。魏如海說,好的。俞一白問,你認識那幾個人嗎?魏如海說,不認識。俞一白說,那怎么他們會突然就奔我們來了呢?魏如海說,不知道,也許是張冬梅找的人吧?俞一白問,你們兩口子到底什么情況?現在。魏如海嘆了口氣說,沒戲啦。俞一白說,那她還糾纏你……魏如海說,可能是心里不平衡吧,從她托她表哥從公安局的記錄里查到我和閔慧的開房記錄,她就決定把我踢出門了,我答應凈身出戶,她還不依不饒的……媽的,人還能不能有隱私啦?俞一白說,那就趕快辦理離婚手續吧。魏如海說,好。這樣拖著也不是回事。這些事,你別告訴閔慧。俞一白說,我才懶得管你們的破事呢。不過,你認為閔慧可能跟你嗎?魏如海說,不確定。魏如海悶頭抽煙,郁郁不歡。
兩人站起來,分頭走了。魏如海的身子是起伏的,他的左腳是跛的?,F實生活中,朋友們有時候也喊他魏跛子,魏瘸子,喊魏瘸子的人多。
一個禿頭男人仰脖沖著路燈說話,像雄辯的演說家,滔滔不絕,說的什么,俞一白一句也沒聽懂。他很想停下來,做那人的聽眾,但他累了,他必須回家睡覺,是,必須,還要應付明天繁重的白班。
空氣濃重的潮濕氣息,讓臉上的汗毛都軟了。要下雨啦。俞一白剛到樓下的時候,一道閃電劃過,撕開黑暗天幕,他躲在樓洞里,看了看,閃電是犀利的,切割著黑暗,令他為之一顫。被割開的黑暗,又很快愈合,再次被切割開。切割開,又愈合,這樣往復著。他在黑暗的樓門洞里點了支煙,雷聲響過之后,雨就鋪天蓋地了。閃電和雷聲,像雨到來前的一個儀式,電光閃閃,雷聲隆隆,他把半截煙扔到雨中,往樓上走。這是一棟老樓,是他離婚后,從家里搬出來租的,原來的房子李鳳英給了他三萬塊錢。在他上樓的時候,雷聲讓他感覺到整棟老樓都為之顫抖了一下 ,地震似的。他租住在三樓,對門是一個寡居的老頭,個人不高,佝僂著身子,臉上和兩只手上都是白癜風。有一次,下夜班,老頭蹲在樓道里,把俞一白嚇個半死,說,你嚇死人啦,像個鬼似的。老頭說,鬼有什么不好,潛伏在這個世界上。這是俞一白第一次跟老頭說話,沒想到老頭說的話讓俞一白刮目相看。俞一白問,你怎么蹲在樓道里呢?老頭說,哮喘又犯了,我這肺也壞了,不適應這個世界的空氣啦。俞一白想安慰老人幾句,想想,算啦。后來,才知道老人當年在望城大學做過哲學教師,經歷過那場喧喧嚷嚷的運動后,就瘋瘋癲癲了。俞一白打開門,他看到窗戶是開著,他連忙跑過去,把窗戶關上,窗臺上的書都被雨淋濕了。他按下墻壁開關,燈亮,他心疼地找了條毛巾,擦著書封面上的雨滴。被雨滴浸過的紙頁上,鼓起一個個氣泡樣的東西,令敏感的俞一白想到皰疹。雨水打在玻璃上,漫漶成水流,仿若窗外有一張因悲慟而哭泣的臉。樓下那棵柳樹在風雨中披頭散發的……是歡愉還是痛苦?像高潮中的女人……用頭發在書寫著狂草……他盯著那棵樹,心里面突然泛起一股子悲壯,是的,悲壯……甚至是絕望……來自黑夜的宮殿。黑暗在繁殖著。從住戶窗戶滲出來的微光,散落在那癲狂搖擺的柳樹上……枝條鞭子般抽打著黑夜,又像是無目的地搖擺……地面上堆積著黑暗,聳然不動。
俞一白突然有種想哭的沖動,在身體里翻涌著。
離婚后,從原來的家中搬出來,俞一白的幾千本藏書也跟著他流離失所。是的,流離失所。盯著靠墻堆砌起來的一米多高的書墻,有的還幾本捆綁在一起,摞在那里。俞一白的眼淚還是涌出了眼眶,胸腔里回蕩著一股悲鳴。那書墻在他的視線里變得模糊,斑駁。
一個身影面對著書墻跪下,仿若懺悔,仿若祈禱……過了一會兒,那個身影站起來對著書墻打起“手槍”……無數個人物的面孔從書墻里面伸出來發出吶喊和怒吼……它們張大著嘴,企圖咬去持“槍”者的“槍”……他開始變得怯弱,戰栗著,身影慢慢矮下去,直到癱軟在地上,發出撲通一聲,四周安靜下來,可以看到書墻上的灰塵,這樣過了一會兒,他竟然化成一汪液體……落滿灰塵,干涸……那液體已蒸發殆盡……那些從書墻里面凸顯出來的臉孔,紛紛回去了,像一群勝利的靈魂,歸于書籍之中。安靜。那些漢字猶如沙礫讓那些不安的靈魂,安然下來。每一本書,都像是一座方形的墓碑,而書墻更像是一塊塊墓碑砌起來的。每一個擁有它們的人都應該跪在地上,膜拜,懺悔……
如果不是幻覺,俞一白也不知道這突然出現的一幕是否會在現實中發生。更多的時候,不會。
超現實更能抵達未來,有時候靈魂不是活在明亮的地方,而是躲藏在某一片陰影之中。俞一白在心里面喃喃著。
窗外的雨,仍舊肆意著,沒有停下來的意思。斜射下來的雨絲連接著天地……混沌了。
手機響了,驚擾到俞一白,他嚇了一跳,是魏如海的號碼。
“干什么?如海?!?/p>
“你到家了嗎?”
“到了?!?/p>
“警察沒找你吧?”
“沒有?!?/p>
“那就好?!?/p>
“怎么?”
“我還是有些擔心……”
“什么?”
“那個人被你打得可能……”
“哦,沒事,如海,你放心……假如警察找到我,我會承認的……不會把你裝進去的……”
“我不是那個意思?!?/p>
“哦?!?/p>
“我們從初中就是同學,一起玩……那時候,我們打架、泡妞什么的……我……我哥哥來信說,可能讓我過去……我想帶閔慧一起……”
“放心吧,如海,為了你和閔慧,事兒我頂著……我要睡覺了,他媽的,廠里最近人少,死的死,病的病,一個蘿卜一個坑,活累……”
“謝謝。”
“靠?!?/p>
俞一白站在窗前,抽支煙,洗洗睡了。
睡得很不踏實,不時有夢侵擾著。夢境像一個盒子,里頭上演著日常沒有出現的那一部分。
先是,他和魏如海在幽暗的胡同里被人追逐,腳步聲,角落里的交媾呻吟,偶爾有犬吠……之后,他把書堆成金字塔的形狀,鉆進去,在里面點燃了那些覆蓋在身上的書……讓他驚醒的是,他和魏如海繼續被追逐,但不清楚那追逐他們的人是誰,一個個都戴著面具。神秘的追逐者。
幽暗的胡同沒有盡頭,路邊的樹木光禿禿的,樹枝上懸掛著一個個死嬰……魏如海問,那些嬰兒是從樹上長出來的嗎?俞一白說,你聽說過樹上能長出嬰兒的嗎?是有人掛上去的……魏如海有些好奇……那些死嬰的面孔讓他顫懼,他說,一白,我們跑吧……俞一白說,我們已經在跑啦……他們站了一會兒,死嬰發出風鈴般的聲音,遠處有車流的聲音……一個死嬰像熟透的果實從樹上掉落在地上嚇壞了俞一白這時候一道不知從什么地方射過來的光把魏如海的臉劈成兩半紅色的蒼蠅從里面嗡嗡飛出……俞一白從夢中醒了……那夢境中的恐懼氣息繩子般緊緊地纏繞著他,令他喘不過氣來……他爬起來,倒了杯水,抽支煙,看看時間,才凌晨三點多鐘……從夜班到白班的過渡,他總是睡不好……像倒時差似的……
俞一白看到書桌上那本《午夜之子》的套封還擺在那兒,他不喜歡書的套封,總是在看書的時候,把它拿下來,像脫衣服似的。套封上那個魯西迪戴著眼鏡,黑白相間的胡子,在注視著他,好像在憐憫他。書丟了,它的存在更像是一件尸衣。俞一白心懷愧疚。他伸手想去撫摸一下魯西迪的臉,又縮回來,好像那胡子很扎手似的,他怔怔地看了一會兒,那張臉像一個供奉的神靈,令他凜然,他又躺下。被夢折騰得疲憊,他睡得很沉,直到被手機鬧鐘驚醒,他爬起來,隨手拿了書桌上的一本小說集《北美殉道者花園》,放進背包,去上班。坐公共汽車到鐵路轉盤,要走十分鐘,穿過一個近五十米的隧道(像經過煉獄的歷程),到達廠門口。他隨便買了一個雞蛋卷餅,算是早餐了,在門口的機器上打卡,隨著人流進入到廠區內。去澡堂子換上藍色工裝,拿著安全帽和水杯,來到班組休息室,已經來了幾個同事,在那里天南海北地胡扯著什么,俞一白很少插話,更多時候是沉默,沉默,他喜歡這樣的沉默。一邊吃著雞蛋卷餅,一邊看手機微信。
一天的生活即將開始……
每次走進這機器轟鳴的巨大廠房內,俞一白都會想到柏拉圖的那個洞穴之喻的內容:
設想在一個地穴中有一批囚徒;他們自小待在那里,被鎖鏈束縛,不能轉頭,只能看面前洞壁上的影子。在他們后上方有一堆火,有一條橫貫洞穴的小道;沿小道筑有一堵矮墻,如同木偶戲的屏風。人們扛著各種器具走過墻后的小道,而火光則把透出墻的器具投影到囚徒面前的洞壁上。囚徒自然地認為影子是唯一真實的事物。如果他們中的一個碰巧獲釋,轉過頭來看到了火光與物體,他最初會感到困惑;他的眼睛會感到痛苦;他甚至會認為影子比它們的原物更真實。如果有人進一步拉他走出洞穴,到陽光下的世界,他會更加炫目,甚至會發火;起初他只能看事物在水中的倒影,然后才能看陽光中的事物,最后甚至能看太陽自身。到那時他才處于真正的解放狀態,會開始憐憫他的囚徒同伴、他的原來的信仰和生活。如果他返回去拯救他的囚徒同伴,他得有一段時間去適應洞中的黑暗,并且會發現很難說服他們跟他走出洞穴。
三
除了中午吃飯的四十分鐘,俞一白都在吊車上操作著,他是機器的一部分。在機器中間,人不需要思想、精神,只需要肉身配合著機器的頻率去工作。期間,下面還有車間幾個戴著紅袖標的檢查人員(管安全的,管勞動紀律的,多是閑人,通過關系進入到機關內部,成為所謂的管理者,很多人就是工人上去的,用錢,或者其他方式。本來都是工人,現在他們的身份變了,戴上那個紅袖標了,人也變得飛揚跋扈狐假虎威的,連走路的時候,肚子都腆著,兩腿微微呈現外八字),他們在廠房內走來走去,巡視著。這讓俞一白這個機器操作者,又有幾分忌憚,甚至是恐懼,如果操作有違規的地方被紅袖標們發現了,是要扣獎金的。(一定有人說,你不違反操作規程不就完了,其實,這樣的活,如果你真的按操作規程干的話,那是沒法干的……你干慢了,還要受下面工人的白眼,各種小報告會到調度耳中,會被責問,你為什么干這么慢,磨洋工嗎……)俞一白是一個情緒化的人,在吊車駕駛室內,他甚至幻想吊起一車重物落在那幾個紅袖標們的頭上,讓他們變成肉餅。之前,有一個工友李光世,大家都叫他“吊車狂人”,被戴紅袖標的人扣了一百塊錢,他沒吭聲,過了幾天,他看到那人在下面晃蕩,他吊著二十多噸的重物沖過去,要不是那人躲得及時,那二十多噸的重物落在那人身上,會把他變成肉泥的,包餃子都不用剁肉餡了,把碎骨頭撿出來,放些調料、蔥姜蒜什么的,就可以包人肉餡餃子了。那人嚇得臉色煞白,驚魂未定,抬頭看著吊車上的“吊車狂人”,想發作,想借著紅袖標發威,但看是“吊車狂人”,他什么話也沒說。從那以后,紅袖標們只要看到是“吊車狂人”在上面開車,都繞道走。這也僅僅是俞一白的情緒,想到自己在軋鋼廠只是為了那份生存的工資,也就釋然了。是啊,生存。有一次,魏如海問俞一白,說,你就沒想過改變嗎?一輩子在鋼廠里開吊車嗎?你已經是中國作協會員,還是省里的簽約作家,這些難道幫不到你嗎?俞一白說,沒幫到,當初加入也是企圖改變,但現在,沒有改變,我個人也時常在作家和吊車司機兩個身份中搖擺,這也是讓我痛苦的,如果僅僅是開吊車,而不想其他事情,我想我不會痛苦。我也在盡力去平衡自己……精神和肉身的……否則,我會崩潰的……魏如海又扯了一些別的,說什么俞一白做人有問題,不懂人情世故,但那只是他說,而不是俞一白,俞一白有他的命。俞一白想象的逃離和改變生存狀態,是他痛苦根源。魏如海說,你就是書看多了,是書害了你,還有我們都是理想主義者,理想主義者注定是悲劇的。盡管魏如海說得極端,但俞一白在心里面是認同的。魏如海的理想主義讓他開了一家如海書屋。也就是如海書屋讓魏如海認識了閔慧。閔慧是來應聘如海書屋的營業員。魏如海至今還和俞一白在一起玩,也許就是為了保存那份可悲的理想主義吧。上初中的時候,兩人都寫詩。魏如海那時候喜歡席慕蓉、汪國真,而俞一白已經開始接觸朦朧詩了。魏如??梢哉f很順,初中畢業考上了高中,直到上了大學,大學畢業后,分配到望城電業局,一次觸電讓他從高空墜落,險些喪命,落下的后果是,跛了一只腳。他辭掉工作,在解放路找家店面,開了“如海書屋”。因為文學夢想,他企圖把如海書屋打造成望城的一塊精神名片,一個望城的地標,但慢慢地,他感覺到那是不現實的,這是一個人類精神開始坍塌的年代,人們不需要精神的存在,他們需要肉身的豐盈和享樂,肉身的豐盈和享樂更多來自物質。物質讓人們的肉身大于精神。物質讓人物化。就是他魏如海企圖捍衛最后一塊精神凈土,他也要生存。后來,就開始賣教鋪類書籍,學生的錢是最好掙的,靠這一塊,他可以維持書店生存。但他那顆文學之心不死啊,常常拉著俞一白搞搞小說、詩歌朗誦什么的,有時候,還請幾個外地的作家過來講座和望城的文學青年進行交流。這些作家多是俞一白的朋友,這幾年,俞一白因為在全國的期刊雜志上發了很多小說,也算小有名氣,但這并沒有改變他的命運。他不擅經營,更不會彎腰去求人,算是一個硬骨頭,自然沒人待見你,重用你,才華是狗屁,一文不值。在軋鋼廠。在望城。
俞一白是初中畢業考上技校,畢業分配到軋鋼廠開吊車,一晃二十三年過去啦。
魏如海的書店資金更多還是來自他在美國的哥哥支持。要不是他哥哥支持,早關門啦。如海書屋帶給魏如海的最大收獲就是閔慧。閔慧是一個安靜的女孩,一個單眼皮女孩。她一米五八左右,短發,微胖,兩只眼睛很大,睫毛很長。魏如海背后跟俞一白說,閔慧很像他大學時代的女友,至于那個女友叫什么名字,魏如海沒說。魏如海暴露出來的信息是,他跟那個女孩分手是發現了女孩在校外援交……俞一白還記得那年魏如海寒假回來,找他喝酒,提起那個女友,魏如??薜靡凰俊捱^之后,魏如海繼續喝酒,醉醺醺地嚷著要去洗浴中心里找小姐。可是,出了飯館,就癱軟在地上,還是俞一白把他扶起來,攙著他,叫了輛出租車,把他送回家的。至于援交,俞一白當然知道是什么。俞一白記得金基德有一部電影《撒瑪利亞女孩》就是講述一個援交的故事,后來,一個女孩死了,另一個女孩又把她們用身體掙的錢還回去……俞一白大概就記得這些。他本想推薦魏如海看看,怕他再受傷害,就算了。后來,魏如海遇到了張冬梅,畢業分配回來,就結婚了。遇到閔慧之后,他才知道根本就沒愛過張冬梅,他們在一起更多是當初肉身的沖動……是肉欲……絕望的肉欲……張冬梅之前也經歷過好幾個男朋友,還做過人流……肉欲讓他們變得平等,在骨子里,張冬梅是瞧不上魏如海的。俞一白在小說里時常探討肉身和靈魂,他期待那輕盈的靈魂。有一次,魏如海和他爭論起來,魏如海說,窮人沒有靈魂,只有肉身,除了肉身他們一窮二白,你小說里的窮人只剩下肉身的交媾來證明自己在這個世界上存在。魏如海說得讓俞一白服氣,但俞一白還是相信窮人也是有靈魂和尊嚴的,比如他自己就是一個窮人。魏如海后來辯不過俞一白,就說,你看到過靈魂嗎?俞一白反問道,你看到過天堂嗎?兩人爭得面紅耳赤,直到沉默。但俞一白相信“靈魂”不僅僅是兩個漢字?!办`魂”不會讓人大失所望,而這個世界會,會讓人大失所望。
那天下班,俞一白從澡堂子洗澡出來,就被等在門口的兩個警察帶走了。他什么也沒問,就跟著走了。
在鋼鐵路派出所,俞一白承認了自己的所為——
我和魏如海在吃燒烤,環境我就不說了,燒烤街你們也知道,煙霧升騰的,昏黃的燈光,夜幕下的人們猶如鬼魂的聚餐。(警察說,說當時的事兒,別扯這些。跟鬼魂有什么關系)我們要了兩手羊肉串,一手鹽焗雞胗,鹽焗雞胗烤得比較慢,我們吃光了羊肉串,喝光了三瓶啤酒,魏如海又要了三串羊腰子,你懂的。(警察說,懂個屁)魏如海那陣和一個女人相好,可能有些腎虛。吃啥補啥。(警察說,怎么又扯這些沒用的)什么有用?要不我不說了。隨你們怎么辦吧?(繼續說吧,警察說。俞一白看到兩個審問的警察有一個是輔警)羊腰子烤得也慢,魏如海是真餓了,他又要了五塊錢的豆腐皮。等我們把豆腐皮吃完,又喝了兩瓶啤酒。那家串串的釬子格外大,還是白鋼的,頭兒格外尖,我差點兒扎漏腮幫子。鹽焗雞胗上來的時候,很香,很耐咀嚼,嚼得我腮幫子都有些疼了。我不吃了,只喝啤酒,手里拿著一根釬子,看著桌子上的一把釬子閃閃發亮。羊腰子上來的時候,魏如海遞給我一串說,你也來一串,我說,我不需要,你才需要好好補補。我補了也沒地方“誦經”。魏如海就笑,咧著大嘴開始從釬子上撕咬著羊腰子,那吃相就像是一只動物。我之前說過鬼魂,其實,人是有本相的,其實我們都是動物。(你怎么罵人?)我說的是我們,沒說你們。(繼續說)魏如海剛吃了一個腰子,就過來兩個人,對他拳打腳踢的,我愣住了,以為他們打錯人了,之前,在這個燒烤街上,有兩個城管的人被扎死,還上了電視新聞,你們都知道吧?(別扯,繼續)。我問他們,是不是認錯人了?他們說,他叫魏如海吧?我說,對。他們說,我們打的就是魏如海。我說,哦。魏如海被打得從椅子上仰倒在地上。我說,好。那么來吧。你們打他吧。對方愣住了,問我,你什么意思?我說,沒什么意思,你們打他吧。這時候,我一只手把桌子上的白鋼釬子劃拉一下,一把抓在手里,在他們對魏如海拳打腳踢的時候,我用盡全身的力氣,把那一把白鋼釬子扎進一個人的肚子……我仿佛看到釬子的尖兒從他的后面冒出來了……(你怎么這么狠?想置人于死地嗎?)我沒想那么多,我只是想制止他們傷害魏如海。就這么回事。當我把釬子扎進去的時候,被扎的人向后退著,碰倒了幾張桌子,我從地上拉起魏如海,我們跑了……(為什么逃跑?而不是自首?)逃跑是人的本能,在那個時刻。(僥幸心理嗎?法網恢恢疏而不漏,你們以為你們逃得了嗎?)沒想那么多,只是遵從身體的本能。(后來呢?)后來,我們就回家了。(魏如海沒動手嗎?)他啊,怎么可能,在我刺出去那一把釬子的時候,他還躺在地上,都是我一人所為……(還有什么要說的嗎?)沒了,對了,那個被我扎傷的人的同伙看到他肚子上扎著一把釬子,臉都嚇白了,撒腿跑了。在跑的時候,碰翻了燒烤攤的一個鴿子籠子,十幾只鴿子從籠子里飛出來,在昏暗的燒烤街上四處亂飛……我看到很多人站起來,伸手在半空中抓著那些鴿子……我還看到一個男人躲在一個角落里喝著啤酒,他放下酒杯,雙手做端槍的形狀,閉上右眼,對著半空中的鴿子瞄準……嘴里發出砰地一聲槍響,射出虛無的子彈……(你們為什么不送傷者去醫院?)哦,這個問題,當時,沒想過。那個人怎么樣了?死了嗎?(慶幸吧,你沒扎死他,他只是脾臟被扎壞了,現在,醫院里躺著呢)他沒說他是誰派來的嗎?(好像是一個叫張冬梅的女人)哦,那就對了,張冬梅是魏如海老婆,他們正在鬧離婚……我說完了,我有罪,可以帶我走了嗎?去那個地方……(哪個地方?)監獄呀?。ㄟ€有一些法律程序……)哦……我以為我招供了,就可以……(那個輔警看了看我,他一直低頭在記錄,問,你是作家吧?)怎么說呢?我寫東西,但我的身份是吊車司機。(我好像看見過你)在哪兒?(好像是在如海書店,一個叫鬼金的人簽名售書,你當時在場……)哦,鬼金啊,我哥們,如果說這座城市有兩個作家的話,那就是鬼金和我,而且我們都是吊車司機。哈哈哈。好像以前給我們培訓的老師說過,吊車不是什么人都能開的,需要靈氣。哈哈。當時,我想反駁那個老師,后來,想想也是,如果沒有靈氣的話,那么真不知道要有多少人遭殃,出多少工傷和工亡。(輔警撇過蔑視的目光)你買了鬼金的小說集《用眼淚,做成獅子的縱發》嗎?(輔警說,買了。有點兒重口味。你寫什么?)小說,同樣重口味。(輔警笑了笑)說到重口味,我可以放一個屁嗎?憋了很長時間了,中午在食堂吃的雞蛋炒韭菜……我不能悄悄地把這個屁解決掉,如果你們允許的話,我可以出屋外去放……(別?;ㄕ?,警察說)沒,真沒,既然,你們不允許我去屋外,那么我放啦……(那個輔警下意識捂住了鼻子)被消化過的雞蛋韭菜真他媽的臭……我刻意使勁兒,可沒出個聲響,就被放出來了,但氣味可謂毒素,在屋子里……(兩人都捂住了鼻子,其中一個罵了句,你他媽的屬黃鼠狼的啊……要把這屋子變成毒氣室啦,趕快開窗戶,開窗戶……)不能怪我啊,我說要去屋外的……
屋外我聽到一個聲音在說,世界在神面前敗壞,地上滿了強暴。神觀看世界,見是敗壞了;凡有血氣的人,在地上都敗壞了行為……
我望向窗外,除了軋鋼廠那些鋼鐵建筑聳立,幾個煙囪挺進天空,噴云吐霧的,其他什么都沒有,沒有,那一刻,我突然脊背一陣發涼,心跳加速,渾身的毛發豎立起來……
那個陌生的聲音給審問畫上了句號。
審訊結束。
四
俞一白還記得第一天進來的夜晚,他睡不著,失眠啦。幾個獄友的呼嚕聲,咬牙的聲音,讓他變得煩躁起來。沒離婚之前,俞一白也睡過廠里的休息室,夜班的時候,早早從家里出來,去休息室睡,到上班時間,有人叫。在監獄里,他恍惚在廠里的休息室。那時候,也有一個工人,不知道是哪個車間的,呼嚕聲和咬牙聲驚擾得大家都睡不好覺,有人使壞,把被子蒙在他臉上,但透過被子仍能聽到他的呼嚕聲……后來,那個工人在睡覺的時候,永垂不朽了,俞一白再沒去過廠里的休息室,他寧愿打出租車去上夜班。監舍跟廠里的休息室很像,很像。不同的是監舍的小窗外面有燈光,很強的燈光,就是地上有只螞蟻都能看清。門口,有看守站崗,就在俞一白進來的前一天,有人逃跑了,是從廁所的糞坑里爬走的。后來,在附近民宅的牲口棚子里找到了。所以警戒很嚴。俞一白在床上翻來覆去的,那個老楚的呼嚕聲讓他煩躁,真想沖上去用枕頭蒙住他的臉,讓他窒息而死。沖動是魔鬼,俞一白告誡自己。如果當初不是因為沖動,也不會……現在,魏如海在外面逍遙自在的,還捧得美人歸。是后悔了嗎?也不是。蚊子在耳邊嗡嗡的,他伸手拍打著,把自己的臉都拍疼了,還是被它逃脫了。其實,他并不害怕蚊子咬,被吸過血的地方起一個包,第二天就會消失,留下一個小紅點兒,癢,但不那么嚴重,他最害怕蚊子在耳邊轟炸,嗡嗡的。什么時候睡著的,他也不知道,稀里糊涂就睡著了,沒想到半夜的時候,起來,穿衣服,推著門,值班的看守問,干什么?不睡覺。他處于恍惚之中說,我要去上夜班。看守說,上什么夜班?他說,今天是夜班???看守說,你睡迷糊了吧?這是監獄。回去睡覺。俞一白說,好的?;氐酱采虾螅州氜D了一個多小時,他在想那個之前從糞坑逃出去的囚犯,在想那是一個什么樣的糞坑,要多大勇氣,渾身沾滿糞便爬出去……想著想著,俞一白睡著了。睡眠里蕩著糞便的臭味。再一次醒來,他透過小窗看著外面,那燈光已經混淆了日光,他分辨不出是否天亮了。倒是老楚醒過一次,看他坐在床上,說了句,睡吧,過幾天就適應了,日子還長著呢。是啊,三年呢。俞一白嘆了口氣,又躺下。在廠里上夜班的時候,他也會在干活的時候,盯著廠房窗戶看,盼著天亮。什么原因讓他感到心臟疼痛,他蜷縮在床上,縮成一團。那一刻窗戶的光線正好落在他身上,他就像被光囚禁著,燒灼著,整個肉身隨時都可能蒸發掉似的。而墻把他、他們與外面的世界隔開,外面好像有什么人,什么東西,一直在哭泣。俞一白知道,那哭泣不會是因為他,李鳳英不會為他哭泣……還有誰?他的女兒嗎?那個跟她母親一樣惡毒的人會哭泣嗎?外面的世界,俞一白是沒有什么留戀的,要說有的話,那就是他的那些藏書,那里面有他全部的世界。精神的。那會是誰在哭泣?在黑夜里。肉身之外……也許是靈魂……這么想,俞一白的身體顫抖了一下,心跟著痙攣抽搐……那個靈魂看到受難的肉身而哭泣嗎?也許。俞一白不能確定。靈魂對于他同樣是模糊的。他躺在床上,多么想抽一支煙啊……哪怕一口,也好。但那是不可能的。他內心的眼睛洞悉著身體內部的黑暗,也洞悉著外部的黑暗,那外延到監獄之外的……
俞一白閉上眼睛,嘴里念叨著:墻。光。黑暗。床。被子。囚徒。門。窗。天花板。天空。星星。月亮。宇宙。樹。風。雨。海。雷。電。蝴蝶。詩。
俞一白這樣念叨著,名詞主宰世界,直到他再次沉入睡眠之中。名詞像一個子宮包裹著他,給他溫暖。某一次,他陪朋友去孤兒院,朋友想領養一個孩子,他在那里看到有幾個孩子被關在籠子里,他問,為什么?工作人員說,放出來,他們就咬人,小獸般。這件事時常出現他的腦海里。
俞一白坐起來,對著黑暗的墻再一次喃喃著:
因為。
經常。
我。
看到。
光。
從。
窗戶。
照射。
進來。
我。
被。
光。
裹挾。
而。
去。
我。
的。
居所。
空蕩蕩。
肉身。
消失。
五
圖林第二次來探監的時候,明顯瘦了,眼窩深陷,下巴也尖了,臉色蒼白。俞一白說,你瘦了。圖林說,你也瘦了。圖林盯著俞一白,眼睛里淚盈盈的。圖林怔在那里,突然想起來,給俞一白收拾工具箱的事,說,有幾本書,有一本很厚的《2666》,其他書名不記得了。還有一封牛皮紙信封,里面有封信,我沒看,我怕這里不讓你看,收繳了,就沒帶來,我讓文昭幫你保存起來了。俞一白說,謝謝。兩人對視了一會兒,圖林從背包里拿出一件黑色的毛衣,說,我又給你織了一件,進秋了,天氣馬上就要涼了,我夜班穿棉襖都不熱……俞一白盯著圖林,眼淚汪汪的。圖林說,你穿上試試,也不知道大小。我是按上次來的時候,目測給你織的。俞一白說,不知道讓不讓試?圖林說,我來的時候,都檢查過了,可以的。俞一白還是征求獄警的意見。獄警同意了。他把黑色的毛衣套在橘黃色的囚衣外面,黑色掩蓋了橘黃色,看上去,有些大,但不那么松松垮垮的,他脫下來,細致地疊好,放到面前。他問,廠里還好嗎?圖林說,不好,集團的董事長因為賄選進去啦,竟然不是腐敗,又從外地調回一個董事長臨時主事,這個人沒兩年就要退了,好像之前也是集團公司出去的,到省里,又去外市什么地方任職,現在回來,看上去好像要干點兒事的樣子,要清理之前那個董事長遺留的很多問題,比如站隊問題。之前的那個董事長把很多沒跟她站在一起的人都“流放”到下面廠礦了,只重用跟她站在一起的……這個人事關系,回來的董事長很撓頭……還說什么要重用人才,這只是口頭喊喊而已,以前的董事長也喊過,還說什么要發展企業文化……關鍵是,之前我們每個人減資的那七八百塊錢到現在也沒有扭轉,鋼鐵行情極不穩定……而且,之前那個董事長的人還在暗箱操作……俞一白說,哦,這些已經與我沒關系啦。圖林說,熬吧,也不知道哪一天能退休,現在退休年齡又在延后,也不知道能不能活到退休那一天,你還記得老孫嗎?就是以前我們班組的那個老孫。俞一白問,怎么啦?圖林說,死啦,你在的時候,他就天天喝酒,還被老婆從家里攆出來了,酒越喝越甚,人也越來越瘦,突然就不行了,死在出租屋里,尸體都快爛沒了,都骴了,(什么骴了?俞一白問。圖林說,就是肉未爛盡的骸骨。骨字旁和一個此地的此字組合,我也是偶然翻《現代漢語詞典》,才認識這個字。念ci。一聲。我也不知道用在這里準不準確。哦。俞一白說。)才被發現……連收尸的人都沒有,還是班組出了人去幫忙,骨灰后來撒到河里了,軋鋼廠當年福利分的公墓,被他老婆給賣了。這個老孫,俞一白當然記得,他因為和老婆吵架放了把火把家里給點著了,被拘留過,要不是他哥哥當年跟廠長關系不錯,他就被開除了。這個老婆是她第三個女人,兩人育有一女。老孫平時在廠里活蹦亂卷的,七個不服八個不忿的,但就是怕這個老婆,被從家里攆出來,工資卡還在女人手里握著……眼看還有兩年就退休了,嘎了——俞一白心里沉重了一下。世事無常。圖林說,還有老李,前幾天,在車上干活,突然腦溢血,要不是送醫院及時,差點兒也嘎了?,F在半身不遂,走起路來,半拉身子傾斜,就好像這個世界本身就是傾斜的。我現在活得也很悲觀了,有時候喝點兒小酒,以前我不理解中年酗酒,現在我多少理解了,中年是人生的一個坡度。俞一白盯著圖林,不知道怎么安慰他。他伸出一只手,放到隔離的玻璃上,圖林也伸出手,兩只手隔著玻璃重疊在一起……好好的,俞一白說,圖林眼圈紅了,說,嗯。俞一白問,現在,沒人再欺負你了吧?圖林沉默。俞一白又問了句,到底有沒有?圖林說,沒有啦。探監的時間到了,圖林問,還有什么事嗎?俞一白想了想,突然想起來,說,我租的房子里的那些書,你幫忙找個地方存放,把房子退了,如果你找不到地方,你去找鬼金,讓他想想辦法。圖林說,好的。你放心,我會妥善處理的,等你出來,原物奉還。俞一白緊緊抱著那件黑色毛衣,回監舍了。
圖林從那次之后,再沒來過,俞一白也無從知道發生了什么。也不知道那些書,怎么樣了。
六
我叫鬼金,就是前面文字里俞一白提到的那個人,也是這篇小說的作者。我說過這是小說,是虛構。俞一白曾經是我的同事,但這是一個假名啦,真名我不便透露,他現在還生活在望城,我偶爾會去看看他,有時候,也在一起喝點兒酒,談談文學,談談人生,也談談世道。
那段時間,我花錢在醫院找醫生開了半年病假在家里寫東西,等我回廠里上班的時候,看到圖林,問,最近咋沒看到俞一白呢?我才知道俞一白進監獄了,而且被軋鋼廠除名。我深感惋惜。我在軋鋼廠少了一個精神兄弟。圖林狀態看上去很不好,有些萎靡不振似的,我問,病了嗎?圖林說,沒。最近,就是覺得渾身沒勁兒。我安慰說,注意身體??!圖林嗯了一聲。
我知道后,去監獄看過他一次,也是魏如海和閔慧出國前托付我的,但有件事,魏如海讓我等俞一白出獄后,再告訴他。我們兩人閑扯了一氣,俞一白問,出書了,還開吊車嗎?我說,開呀。誰會在乎你出不出書呢?從來就沒有救世主,只有自己救自己,寫作也是自救,不是嗎?還有,我想攢幾年錢,夠交保險,就不干了,做個自由人。對了,我現在迷戀街拍,街頭很有意思,裸露出這個世界的真實。俞一白沉默。是啊,當年,就有人給俞一白出主意,讓他去找市里的宣傳部長,說說自己的情況,可俞一白放不下那個面子,彎不下那個腰。那人就說俞一白清高,裝。一個吊車司機,臭工人一個,有什么面子啊,該彎腰的時候,就得彎腰。俞一白還是沒去……現在自己是一個罪犯,更不可能啦。之前,文學給他的那些微弱光環,因為犯罪,在人們心里都消失殆盡,而變得污穢……
后來,我告訴他圖林死了。當俞一白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身子縮了一下,手捂著心臟的位置,問,怎么回事?我說,我病假回來,調到你們班組了,一天夜班,在廁所里發現的,發現的時候整個人都硬了,倒在便坑里。法醫鑒定說是心肌梗死,但有被人性侵的痕跡。俞一白眼前一黑,差點兒從椅子上滑到地上。我臨走的時候,告訴他說,你的那些書,在我那兒,你就放心吧,我會像對待我的那些書一樣,等你回來……
七
俞一白回到監舍,捂著被子,哭了。他想象不出圖林遭遇了什么事情,會心梗,會離開這個世界……他哭得心裂,多半年時間,才多少緩過勁兒來。
兩年后的某一天,他們坐著汽車出工,去太子河清理河泥,汽車剛出監獄大門不遠,在大馬路上翻了,有幾個獄友被壓在車下面,還有一個被甩出去,頭鉆進路邊的柵欄里……有人逃跑了。俞一白也受了輕傷,但他沒逃跑,他加入了救援隊伍之中,因而得到減刑,可以提前出獄了。當監獄里通知俞一白可以提前出獄了,他竟然毫無表情。過了一會兒,他才回一句,謝謝。
俞一白整理衣物的時候,只拿了那件圖林給他織的黑色毛衣,其他行李什么的都不要了,還取了進來前被保管的手機和手表,還有一些零錢。獄友告訴他,出去后,一直走,不要回頭,但俞一白站在墻外面,還是回頭仔細打量了一下那高高的大墻和墻上的鐵絲網……白色石灰水涂抹的墻上已經斑痕累累,雨水的污漬形成的圖案像古代圖騰……是抽象的,復雜的,辨不出個形體來……仿若這個世界復雜、深邃、又傷痕累累……
瀝青馬路坑坑洼洼的,俞一白一腳踩到坑里差點兒崴了腳脖子。他停下來,在路邊的一棵樹下站了一會兒,活動了一下腳脖子,還好,骨頭沒事。從監獄大門出來到主馬路還有一段距離,俞一白又將投入到令人喘不過氣來的世界之中……現在的他,一無所有……一無所有……新生了嗎?他并不止這么認為。兩年來,適應了被囚禁,被封閉的生活,即將投入到喧嘩與騷動中去……他不知道自己會如何,還是被吞噬……野獸的叢林之中,他是否會被蠶食得連骨頭都不會剩下呢?他還會適應這個世界嗎?看著還有幾百米的距離就到達主馬路了,他打怵起來。在樹下坐下,進入冥想。一種輕,一種自由,也可以說是一種自我沐浴,自我清洗,看不到眾生,看不到萬物,那一刻,只見自己,見肉身的,臃腫,丑陋,破敗,隨時,可能腐敗的骨,出離?;氐焦牵氐奖鞠?,一切皆不重要。肉身只是一個器具。器具。有汽車從面前的瀝青路上開過,塵土飛揚,塵土濃重的味道沖擊著他的鼻腔,他沒有睜開眼睛。閉目若盲,外在的世界歸于無。世界是一口煮人的大鍋,咕嘟咕嘟的……更高的天空中,什么東西在注視著他——俞一白。一個經歷了兩年多時間囚禁又要投入到世界中的人……從閉目的清澈中,驚醒。驚醒他的是一只小狗,在他腳邊嚶嚶著,好像被什么東西嚇壞了,在他腳邊瑟瑟發抖,尋求庇護。那狗不大,像個嬰兒,什么品種俞一白不認識,更別說什么血統了。戧毛戧刺的,看上去,骯臟的。它的嚶嚶聲讓閉目的俞一白看到了生,是的,生命的生,生死的生……他伸出手撫摸著小狗,是柔軟的,他摸到了肉,摸到了骨頭。小狗乖巧地舔著他的手指,他任它舔著,過了一會兒,他把小狗抱在懷里……小狗看著他,他憐憫地抱著它,命名他:嘟嘟。莫名出現的兩個重疊的字。嘟嘟。一種聲音。嘟嘟,他呼喊著,小狗歡欣地搖動著尾巴。是那種被命名的喜悅出現在小狗的臉上。(后來,他知道這個名字不是偶然,而是他曾經在微博上看到過一個作家的狗死了,作家埋葬了那條小狗,還做了一個墓碑,上面寫著:嘟嘟之墓。俞一白對這條小狗的命名,更多是來自對那個作家逝去的小狗的印象,再次命名,也許意味著再生或輪回吧。有必要說一下,俞一白很喜歡那個作家的書,出版過的都買來閱讀。在這個現實的國度里,作家的文字透著一股子精神的高貴,同時,這種精神又是冷峻、凜冽的,讓污穢的世界和人性變得澄澈起來……)
路邊人家的平房院子里開放著幾朵葵花,舉著黃金的頭顱。
俞一白這兩年在監獄里做了很多奇怪的夢,他沒有筆記錄下來,但一個與葵花有關的夢,他刻意在記憶著,一次次。
那是海邊的一大片葵林,一對男女赤身裸體從海水中出來,鉆進葵林之中……那些黃金的頭顱紛紛晃動起來,風聲讓葵葉也呼嘯起來……風聲中蕩漾著強烈的情欲氣息,蕩漾著男女肉身鑲嵌時散發出來的氣息……他們在葵花叢林的下面野草地上,壓彎了野草,葵林也漾動著情欲了……后來,不知道發生了什么,男人咆哮著跳將起來,像一個猴子,在葵林里奔跑起來,跳躍著,摘著一顆顆葵花的頭顱……地面上的野草哀鳴著,伴著女人的哭泣……世界因為那些葵花被擰掉的頭顱而黯淡而嗚咽起來……黯淡的天空開始堆積起烏云,緊跟著雷電轟鳴……一場暴雨侵襲著大地……那些無頭的葵花秸稈在雨中號啕……地面上的野草附和它們的號啕……嗚咽……嗚咽……暴雨頃刻又停止了,地面上的金黃被水裹挾著流向大?!窒Я?,消失了,一個男人赤裸的身體出現在空蕩蕩的海灘上,他嘶吼著,跪在海灘上,雙手插進沙土深處,握一把沙土,再揚到半空之中,這樣反復著,直到一部分沙子,還有貝殼的碎屑覆蓋了他半個身子,猶如一座雕塑……遠處海水涌動,水撞碎水,海浪咆哮……一艘巨輪在海面上聳然不動,突然,開始下沉,是的,下沉,下沉,下沉……落入海水之中……落入海水之中……從巨輪沉沒的地方升起落日……是的,落日……海水后退……一再后退……退到天的盡頭……落日像一個懸空的紅色盤子懸掛在那里……陸地延伸著……成為男人跪在那里的綿延背景……
俞一白抱著嘟嘟,聞到了葵花的氣息,那風來搖晃的葵花,昂起頭顱,一棵,在那個小院中,是孤立的,看上去桀驁不馴。俞一白再次復習了一次那個夢。(他腦子里就像在敲打鍵盤似的,用文字復原那個夢。是啊,好久沒摸鍵盤啦,好久。他手指在空氣中,下意識動了動,進監獄之前,電腦里還有幾個未完成的小說,沒想到它們被擱置了這么久,也不知道那臺電腦現在何處)……
俞一白抱著嘟嘟到了十字路口,那里距離之前出車禍的現場十幾米。俞一白停下腳步,路邊的被切割過的欄桿還沒有修復。踏上這條路,就像回到了人間似的。俞一白兩年后再次融入到這個城市的生活之中……喜憂參半……囚禁的生活已經成了一種慣性,現在,又要投入到水深火熱的生活之中……俞一白不知道自己是否還可以繼續下去……他對自己沒有信心……嘟嘟在他懷里吭嘰著,好像是餓了……馬上就要中午啦……他也覺得餓了……之前在監獄里馬上到開飯時間……
俞一白站在那里,腦子里的鍵盤聲響起來,是關于那場車禍的:
汽車上坐著十幾個囚犯,隨著汽車顛簸,傾倒,有人被壓在車下面,有人被甩出很遠,過了一會兒,突然發生爆炸,幾個囚犯火中號叫著。俞一白被甩到一片干枯的草坪上,臉部被扎破了,他趴在地上,仿佛傾聽到那些野草在歌唱。被刺傷的臉部陣陣疼痛,頭腦昏沉沉的,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他醒過來,從野草的歌唱中醒來,看到了火,呼嘯的火,看到在火中掙扎的同伴,還有那腦袋擠進路邊黑色欄桿之中的同伴(腦皮都被揭去了,血葫蘆似的,慘不忍睹,但他聽見同伴還在呼救,救救我,救救我……)俞一白向那個同伴爬過去……距離俞一白幾米遠的一個囚犯蘇醒過來,怔了怔,從地上爬起來,喊著,逃啦,弟兄們。俞一白爬到欄桿旁邊對還在呼救的同伴說,冷靜,冷靜,馬上就會有人來救我們的……現在,我們沒有工具,也無法把你弄出來……那同伴罵著,媽的,媽的,我就要死啦,我就要死啦……俞一白說,媽的,死不了,要死,你早死了。如果你現在不要你的腦袋的話,我可以把你拽出來……那人哭了。俞一白開始去火中……幫助那幾個人……
……半個小時之后,救護車、消防車趕來……
俞一白已經累得癱軟在地上……
(俞一白腦中的鍵盤停止敲打,想想還觸目驚心的,都過去啦,他將再次投入到生活之中……一種生與死的秩序之中……生是一個問題,死也是一個問題……我是誰?更是一個不解之謎……)
俞一白想起進監獄之前被審問那天聽到的那個聲音(世界在神面前敗壞,地上滿了強暴。神觀看世界,見是敗壞了;凡有血氣的人,在地上都敗壞了行為……),是誰?是誰?誰在那里說話?誰?他用手指點著嘟嘟的鼻尖,說,難道是你嗎?俞一白笑了笑。你是猴子派來的救兵嗎?
操蛋的世界,我又回來了,俞一白喃喃著。
八
馬路上車來車往熙熙攘攘的,俞一白變得局促,腳步緩慢,一輛出租車因他的局促,擋道了,從車窗伸出頭罵了句,你媽的,找死嗎?這句話是那么熟悉,要是以前,俞一白一定會反口對罵的,甚至可能動手。但俞一白快走幾步,讓出租車過去。嘟嘟在他懷里驚惶地哆嗦著。為什么說俞一白熟悉那句話呢?他之前在軋鋼廠開吊車的時候,下面工人干活不長眼睛,吊物險些碰到他們的時候,他也會從半空中的駕駛室伸出頭,罵,你媽的,找死嗎?(吊車的工作就是這樣,你是掌握著下面工人的生命的,輕則骨折什么的,重則死亡)俞一白在工廠里這么多年,被異化成了大嗓門。不大嗓門的話,你在半空中說話,再加上機器的噪音,沒人聽得見,所以必須大聲喊,時間長了,變成了大嗓門。他還記得那年廠里效益不好,放假,他被人介紹去報社打工,在那些格子間里,他說起話來,很多人都抬起頭看著他,像做了什么錯事似的,他受不了那些目光,那些所謂的知識分子肚子里男盜女娼的被馴化得不敢對世界發聲的嘴臉,他受不了。廠里效益好一些,他就回去上班了。懷抱著嘟嘟,俞一白想,人家寫《神曲》的但丁在十字路口遇到了獅子、母狼、還有豹,我卻遇到了你,一條狗。這是不是一種嘲諷呢?嘟嘟好像敏感到了俞一白的想法,委屈地嚶嚶著。俞一白說,走,吃飯去。他四周望了望,都是居民樓,沿著道路向前走著,看到路邊有幾家飯館。他帶著嘟嘟走進去,坐下來。小飯館里面看上去還干凈,透著清爽。他一進來,一個女人就迎上來問,吃點兒什么?女人看到他懷里的狗,退卻了。俞一白看出來女人的恐懼,安慰著說,不咬人的。女人四十多歲,有些胖,一說話,胸前的兩個奶子顫顫的。(在監獄里獄友們就常常拿饅頭和女人的奶子說事)她把菜譜遞給俞一白。俞一白把嘟嘟放到旁邊椅子上,說,乖乖待著。俞一白看著那些菜的圖片,嘴里已經濕潤,開始吞咽唾沫了。是啊,在監獄里白水煮白菜,能看到幾個油花兒,就不錯了,要是在白菜葉子里吃到一個青蟲子,就算是葷腥啦。女人坐在旁邊刷著手機,好像在聊天,不時臉上會掛上一朵笑容。(俞一白的監獄里就有獄友花錢買通看守,用手機跟外面的女人聊天,談情說愛的,后來聊好了,把女人叫到監獄里來解決性問題。他們叫打炮。很人都羨慕得不行不行的。但他們沒那個本事)俞一白用目光把菜譜上面的菜都吃了一遍,最后點了一個醬骨頭,一盤雞蛋炒木耳,一份素薈湯,一碗米飯。女人把俞一白點的菜寫到小本子上,去了后廚。俞一白聽到后廚傳來男女嬉笑的聲音,帶著肉欲了。俞一白聽得心里面癢癢。他出去在旁邊的超市里買了盒上班的時候抽的十塊錢價位的“云煙”,漲了五毛錢,他點了一支,有些沖,又吸了一口,才多少適應,恢復了以前的口感。久違的味道。他嘆息著,長長出口氣。女人先把醬骨頭端上來,俞一白瞄了她胸前一眼,蕩漾了。他先給嘟嘟夾一塊放到地上,嘟嘟從椅子上跳到地上吃起來。他連手都沒洗就抓起一塊骨頭啃起來,肉香,久違的肉啊,他差點兒流出眼淚。一盤子醬骨頭很快啃完,雞蛋炒木耳也上來了,還有米飯和素薈湯,他放慢了速度,嘟嘟在那里費力啃著骨頭上的肉,他彎腰撿起來,把肉撕下來,那么大的骨頭,嘟嘟啃不動,只能吃肉。后廚里女人和廚師打情罵俏的聲音,然后,聽到鍋什么的掉在地上。喘息聲。先是女人的,然后是男人的。俞一白想,靠,這是干柴烈火啊。是啊,好久沒有聽到這樣的聲音啦。之前,在出租屋里,樓上住著幾個歌廳的小姐,常常會有這樣的免費的聲音享用。有一天,俞一白下夜班沖動了,想邀請她們,最后還是放棄了。俞一白邊吃邊壞笑著,在聽到女人壓抑著她的尖叫的時候,喊著,買單啦,再不出來,我就走啦。女人的聲音帶著嬌喘說,來啦,是一個滑音似的。女人出來,邊整理著衣服和頭發,說,四十二塊錢。俞一白給了錢說,挺渴的啊?女人愣了一下,笑了笑,盯著俞一白的光頭說,剛出來的吧?俞一白嗯了一聲。女人說,我家男人也在里面呢,我老遠跑來在這里開了這家小飯館……每個月我去一次……還有五年才能出來……俞一白哦了一聲,說,不易啊。女人嘆息著,眼睛里閃著淚光,沒說什么,點了支煙,問俞一白,抽嗎?俞一白說,不了。嘟嘟吃得很滿意,蹲在地上瞅著俞一白。俞一白扯了張紙巾擦了擦嘴,又扯一張紙巾給嘟嘟也擦了擦嘴,站起來說,走了,珍重吧。女人點了點頭,面帶羞澀地說,謝謝。
在吃飯的時候,俞一白就盤算著自己去哪兒落腳,他要去學校里找文昭,問問圖林埋在軋鋼廠公墓的什么地方,順便把圖林幫他保存的東西拿走,看完圖林之后,去什么地方,他還不知道……先找一個住處,以后再打算吧。
九
司機說那邊的教堂拆遷,很多人在馬路上靜坐,必須繞行。俞一白說,就是解放路旁邊的那個小教堂嗎?司機說,是的,那教堂也有年頭了,聽說拆掉要在那地方蓋一個商業中心的大樓。俞一白說,哦。司機問,你不是本地人嗎?俞一白說,出門兩年,才回來。司機說,你要去的十四中也要搬走啦,是為了賣房子搬到郊區新開發的一個小區去。俞一白說,是啊,兩年,恍如隔世。司機說,這么個小城市,人口就那么多,房子都飽和了,誰還買?。吭僬f了,現在軋鋼廠不景氣,房子更賣不出去,只有逼著學校遷址,才可能盤活學校附近的房子。對于俞一白這個什么都沒有的人,房子對于他只是一個住所而已,再說了,他現在還不知道住哪兒呢。倒是司機說的那個小教堂讓俞一白想起閔慧。閔慧是一個基督徒,多次勸魏如海和俞一白皈依,還帶他們去小教堂做禮拜,但俞一白去一次就不再去了。那天,俞一白看到一個病重的男人被人用輪椅推著坐在教堂中間,很多人為他禱告。那個病入膏肓的病人躺在那里,并沒有什么跡象,除了疼痛帶來的呻吟,還是呻吟。俞一白覺得那病人隨時都可能咽氣,他聞到了臟器腐爛的死亡氣味,他借故出去抽煙,溜了,倒是魏如海不敢得罪閔慧,陪在閔慧身邊裝模做樣地禱告。(后來,看到俞一白,還跟他抱怨說,跪得膝蓋都腫了)俞一白翻看過《圣經》,他更愿意相信那是一部偉大的文學作品。但俞一白還是不希望那個小教堂拆掉,雖然,之前還出過一件事,說是牧師貪污,收了教眾送的一套房子,后來,又換了一個牧師。俞一白是八五年才隨母親進城的,那時候,就知道那個小教堂。他雖然不信,但那也是一個信仰的符號,一個城市需要信仰,人們需要信仰。因為寫作,俞一白更多洞悉著人性的復雜和世界的殘酷,人們需要一個安放靈魂的地方,作為作家可以把靈魂安放在文字之中,或者說他虛構的小說之中,那么別人呢?上帝是一個不錯的歸處。在文學上,在這個時代,他更是一個忤逆之子,他不妥協,寫他自己的文字。兩年,一個隔斷,但他的文學之心還沒有死。沒有。兩年的囚禁改造的是他外在行為造成的罪,而不是內在的罪,是通過刑罰抵消那部分他的罪,那人生下來的罪,還潛藏肉身之中,現在,他又帶著這個肉身回到這個世界中來,他不知道自己是否還可以繼續他的文學之路。罪的理論,他是來自《圣經》。生而為人,我本有罪。
本來二十幾分鐘的路,出租車繞了半個小時才到十四中學門口。司機也感到歉意說,要不是那邊的路堵了,也不會……
期間,出租車走的這條路,路過如海書店,他對司機說,我下去看一眼,就回來,你等我一會兒。司機說,好的。那個白鐵皮的卷簾門是卷起的,說明書店還在營業,可是上次鬼金來說,魏如海和閔慧已經出國啦,那么這個書店現在的老板是誰?(某一次傍晚,他下班路過這里,看到垂下的卷簾門下面露了個縫隙,他走進,聽到里面魏如海和閔慧做愛的聲音。除了啪啪肉體撞擊的聲音,他還聽到每一次啪聲過后,魏如海就念出一個書名來,隨著書名的疊加和速度加快,啪啪聲也變得連續起來,伴著閔慧的焦急催促。魏如海念叨的書名中斷,仿佛在沖刺。俞一白在卷簾門外笑了笑,他心想,這游戲好,好像把每一本書都通過身體儲藏到閔慧的身體里似的)俞一白走進去,那股子書籍的味道撲面而來,他深深吸了一下鼻子,真他媽的舒服,他想,忍不住又吸了一口。他看到一個二十多歲的女孩坐在收銀臺后面翻看著一本書,他瞄了一眼,記住了書名《別名格蕾絲》。更吸引他注意力的是女孩涂了黑色指甲油的白皙頎長手指。他怔了一下,然后,目光轉移到書架上,是啊,他曾經是那么熟悉這里。以前,連哪本書在什么地方,只要說出書名,他就可以找到。他在書店里轉了一圈,看到鬼金的小說集《用眼淚,作成獅子的縱發》擺在顯要的位置,別的書都躺著,只有他這本站著,作為推薦書。俞一白笑了笑?;氐绞浙y臺的時候,女孩從書頁上抬起頭,露出一雙明亮的眼睛,眉毛濃黑,睫毛很長。女孩問,先生要找什么書嗎?俞一白說,舊地重游。女孩說,以前先生常來這里嗎?俞一白說,嗯。俞一白問,現在效益怎么樣?女孩說,不好,也沒人買書啊,除了那些學生的教輔還好,再就是網絡小說、動漫、官場小說還可以。俞一白問,現在這里還有活動嗎?女孩問,什么活動?俞一白說,就是朗讀、講座之類的。女孩說,我來這里后,沒有過。俞一白問,你來這里多長時間了?女孩說,半年多吧?要不是我也喜歡看書,我才不來這里工作呢?俞一白看女孩一眼,只為女孩說,喜歡看書。司機在外面按喇叭了,俞一白想,這是司機等急了。俞一白臨出門前,問了句,現在誰是這里的老板?女孩說,具體誰是老板我也不清楚,招聘的時候,是一個叫鬼金的人接待的我。俞一白吃了一驚,啊,鬼金。我透過窗玻璃看到嘟嘟趴在車窗上看著我。女孩說,聽說以前老板出國了,就托付給了鬼金,你看那本書,就是他寫的。俞一白想,是啊,出版快兩年啦,還擺在這里,有點兒顯擺啦。他在心里小瞧了一下鬼金這個人,嘴角下意識露出一絲不屑。他說,你看到鬼金的時候,告訴他,俞一白來過了。女孩說,好的,先生,哪幾個字,你寫一下好嗎?女孩拿出一個記事本,遞過來一支筆。握著筆的那一瞬間,俞一白有些感傷,多久沒有和筆打交道了,兩年啊。他笨拙地寫下自己的名字,女孩看了看,合上本子說,他來了,我會告訴他的。俞一白說,謝謝。他從如海書店走出來,上了出租車。
俞一白給了錢,從出租車上下來。日光耀眼,他瞇著眼睛看向高大的教學樓,點了支煙,抽了一半,扔到地上碾滅,向門衛走去。門衛戒備森嚴的,一個保安挺拔著身子在站崗。有一年,也是這所學校,有人闖進校園,捅死一名教師,捅傷兩名學生,好像是那個教師性侵了捅人者的女兒……這件事兒在網上紛紛揚揚的,讓學校的聲譽蒙羞,學校出面在網上花錢找人刪帖。
俞一白站到門口,他的光頭形象讓那保安就警惕起來,問,干什么的?俞一白說,找人。保安問,找誰?俞一白說,文昭。是這里的老師。保安說,沒有文昭這個名字。俞一白說,不會錯的呀。他撓著光頭想了想說,肖文昭。保安說,現在,不讓陌生人進入校園,我可以打個電話,讓你找的人出來接你。俞一白說,好的。他又摸出一支煙,保安說,門口禁止吸煙。俞一白又把煙放回到煙盒里。他看上去有些局促,緊張。是保安那身跟獄警差不多的制服讓他緊張。竟然有些口干,他吞咽著唾沫,喉結一動一動的,像里面有只小老鼠。保安電話打通了,探出頭問俞一白,你叫什么名字?俞一白回答,俞一白。俞一白,保安對著電話重復了一句。保安看著俞一白說,肖老師說,不認識你。哦,俞一白說,電話可以給我嗎?保安說,人家不認識你,你說也沒用。保安撂了電話,說,走吧。俞一白問,難道這學校還有另一個肖文昭嗎?保安說,就一個。俞一白說,她怎么能說不認識我呢?保安搖了搖頭,說,我咋知道,趕快走吧。俞一白想,難道是自己勾起了她對圖林的回憶嗎?悲慟。這倒有可能??墒?,我只是來取我的東西。而且,我拿了東西就走,也不會再打擾她的生活。如果沒有圖林,我認識你誰?。康思也灰娔?,有什么辦法?等,我就在門口等著,看你還不下班嗎?俞一白過了馬路,找個陰涼的路邊坐下,眼睛盯著校門。保安也看到他坐在馬路對面。俞一白坐在那里,想,魏如海怎么把書店托付給了鬼金呢?這讓俞一白有些想不明白。平時,鬼金很瞧不起魏如海的,認為他就是一個混子,以文學之名。但書店能落在鬼金手里,也是慶幸,畢竟鬼金是一個懂書的人。想到自己的那些書被鬼金收留著,他心酸楚。俞一白坐在那里就像是一個落魄的流浪漢,不時點一支煙。嘟嘟在他身邊趴著睡了。他也有些困,張嘴打了一個哈欠。本來他處在陰影之中,現在那個陰影移走了,他暴曬在日光下。他想移動一下,想想還是算了,畢竟,很久沒有接受這樣的日照了。日光赤裸裸照在他的光頭上,頭皮有些疼。他待著無聊,后悔應該從如海書店買本書來打發無聊就好了。他萬萬沒想到文昭不見他,這是一個意外??墒?,為什么呢?日光肆虐,俞一白仿佛在較勁似的,坐在那里。馬路上車輛飛奔,裹挾著地上的垃圾,吹到他身上,差點兒迷了眼睛。他轉過頭去。這時候,他聽到有人喊,俞一白,俞一白。他抬起頭,看到對面的保安在向他招手,讓他過去。他站起來,抱起嘟嘟,跑過馬路。被攪醒的嘟嘟吭嘰著。他跑過去,保安說,肖老師打電話問你走沒有,她一會兒出來。俞一白說,謝謝。他掏出煙遞給保安,保安說,不是說這校門口禁止吸煙嗎?俞一白說,哦,我忘了。他把煙夾在耳朵上。他盯著空曠的操場,人造草坪被踐踏得不堪,那些人造的草已經沒有了草的風骨,除了顏色,已經不能稱之為草了。他心想,文昭不會反悔不出來吧?過了一會兒,他看到文昭拎著一個紙袋走出來??瓷先ノ恼迅?,頭發也灰白,她把紙袋透過門欄桿從里面遞出來,什么也沒說。她沒看俞一白一眼。俞一白問,圖林在哪兒?文昭瞟了他一眼,目光帶著鋒芒似的切削在俞一白身上,說,五區十三號。說完,文昭急速轉身,走了,就好像俞一白是一個瘟神似的,她只有快速離開,才不會被傳染他帶來的晦氣。那個背影仍舊充滿悲傷的重量,隨時都可能摔倒在地上似的。地面上,影子仿佛在拽著她,向前走著。俞一白能聽到她的鞋底和那些人造草坪的摩擦聲。俞一白盯著她(移動的悲慟雕像)消失在教學樓內,像被吞進去似的,他又站了一會兒,才離開。
出租車上,俞一白想起文昭那個冷漠背影,心里一陣難過(冬天寒風中裹挾著雪粒,吹進胸膛里似的)。嘟嘟不知道怎么了,吭嘰著,他訓斥幾句,嘟嘟不吭聲,委屈地趴在座位上。俞一白打開那個紙袋,里面除了一本《2666》;幾張皺皺巴巴的詩歌草稿;一本《存在者》詩歌民刊。一封牛皮紙信封,上面的地址還勉強能看清,他掏出里面的一頁信紙,上面圓珠筆寫的字已經受潮,漢字筆畫毛茸茸的,給人一種魂飛魄散的夢幻感。他辨認,猜測著上面的字句。其中,有一句話,他想起來了,但他不相信那是來自寫信人的原創,而是從什么地方抄來的?!皠e忘了我,你忘了我,就是全世界忘了我。”根據這句話判斷,這應該不是第一封信,那么之前的信哪去了呢?為什么只保存了這一封?盡管只保存了一封,那個寫信的年代是一個美好時代,這封信就像是保存那個美好時代的遺址。
……那個海邊客棧的獨眼女孩……一縷長發遮擋住那只盲的右眼,當你看到那縷頭發后面是一只盲眼的時候,會心生驚悚,但再看,就沒那么恐怖,那是一個安靜的女孩……也不知道她還在不在海邊了……
粗糙的《存在者》封面是一幅黑白畫,可以看出是模仿《神曲》那本書里的插畫?;蛘吒纱嗍菑木W上找來的圖片印刷上去的。那是二〇〇〇年的一本詩歌民刊,一個臺灣人出錢印刷的,里面收錄他一首詩歌《凸面鏡中的自畫像》,很長,大概有三百多行。
……
成為鏡子,成為凸面鏡
人物變形,世界變形,灰塵變形
隱遁的靈魂無處可逃
十字路口的凸面鏡
有鬼魂經過
那些在夜晚燒紙祭奠亡靈的人們
凸面鏡里,你們的親人在凸面鏡里
看你們,看火光中你們熟悉的臉孔
它們跟隨著淚水成為液體
凸面鏡的哭泣……
是的,哭泣,淚流滿面
世界為之顫抖
濕漉漉的。那個憤怒的孩子投擲一塊石頭
鏡子的碎片,扎進腳心
他走過的路面上……
鮮 血 淋 漓
……
俞一白回憶不起來那是一個什么心境下寫的作品,現在讀起來,仍舊讓他心情激蕩。那個憤怒的孩子也許就是他的自畫像,不僅僅是呈現在凸面鏡中……
俞一白搖開車窗,抽煙。疾馳的出租車,讓風變得有力,吹在臉上,生疼。一個騎摩托車的人衣服鼓脹著,就像是一個充氣的人偶趴在摩托車上(俞一白在大腦里惡搞了一下,他看到那騎摩托車的人衣服被風吹走,赤身裸體,被摩托車帶著向前)。他壞笑了一下,被煙頭從車窗扔出去,瞬間不見了。眼睛和臉上的皮膚被風吹著,砂紙搓過似的,讓眼睛流淚,讓臉上滲出血珠似的。他鼻子已經聞到海水的咸腥味,卡爾里海近了……他搖上車窗。嘟嘟還在那里沉睡,好像這個世界與它無關,令俞一白心生羨慕,做一條狗也很好,而人類存在就注定是苦楚的,要面對這個世界的輾轉反側……
十
那天俞一白懷里抱著嘟嘟坐車趕到卡爾里海碼頭的時候,最后一班去般若島的船剛剛開走,就開始漲潮了,還要兩三個小時,才能有船。他領著嘟嘟在碼頭上游蕩,坐在堤岸上抽煙,望著茫茫無際的大海,海潮涌動,在他眼中那大??吹剿?,在后退,一再后退,直到成了宇宙中一滴眼淚般的晶體……他從宇宙中伸出一只手,撿拾起那滴濃縮成眼淚大小的晶體吞進口中……夾在手指間的煙燒到他的手指,他才從恍惚中回來……海潮的聲音嘩然,撞擊的聲音,讓整片陸地跟著顫動起來,好像隨著海水飄移起來,是的,陸地在恍惚中飄移起來。
俞一白感覺自己的身體也在飄移似的……
碼頭上小販叫賣的喊聲從耳邊掠過。
俞一白走過去問,這里的海邊客棧還在嗎?那小販打量著他說,在呀,在呀,你說的是獨眼李芫那個客棧嗎?俞一白愣了一下,點了點頭。他心想,那個李芫還在,從少年到中年,從女孩到女人……小販看俞一白沒回話,說,多少年啦,那是她父母給她留下的產業,前些年找了個男人,是個短命鬼,車禍,嘎(死)了。俞一白說,哦。他離開小販的攤床,在堤壩上又坐了一會兒,海水隨時都可能撲到岸上淹沒他,他站起來,憑著記憶,向海邊客棧走去。
李芫仍舊一縷頭發遮擋著右半邊臉,坐在院子里的躺椅上,雙腳翹在茶幾上,手里翻看著一本書??瓷先]什么生意,女人看上去很悠閑。俞一白走進去的時候,女人轉頭問,住店還是吃飯?俞一白看到那張臉,好像沒老似的。俞一白說,不住店也不吃飯,來看一位故人。女人從椅子上站起來,趿拉著地上的拖鞋,她的褐色長裙幾乎拖曳到地上,她伸手拽了一下。女人問,這里能有你什么故人?俞一白說,有。女人說,請坐吧。女人的獨眼X光似的在俞一白身上打量著,但她想不起來了,從俞一白的光頭上,她隱隱判斷出他的過往。她警惕地盯著俞一白的光頭,給俞一白倒了杯茶,說,喝茶。俞一白說,謝謝。女人再次坐下來,把長裙夾在兩腿之間,她赤腳的腳趾甲上涂了紅色的指甲油。艷。她問,不知道你的故人是哪位?俞一白喝著茶水,又點了支煙,遞給女人一支,兩人坐在那里抽煙。俞一白心情復雜。
那是,俞一白還在技校的時候,有一年夏天來海邊郊游,和幾個同學想在海邊燒烤,他們看到海邊的堤壩上有出租燒烤工具和各種肉串的小廣告。俞一白打了電話,接電話的一個女孩,它問俞一白在什么地方,都需要什么,她會送過來。打過電話后,過了一會兒,一個女孩騎著輛小三輪車,停在他們身邊。女孩的一縷長發遮擋著右半邊臉,給人一種神秘感,陰森感。在卸車上的燒烤工具的時候,一個同學悄聲對俞一白說,這個女孩可能是一個獨眼。俞一白說,別瞎說,怎么會?那同學說,你不信嗎?俞一白說,不信。那同學說,等一會兒我讓你知道知道。俞一白撇了撇嘴。女孩手腳麻利,很快就把燒烤爐子生上火,把各種肉串放到不銹鋼托盤里,把燒烤簾子放到火上。同學們說,沒有酒怎么行?問俞一白,你剛才沒要酒嗎?俞一白說,你們也沒說啊。要什么酒?我現在說。女孩蹲在那里整理著燒烤爐子,讓炭火變得旺起來。俞一白說,你回去拿酒吧,我來。女孩說,謝謝。她騎著車回客棧取酒了。之前的那個同學開始嚷嚷起來,說他發現的女孩的秘密。其他同學都不相信。這么美的女孩怎么會……女孩運來兩箱啤酒,俞一白幫著從車上卸下來。爐子上的肉串已經發出被炙烤后的香味,同學們拿起啤酒喝起來。女孩站在一邊,同學們邀請女孩也喝一瓶。女孩說,謝謝。你們喝。我在這兒待一會,看看你們還有什么需要服務的。女孩還問了他們是哪里的學生,對他們的學生身份充滿向往。她彎腰把同學們用擼下來的肉串釬子,一個個撿起來。白鋼做的釬子,閃閃發亮。同學們喝過酒后,變得興奮起來,那個發現秘密的同學對女孩說,你可以撩起你的頭發讓我們看看你嗎?女孩低著頭,沒吭聲。那同學又問了一句,可以嗎?我跟他們打賭說你是獨眼,你讓他們看看嘛。同學說著,站起來,來到女孩身邊,輕薄地伸出手,就要撩起女孩臉上的長發,女孩在同學那只手沒伸到臉上的時候,手里的一把白鋼釬子抵在了同學的咽喉下面。同學臉色煞白,連忙說,我開玩笑的,你趕快放下你手里的釬子。俞一白覺得同學這個玩笑開得有些大了,連忙上來解圍,把同學拉回到座位。女孩轉身跑開,俞一白追上去,連忙道歉。女孩竟然哭了,她撩起頭發說,你看,你看。那個同學猜對了。俞一白也嚇了一跳,但他的恐懼很快消失了,他說,這個世界本來就是殘缺的,沒有完美。即使看上去是完美的,但必然隱藏著殘缺。兩人在沙灘上坐下,聊著天,女孩說,她叫李芫。那次郊游結束后,結賬的時候,是俞一白把錢送到客棧去的。對于李芫的獨眼,他心疼了,他年輕的心萌生了愛意。回城后,他們就開始通信。俞一白甚至在信里面寫到李芫那只獨眼是一個晦暗的星球,會在某一天成為發光體,成為宇宙的一部分。
現在看來李芫已經忘記這些了。那么自己還有必要提起嗎?還有他紙袋里的那封信,那句讓俞一白不能忘記的話:別忘了我,你忘了我,就是全世界忘了我。他又喝了口茶水,站起來,要走。女人問,你的故人是誰呀?不會是我家那個死鬼吧,他已經走了幾年啦。俞一白沉默。死鬼。哦,叫得親切著呢。他看著女人細嫩白皙的雙腳,下面緊張膨脹了一下,他連忙轉過身去,往外走。女人說,你這個怪人,說什么故人?又不說了。俞一白說,故人已記不得我啦,也許就不是故人啦。女人問,你說的是我嗎?你是誰?俞一白說,我是誰?是啊,我是誰?他這樣回答著女人的話,也是在追問自己。我是誰?那一刻,俞一白是自卑的,自己是一個剛剛減刑提前釋放的人,一個一無所有的人……他走出院門,向碼頭而去,他要等海潮退去的那班船,他要去看看圖林,和圖林說說話……哪怕什么也不說,就在他墳前坐一會兒……
在俞一白坐在海邊等去般若島的船的時候,那個女人找過來。女人說,跟我回客棧。俞一白問,為什么?女人說,你說為什么?我想起來你是誰啦。俞一白說,哦。女人說,那封信之后,你一直沒回信,我聽說,你畢業分配到軋鋼廠上班了,后來,你結婚了。我就沒再打擾你,就像大海一退再退,總有道路出現的……你說呢?所以我就一直在這海邊客棧,直到父母老去,我找了一個大我五歲的男人,沒想到……女人強硬地說,跟我回客棧吧?俞一白說,我在等潮水退去,下一班去般若島上軋鋼廠公墓的船。女人問,看誰?俞一白說,一個朋友,也算是故人,是真正故去的人。女人說,先回客棧,明天再去吧,等潮水退了,你到島上天也黑了。女人上來拽俞一白。嘟嘟幾次想咬女人,被俞一白呵斥著。
……女人炒了幾個菜,兩人喝了酒。說起這么多年,都感慨良多,兩人眼淚汪汪的。但都過去啦,不是嗎?吃過飯,女人在院子中央的一個大木桶里倒上水,給俞一白洗澡,是的,洗澡,剛開始俞一白還害羞,護著他下面的恥,女人就笑。后來,俞一白任女人給他擦洗,身上的污垢把整桶水都弄臟了。那種感覺讓俞一白想起來,多年前看到工友的妻子給工亡的丈夫凈身……天井里的光線籠罩著他們……
李芫說,命,你信嗎?老天爺最后還是把你送到我身邊來了……
給俞一白洗過澡之后,兩人回到房間。海水在屋頂喧囂,天井里的光線落在他們身上,像一個光的伊甸園。筋疲力盡之后,李芫說,你沒地方去,就留下來吧。俞一白沒吭聲。李芫又說了一句,你是不是也嫌棄我這只假眼睛,如果你嫌棄的話,你就走吧。俞一白說,不是的。是我,一個一無所有的人,一個從監獄里出來的人……李芫說,留下來吧。俞一白沉默了一會兒,嗯了一聲,把李芫緊緊地抱在懷里,就像重新擁有了這個世界似的,而且是一個新世界。
……鬼金的出現是半年后的一天,他已經出版了長篇小說《我的烏托邦》,但他不興奮,休班的時候,坐車到海邊拍照,中午在客棧吃飯的時候看到俞一白,他伸出拳頭,在俞一白肩膀上重重搗了一拳,罵道,你他媽的,太不講究了,我去書店知道你提前釋放出來,我就開始找你,怎么都找不到你,沒想到你躲在這里,你他媽的,你說你是不是太不講究了。這下好了,你逃不掉了,我告訴你,魏如海和閔慧離開的時候,把書店給你了,我手上有他的字條,我現在上班,寫作,還街拍,我管不了那么多,書店還給你了……
又下雨了。從監獄出來半年多,這已經不知道是第幾場雨了。俞一白看著李芫踮著腳尖,一只手擋在頭上,近乎蹦跳,來到車旁,拉開車門,回頭看了眼書店的櫥窗,沖著俞一白擺了擺手,鉆進車內,發動車輛,開走了。早上從客棧出來的時候,天空上就已經堆積著萬噸黑云,隨時都可能掉下來,讓這個世界喘不過氣來。海水中的黑云與天上的黑云對稱著。李芫說,要不今天就別去書店了。俞一白說,要去的。李芫再沒說什么,開車送他到書店。李芫去廁所,回來撒嬌說,疼。俞一白壞笑,摟過她,在她臉上親了一口。李芫說,你要提前回來給我打電話,我來接你。俞一白說,好。李芫說,這天馬上就要下雨了,不會有人買書的。俞一白說,沒人,我就看看書,中斷兩年的閱讀,我要找回來,你知道我這些年憑什么在寫小說嗎?什么?李芫問。俞一白說,才華,還有聰明。李芫撇了撇嘴,發出“切”地一聲。俞一白說,真的,我的閱讀并沒有深入進去,或者說語言還沒有扎下去,也許只有我自己知道。李芫說,走了,今天客棧可能要來檢查消防的。俞一白說,慢點兒開。李芫用她的左眼擠了一個媚眼,說,累了,就到后面躺一會兒,半年來,你多貪,你知道嗎?再喂不飽你,我都擔心你要去找別人了。俞一白傻笑,說,不會的。他再次叫起來,餓,餓。吃不夠啊,吃上就不要命啦。李芫說,傻樣吧。俞一白說,晚上把嘟嘟帶回來,我想嘟嘟了。李芫說,就怕嘟嘟不愿回來了,前幾天,我在海邊遛嘟嘟的時候,遇到一個流浪狗,把流浪狗帶回客棧,它們現在黏糊著呢!
李芫走后,俞一白坐在櫥窗前,看著窗外雨中人物的驚慌、躁動、憤怒、冷漠。他身后書架上的那些書整齊地碼在那里,仿佛有一雙雙眼睛越過俞一白的背影,透過櫥窗,也在觀看著雨中的人們,那些需要憐憫的人們……
俞一白坐在書店櫥窗前,玻璃上已經落滿水珠??奁牟A?。
他想起第一次遇見李芫的時候,被同學們羞辱后的李芫跟他說起,那只眼睛是小時候被小伙伴用彈弓的彈珠打的,一顆彈珠把她的眼球打爆了。那一刻,她感到世界失去了平衡,右半邊臉都是血,讓她的身體也失去平衡……一片血光中,她說,我感覺,天黑了……
俞一白又想起李芫和他去圖林墓前,說過的那些話,大海一再后退,總有道路出現……人至中年,生命到達無邊的寂靜……我們將擁有永久的空曠……
俞一白伸手擦了擦玻璃上的雨霧,外面變得明亮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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