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峰
黃昏時分的瀏陽河第一灣,仿佛由一只碩大無朋的螺坨霧化而成,遠山如田螺的翹臀,由濃漸淡的青黛,旋轉著的姜黃色的泥土與夕陽,近處則像是挖掉了肉的田螺口,潔凈清新。
公路和橋,河兩旁的仿古建筑,這個離縣城還有三十八公里的偏僻鄉鎮,呈現出一種對原始風貌的理解和尊重。他們只在橋的一側修建了一排五百米長的低層商鋪,而且是建在加高的河堤上,堤下的河床保持著原有的形態,泥沙卵石的岸灘,有人在古樹下垂釣,或踩著野草散步。公路橋的下游五百米處的河堤上又修了一座人行天橋,其作用完全是為了體現古鎮古色古香而悠閑的生活。
公路和橋是雙車道,車輛川流不息。過了橋到了古鎮的外邊,瀝青路面還是那樣寬,兩旁的水泥人行通道豁然開闊,可以豎著停下兩臺轎車。那人行通道亦是路邊門面的前坪,而停在那里的車十有八九不是跟這些店做生意的,他們只有一個主題,就是跑到河堤上去吃唆螺。
一時間打電話的人無數,聲音此起彼伏。
“到了嗎?我到了。”
“哪一家的唆螺最好呷?”
可以想象的回答是,都好吃!快去搶位子吧!因為回答說第一家,進去的第一家,“一鮮唆螺”,已經毫無意義,要預定。
第一次去的一般還會打電話問,“我把車停在別人家的門口沒事吧?”或者問,“我把車停在路邊安全嗎?”
回答肯定是“放心吧”。堤上禁止停車,人頭攢動,擺滿了桌椅。
夜幕降臨,LED燈光開始閃爍,過往的車輛帶著發光字體“官渡”“唆螺”的余暉,消失在漆黑深沉的四野,舌尖上的河畔,才剛剛飄起一丁點兒喧囂和香氣。
亮如白晝的“一鮮唆螺”制作間,原叔手腳不停地在那里忙活。立秋后最后一個秋老虎,過了今晚就意味著蒸籠般的炎熱即將消散,氣候將好得不能再好,這個時候的田螺肉美個大無籽,好吃得要讓人飛起來。
“一鮮唆螺”跟別的店的唆螺吃起來不一樣,廚房也是獨樹一幟,一圈一圈堆得有兩米高的竹蒸籠,冒著熱氣,端起來有蠻嚇人。因為原叔有要求,上菜要從最底下的一層上,蒸菜師傅把七八上十層的蒸籠從滾水大鍋里移出來時,傳菜員還必須搭把手,移開上面的蒸籠,只見那熱氣一噴,裊裊如七仙女指環間的祥云,蒸籠里面裝滿了一份一份的唆螺——那是原叔每天要敬的神。
廚房的一板墻上安裝了超級方便好用的不銹鋼蒸柜,做廚房設備的趙伢子曾一個勁地游說原叔把蒸籠扔掉。“老板,你看,”趙伢子邊說邊抽開蒸柜的一格抽屜,“多輕松多省事,只要多加幾排咯樣的格子,全世界的唆螺你都可以裝得進去,多加格子就是。”
趙伢子說得對,店里的人也一邊倒地支持蒸柜多加格,他們煩那蒸籠,要多點一爐火,每次取菜又重,但是,原叔不同意。就像談戀愛,一方再優秀,另一方不點頭,這戀愛就談不下去。
“不是用竹蒸籠蒸的唆螺那不是咯個味。”原叔說。這也是他拒絕的理由。
那就巧,難道蒸柜蒸出來的東西帶不銹鋼味?蒸籠蒸出來的東西帶竹子味?沒這回事!他們都知道,原叔不曉得好固執,不曉得好霸蠻,店子是他的,他要怎么做就怎么做。
店里只有一名傳菜員,手腳麻利,就是說話不怎么清澈。“十五號臺,兩份唆螺,一份鹵鴨頭,一份拍黃瓜一份花生米一份涼拌木耳,小炒黑山羊,酸菜炒苦瓜,清炒番薯葉,豆腐腦湯。”小伙子流利地報出菜單沒問題,問題是他前面報得聲音洪亮,鏗鏘有力,到了中間嗓子又好像莫名其妙地破了。他的嗓子極容易破,譬如說被油煙辣味嗆一下,譬如說被菜單上他不認得的字梗一下,或者吐氣太猛,那嗓子瞬間就會變得嘶啞軟塌。不過,他的嗓子要好起來也是飛快的,只要鼓一下眼睛,或者咽下點口水,那聲音馬上又震得鍋響。
廚房里噪音本身就大,傳菜員報菜名的聲音又極不穩定,豎起耳朵都聽不清,弄得炒菜的大廚直想拿勺子去敲他。
原叔搖了搖頭,露出的笑容讓炒菜的大廚也笑了。
店里的每一個人,只要進入到工作狀態,就沒有喘息的時間,特別是廚房里的人,衣服都沒干過,從打濕的上衣中擰出來的汗水差不多都有半杯。工作太累,性情就急躁,彼此間會為一點點小事發些莫名其妙的火。傳菜員是他們的出氣筒,因為他們的工作都是按他的傳令來做,也只有他的岔子好找。
“十六號臺……”傳菜員流暢地報出所需菜品,最后一個桌子了,大家為店里的好生意由衷地感到高興。別以為他們高興是可以歇息了,才不是呢,一張桌子一晚翻四次臺,很平常。人一高興,做事就特別順,傳菜員菜名都要報得好些。當傳菜員照單念到十六號臺的最末一道菜,想都沒有想就發出聲音來,“清炒秋菜。”
“清炒秋菜。”炒菜的大師傅跟著傳菜員咕噥了一句,表情像是快要被一只大包子噎死了。秋天里的菜都是秋菜,都要炒啊,這回他真的要拿他手里的長把勺子敲那細鱉了。
“清炒秋葵。”原叔說。原叔當然曉得,那個“葵”字點單里出現得少,跟“菜”字看著差不多,店里的正式菜譜上寫的是“洋辣椒”,傳菜員念錯就不足為奇了。
“清炒一份洋辣椒。”原叔說著,彎手去拿大廚手里的炒菜勺。切菜的細鱉抓來六只形狀像青椒、皮像絲瓜的秋葵放到圓木砧板上,三秒鐘切一只,一小方格籃子薄如樹葉的秋葵片很快就切好了。
原叔扭開液化氣開關,調成猛火,勺子在豬油壇舀了點油,均勻地灑在燒熱了的炒鍋中,先是抖幾片秋葵下鍋,然后一籃子秋葵片下去,蓋住了要濺出鍋的油星。
他的左手握著炒鍋的把,靠手腕的力量去顛,炒鍋里的秋葵片像波浪一樣翻卷。易熟的菜,根本無需用長勺去翻拌,直接靠手勁發力,咯樣做并不是為了去拽那個味——讓炒菜具有舞蹈般的美,才不是。你用鐵勺下到鍋里去炒,對于菜肴的形狀多多少少都會有一些損傷,況且一個勺子能攪拌多少?你用手去顛,一鍋的菜那是整體翻卷,對菜肴受熱均勻度,油鹽醬醋的入味都是極好的。
每一盤小菜在出鍋前,原叔定了一個標準化程序,那就是必須吊點水,而且是開水,這樣炒出來的小菜口感糯中帶脆,清寂的顏色比不吊開水的小菜要保持的時間長些。在“一鮮唆螺”的灶臺上總是放了一把黃銅壺,井水燒得像溫泉一樣滾。
原叔店里七哩八哩的規矩多得很,你要到他店里做事,就必須遵守咯些規矩。他常說,美味佳肴沒有別的巧,一是食材好,二是要做得好,做得好就要認真。人家德國人往菜里放點鹽都要過秤,他要求更嚴格,一鍋菜該放多少鹽——眼睛一瞟就要明白,勺子到鹽壇子里一舀就要搞定,連勺子背面粘了多少鹽粒都要估算到。
一份清炒秋葵一分鐘出了鍋,除了油鹽什么佐料都不放,“一鮮唆螺”的主菜大菜口味重,偏辛辣,配菜和搭菜就該清淡清爽。一桌讓人回味無窮的好飯菜,搭配要得當,葷配素,苦配甜,奇香配清口,爆辣帶點酸……
原叔稍稍轉了下身,炒鍋唰地從灶臺移到案臺上,鍋子一偏,鍋里的菜不偏不倚地對著碟子的中心散落開來,只有幾片秋葵沾在鍋底,勺子一劃,鍋子像洗過一樣。
一氣呵成的裝盤,簡單快捷有看相,一滴菜汁都沒有浪費。原叔噓了口氣,如釋重負的笑意爬到了他深黑的眼睛里。
炒完最后一桌的最后一道菜后,原叔和大廚性急到了廚房后門外去透透氣,邊聊天邊抓緊時間唆根煙。
“師傅今天你早點休息,趙總那邊又在搞活動,估計我們店里一兩點還收不得攤。”大廚說。
在幢幢陰影的前面,遠處燈火重疊的原鄉花海,像是城市小酒吧里的熒光管構成的小圖案。
趙總,就是以前搞廚房設備的趙伢子。后來他又搞了蔬菜種植基地,接著又搞了個看花花草草的大園子,占地幾百畝,搞得很漂亮很不錯呢!也就四五年時間。
“有的老總——夾了個包就喊老總,趙伢子還作古正經稱得上老總,莫看他年紀小,事業越做越大,我喊他趙伢子,他還蠻開心,是不是咯樣?”
當原叔說到“是不是咯樣”時眼睛盯住大廚笑了下。“那當然!”大廚眨巴眨巴眼說,“他好靈泛啰!師傅能不支持嗎?在官渡,只要師傅支持的事就靠譜了。”
原叔叭了口煙,悠悠地把身體靠到那棵又高又直的水杉樹。“我只是入了點小股,賺也賺不了好多,虧也虧不了好多。”
“他們那邊搞好后也會發展餐飲,到時候我們是去還是不去呢?”
“不去!”原叔說,“我的能力頂多搞好一家店,咯還靠了我師傅多年的積累。”還有一點他沒有說,那就是人過了四十五歲,精力和體力都在漸退,不像小他一輪的大廚,渾身有使不完的勁。
“我也不想去單打鼓獨劃船,勞神的雜事太多,我脾氣躁,搞不好。”大廚說的是實話。原叔給他開的是高薪,還給他百分之五的股份分紅,很可以了!但他又不能不做事,不做事工資和分紅都沒有。
“你要想開店,我也會支持你。”原叔說。
“一世都不想咯個事。”大廚猛地吸口煙,把煙頭往腳下一扔,然后用鞋底去擂滅那煙頭。正待他轉身時,漆黑如巨傘的水杉樹上砸下了數聲烏鴉的啼叫,“嘎嘎,嘎嘎……”
烏鴉一般是白天活動,晚上很少叫。大廚渾身一顫,突然對原叔說道,“師傅,我想請兩天假,回去看哈爺爺。”
“信咯號東西?”原叔聳了聳肩說,“早兩天我跟老王散步,無意中發現幾只電線桿子上都站了烏鴉,不曉得哪來了咯多烏鴉,屋頂上電線上一排排的,以前也有,沒咯多!王老板以為是不好的預兆,駭得晚上泳都不去游了,我照去,卵事都沒發生。”
民間對烏鴉的忌諱,信則有,不信則沒有。大家也都知道烏鴉是益鳥,有情義的鳥。
“唔,不行,剛才它一叫,我心都要沖到嗓子眼里了。”大廚抹著胸口驚悚地說道。
“莫搞兩天,你回去看下,快去快回。”原叔說。
大廚的爺爺已經病入膏肓,上星期大廚請了兩天假去看爺爺,這星期如果又搞兩天,萬一這幾天死了還要搞幾天,原叔倒是沒意見,店里別的員工會有看法。
迷信和禁忌真的千奇百怪,十年前原叔的父親聽人說,院子里栽白色的花不好,于是移走了兒子親手栽的兩棵玉蘭。
白色有哪點不好?白色的墻壁,白色的毛巾,白色的家電,白鴿……
他是那樣地偏愛白色,而父親竟因為聽信一句毫無根據的話而執意為之。問題是移走了那兩棵白玉蘭,父親數月后就去世了,而他迄今還是沒有了結亡父的心愿。
他是那樣地癡迷著白色——記憶中某位少女潔白如珍珠的牙齒——遙遠得就像紅塵中的一個夢。
吳小思誘惑的目光投向林雨花,林雨花就像西洋畫中那些不穿衣服的少女癱倒在草地上。
誘惑的目光進階到了貪婪,射在潔白如玉的胴體上,一條毒蛇靜悄悄地爬過來,纏繞著林雨花,閉著眼睛的林雨花渾然不覺,滿臉幸福陶醉。
他遠遠地望著,又氣又急。“林雨花你是頭豬啊!蛇和人都分不清。”
那條蛇可能是吳小思邪惡的目光,更有可能就是吳小思本人。蛇頭豎起來晃啊晃的時候,一會兒是猙獰恐怖的尖嘴丑鬼,一會兒又幻生出一張英俊男子的臉。
他拔出刀,“我要殺了你!”
“李原鄉,你要殺了誰啊?”
他被林雨花一把抱住。
“放開我!我要殺了他!打打打!殺殺殺……”
李原鄉又一次被噩夢驚醒,從床沿邊伸出一個黑影,照著他的臉就是一巴掌。“吵什么吵,一到晚上你就吵死,還要人睡不睡?”
打他的是睡在下鋪的白案師傅。鴿子籠似的昏暗房間,十張高低床的睡客,悶熱的四五月廣州天氣,黏乎乎的汗,酣聲,腳氣臭,深更半夜被吵醒后瞪著眼半天都睡不著。
十八歲的哥哥李原鄉又開始像剛來小天鵝賓館時那樣想家了。
白天他在賓館的高級廚房負責清洗和保潔,時刻緊張兮兮,稍一出錯就會被訓斥和扣薪。同他一塊兒來的林雨花首先是分到客房部,兩個月后被調到總臺,半年后林雨花升級到了大堂副理。在美女如云的五星級酒店,她身著管理層的西裝套裙,手拿著黑色的對講機,走路帶風。李原鄉簡直不敢相信,他兩小無猜青梅竹馬的鄰家小妹,只短短的半年時間,就完成了從鄉土風情到氣質大美女的蛻變,變得高不可攀。
有幾次他還看到了那臺勞斯萊斯來接她送她,那是少東家吳小思的座駕。
吳氏集團是印度尼西亞富可敵國的家族企業,這個企業的唯一繼承人就是吳小思。
不到三十歲的吳小思,溫文爾雅,衣著考究,代表集團負責大中華區的業務。廣州,這個神奇的城巿激蕩著他的胃,刺激著他的眼球。
從小天鵝賓館的服務員中隨便挑一個,帶到雅加達的街頭,那都是一等一的美女。賓館大堂咖啡廳窈窕身姿無數,好像全國的美女都到這里來開會。
五星級酒店閉著眼睛在賺錢。酒店的總廚在廚房好像比皇帝還牛氣(噢,要解釋下,總廚是香港人,香港的大貨司機在深圳都包二奶了),除了指導一下做燕鮑翅的大師傅,一天到晚卵事不做。只要總廚到了廚房,廚師們好像一個個都變成了太監、奴才,他站著要抽張凳子給他坐下,他要試菜,就把菜品送給他檢閱,恭恭敬敬夾一小筷子放到他的專用碗里,湯也是,不同的是湯是用湯匙。當他看到夾過一道菜的筷子又去夾第二道菜,“嗯,會串味。”他的眉頭皺起,馬上命令手下換一雙筷子。
李原鄉感到總廚的苛刻要求還是有一定的道理,小天鵝的燕鮑翅賣得特別火爆,隨便一份燕窩,隨便一份鮑魚或魚翅,都抵得上李原鄉一個月工資。
總廚的精細不會放過任何一個細節,他會穿著白色的襪子在廚房里走一圈,如果襪子一塵不染,干干凈凈,廚房里的衛生才過關。
上班時手腳不停地做事,下班以后的時間就變得百無聊賴了。李原鄉在員工宿舍樓頂上養了一對鴿子,給它們筑巢裝雨棚,一有時間就會帶點玉米和礦泉水去喂它們,看著它們恩恩愛愛地產下蛋,看著公鴿和雌鴿輪流孵育,看著站立不穩眼睛都打不開的幼鴿是怎樣一天天長大。也就是一年多的時間吧,鴿子養鴿子,樓頂上有了十幾只白鴿。
鴿子是世界上最漂亮的鳥,它們相親相愛,戀家,它們從不亂飛出去留宿過夜,這并不是說它們缺乏本事,恰恰相反,它們的反應能力非常強,飛行的技術好得不能再好。
鴿子應該還有一定的智力,它們認得他,看見他上樓來不會驚慌失措地亂跑,而是高視闊步,朝他禮貌地點點頭。
它們還會啄他手掌里的玉米。
他常常一個人在這里發呆,望著鴿子飛向遠方……
“怎么回來了?”老爹問他,“不是說好得下不得地,你一個月的工資抵得我一年的收入。”
“嗯,可能我前世是一只鴿子變的。”他回答老爹。
“鴿子不要用錢,但人要用。”老爹說。
老爹從年輕時擔任大隊書記起,一直就在村里當書記,由于厚道,大伙兒都樂意選他,可是對兒子卻恰恰相反。
“應該不能說恰恰相反,恰恰相反那是不厚道。”李原鄉心里嘀咕,“只是有點尖刻。”
在靜靜的大房間里睡覺,被小伙伴們羨慕和崇拜,這種感覺真好,接踵而來的卻是一種空虛,空虛得對著自己都想吐。
他到了長沙,在六堆子先鋒廳的馬路邊上,一撥一撥像他那樣的年輕人站成一堆,等著雇主來挑選,同樣是打工,長沙比廣州差遠了。
廣州是回不去了,誰叫他話說得那么絕。
他喝了點酒,大罵為鬼佬打工的人是漢奸,一桌為他送行的老鄉飯都吃不下去了,只有林雨花默默陪他到飯店打烊。
“你回去打算干啥?”她關切地問他。
“養鴿子。”他醉熏熏地說。
“那個地方養鴿子,路費比鴿子還會貴。”
“我不曉得帶噠它們飛嗎!”他還在借酒裝瘋。
她最后一次勸他留在廣州,“你可以到廚師學校培訓幾個月,出來后工資收入會多好多,慢慢地再干幾年,這樣創業要靠譜得多。”
她沒有告訴他,她有多難,各種的看不起和輕蔑,她都忍住了。吳氏集團原先也是靠路邊攤起家的,貧窮和富貴之間只隔著闖和努力。她關心他,因為他是她的原鄉哥哥,她最好的朋友。但同時他也是個男人,男人是有自尊心的,不需要女人在一旁過多地指點。
廣州是美食的圣地,美食的聯合國,對于一個無意中闖入到餐飲行業的打工者來說,留在廣州真是不錯的選擇。而故鄉官渡荒廢貧瘠的樣子,在他燃燒著酒精的腦海中,那不過也只是高大破敗的尊嚴和冷峻的面孔。
他對她搖了搖頭。
丟人的單相思,找誰說去?就讓它爛在心底吧。
有多少奇花異草的種子爛在深山里,沒人知道,也就無人可惜。
晚上八點多鐘,原叔習慣性地要到外面轉一圏。
水泄不通的大堂和外坪稍稍有了點松動,服務員穿梭其間,向客人們提供冰鎮啤酒,收著唆螺殼,西瓜皮,被挖掉了子的蓮蓬,仿佛帶著血尖利如錐子般的菱角皮囊。
世界越來越大,認識的人越來越多,但真正能夠坐在一起說上半天話的人卻越來越少。原叔想。
一桌一桌的食客就像藤蔓一樣互相糾纏在一起。真羨慕他們,熱鬧就開心了一半。
“一鮮唆螺”的原址還靜悄悄地兀立在河邊,躲避著喧囂和燈火。茅廬旁邊的山,樹,草,干濕濃淡疏密虛實,遠近高低錯落有致,意境渾然天成。
二十七年了,原叔還記得第一次上門去拜師學藝,那個時候一鮮師傅看上去就有七八十歲了,頭發胡子全是白的,眼睛像兩只童心未泯的玻璃蛋蛋,說話和看人的時候骨碌碌地轉。一鮮師傅原先是位道士,道觀被水庫征用了,他從這個山輾轉到那個山,檔案也弄丟了。因為山林是國家的集體的,有的還分得給個人管,人家怕惹麻煩,喊你走就得走。
他流落到這里的時候老爹恰好當大隊書記,他選擇的河灘邊的山腳恰恰是大隊集體土地,有人向老爹報告發現了不速之客,之后老爹觀察了他三個月,給出了結論。
“這個人人畜無害,就讓他在那里自生自滅吧。即便是條狗,流落到他鄉,你也得給條活路。”
后來老爹發現一鮮師傅會寫字會算算術,要提拔他當會計,被他婉拒了。
一鮮師傅從未收過徒弟,也沒有什么拜師儀式,徒弟送的謝師禮卻深合他意——父子倆一人肩背一捆柴火,進門就往灶屋里一扔。
老爹拍拍身上的灰,對一鮮師傅說,“他留在咯里,我就忙去了。”
李原鄉把柴火堆整理了一遍,見一鮮師傅手挽簸箕到水缸里去撈漂水的田螺,他趕緊上去接手,把半簸箕的田螺倒到了籮筐里。
“中國人吃螺都吃了幾千年了,唆螺的做法很簡單,跟我實在是沒什么好學的。”這是師傅對他說的開場白。
“吃了幾千年?”他訝異地瞪大了雙眼,“您老有什么依據?”
“有。”師傅精神抖擻地說。
兩師徒事也不做了,師傅帶他去了睡房,打開一只樟木箱子,里面全是些頁面發黃的書,印著繁體字。一鮮師傅從中抽出一本書,翻到有插圖的一張,“你看,你看,這是漢代的貴族,他們在宴飲,幾個人盤腿坐在席子上,這是擺放食物的四足案,看到這只青銅簠沒?里面擺著的螺狀饌品,香螺酌美酒,枯蚌籍蘭肴。”“還寫詩呢!”他興致勃勃地說,“觥籌交錯,好不快樂!”
一鮮師傅的興趣好像比他還大。“多著呢,畫啊詩啊典故啊,多著呢!我們現在干活去,中午安頓好客人,我們兩人喝一杯。下午就比較清閑了,有興趣你可以在我咯里看書,我的書是不借的。你晚上也可以住在咯里,那邊有間客房。總之,你要是喜歡就當你自己的屋得了。”
雖說是茅草房,但屋子里面干干凈凈,窗戶和門巧奪天工,采光通風,鳥語花香,三合土地面冬暖夏涼。不過,他還是擔心,夜晚河灘邊山腳下的蚊子特別多。
“晚上就不睡在這里了,回家沒幾腳路。”
“那好啊。”一鮮師傅合上箱子,“你就看事做事吧,有什么不明白的盡管問我。其實這里也沒太多事,平時我一個人也做得來。這可不是后生久待的地方。”
“為什么師傅特別喜歡的地方卻不讓徒弟久待呢?”他說。
“哈哈哈哈……”一鮮師傅縱聲大笑,“茫茫天地中一點,一點一點又一點,點點相同又不同,點點不同入大同。”
在制作唆螺前,一鮮師傅要點起三支香燭,祈禳一番。
“師傅,你這是干什么呀?它們只是一只螺吔……”他后面的話說不好,也沒有說出來。
“你以為它是什么?”一鮮師傅說,“它是死的嗎?顯然不是,它會慢慢地爬,呼吸和飲食,所以它也是一條命。師傅當初要吃它,不吃就活不到今天。大饑荒的年月別的地方餓死了人,我們這里沒有,因為我們有它。萬物皆有靈性,它們怎么會沒有呢?我們以最虔誠的方式告訴它們,我們,它們,鍋里的油,灶里的火,一切的一切,都是在修行。”
李原鄉瞠目結舌,聽得入神,如醍醐灌頂。
那個時候這里還沒有一座橋,連一條像樣的路也沒有,鎮里衛生院的江醫生晚上到茅廬來吃唆螺,連單車都不敢騎。
河里飄蕩著小木船和竹筏,山上偶爾會傳來高壓氣槍的槍響,那些捕魚的打獵的都喜歡到茅廬來歇歇腳,就著唆螺喝碗谷酒,他們會帶來河鮮和野味,自己做或交給李原鄉來加工。來料中有難得一見的貨色,某些食客還帶著私家珍藏的獨門絕活,短短幾年時間,原哥成了名震鄉野的一等一的廚師,天上飛的,山中跑的,水里游的,沒有一樣他不能烹制。
一鮮師傅是不殺生的,徒弟要殺生他管不了,因為徒弟只是跟一鮮學做唆螺的徒弟,不是道觀的弟子。
自從徒弟進了屋,一鮮師傅反倒像個寄居在這兒的仙人了,能做的事他會盡量去做,能不管的事盡量不管,想要避開的事,師傅就雙手結印,盤腿而坐,五心朝天。
賺來的錢被開成兩本存折,師傅一本,他一本。
慢慢地,縣城和長沙都有人過來挖李原鄉,給的報酬至少是他自己干的三到五倍。他舍不得離開師傅,只好對挖腳者說,“你去問問我師傅吧。”
明白廚師對酒店重要作用的老板甚至承諾把一鮮師傅一塊帶走,“大隱居塵,何必深山來靜孤。”
“我早就隱于塵了。”一鮮師傅說著,抬手指了指徒弟弄上去的“一鮮唆螺”的匾額。
功德金色光
微微開幽暗
一鮮流真香
不知是誰編的這小調,在官渡的販夫走卒中傳唱。一鮮師傅一聽,“哇哦,這是道家的咒語,改兩個字成歌了。”老人家瞇眼一笑,自己也跟著哼唱。
過了好久江醫生才說,“這歌是我編的。”
“你怎么想的?現在的歌多了,什么‘冬天里的一把火,還有‘跟著感覺走,干嘛要拾人牙慧,編些這歌不是歌調不是調的東西?”一鮮師傅說。
“唱歌就是感覺,我能感覺得到它們那種萬眾矚目的欣喜,我唱我所愛。”江醫生說。
斷瓶取酒飲如水
盤中白筍兼青螺
古代的文人墨客,他們向往自由而寧靜的田園生活,他們結伴窮游,看到好的山水會寫一首詩,吃到一道美味,也會寫首詩。率真的性情,感恩和知足,詩就在身旁。
這家伙對唆螺的癡迷簡直到了登峰造極的程度,一天不聞到唆螺的氣味就喉嚨發癢,輾轉反側難入眠,他的口頭禪是,“朝吃生姜夜吃螺,郎中先生冒事做。”
別人笑話江醫生,“你就是郎中先生呢。”
“那有什么關系?”江醫生說,“蘿卜菜上了街——藥鋪里取招牌,藥店老板不照樣用這句話教育自己的孩子要吃蔬菜。”
醫生還發現了螺肉的一個藥效,對治愈女性的狐臭有輔助作用。
“是不是真的呀?”一鮮師傅起了好奇心。
“你問哈原鄉,他是本地人。”醫生說。
“問他有什么用?他只聞過母貓的氣味!不像你。”一鮮師傅嘆口氣說。
“我承認,我聞過。還真沒有。”醫生吃吃地笑著。
一鮮師傅重點拜托過醫生給徒弟介紹對象。他們給他介紹了無數個,他都看不上,就像一池田螺,蹭過來蹭過去,怎么都難以黏在一起。
醫生也是這樣,剛來那幾年,官渡的女子無論對他多好,他都不會動心,一心只想調到長沙去。突然有一天,醫生想通了,他覺得鄉鎮的生活蠻好,特別是一鮮唆螺,你離開了官渡,你就吃不到。
江醫生的味蕾敏感得出奇,即便一鮮師傅把制作唆螺的全部訣竅——配料和火候——毫無保留地傳授給了原鄉,但原鄉制作的唆螺和師傅制作的唆螺,江醫生放到嘴里一唆就唆得出來。
有一天江醫生本來說來吃晚飯,一鮮師傅和原鄉左等右等,打電話醫生不接,一鮮師傅都上床睡覺了。
電話響起來,是醫生打來的,直問還有唆螺沒?
一聽他們幾乎沒動那碗唆螺,醫生像個黑夜騎士一樣地急急趕來。
一進門他就大聲嚷嚷,原來耽誤他吃唆螺的原因竟是一臺手扶拖拉機。就在下午,那臺手扶拖拉機的拖廂站滿了喝了喜酒的人,突然它翻了,從十幾米高的陡彎道上摔下來,八個皮開肉綻骨裂骨折的傷者被送進了衛生院,江醫生一個個給他們縫合好傷口,敷上石膏纏上繃帶綁上木夾。
一塊唆螺肉下肚,醫生就像是大力水手喝了罐菠菜,渾身舒展,眼放異彩。
“噢,不對,同昨天的有一點點區別。”
“有什么不對,都是我做的。”李原鄉往醫生的酒杯里咕嘟咕嘟地倒著邵陽大酒,皺起眉頭說道,“可能是放久了點吧。”
“硬是不對,不是放久了的原因,同昨天的味道有點區別。”醫生說。
“那就巧!不可能的!”李原鄉的語氣中帶了點憤怒。因為昨天醫生把他制作的唆螺表揚得一塌糊涂,說什么是巔峰之作,可以同一鮮師傅做的媲美。
精益求精是李原鄉做事的原則。
他聽不得閑話,受不得白眼。個性同古人倪瓚有點相似。
那倪瓚,別人說他的茶葉不好,他竟同別人絕交。
“哈哈哈哈……”隨著一陣爽朗的笑聲,一鮮師傅飄然而至,在橘色的光影里,師傅的白胡子宛如一道白光。“醫生沒說錯,今天放到唆螺里的薄荷葉不是從麻溝采的。”
李原鄉恍然大悟,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同師傅和醫生在一起,那是做最小的小吃,嘆千古之幽情。
古時的田螺大如梨橘,袁術曾在江淮下令,拾蒲贏為食,一只充饑,兩只管飽。現在很多鄉村,田螺僅有指甲般大小,濫用農藥化肥的地方,田螺已然絕跡。
他們慶幸官渡保持了一點點古風古貌,小飲干杯。
醫生喝多了話就多。“原鄉鱉,你想得要死的妺妹你搞不到手,你套路不行。”
“你真正喜歡的人會去用套路嗎?套路都沒用,你怎么說不行。”
“小鱉,我懶跟你講得,搞么子都要有套路。”
“你有什么套路,拿出來給我們看看。”
“你給我看好!看仔細,別看走眼。”醫生從碗里拎出一只唆螺。原鄉滿臉鄙夷,眼神仿佛說,這叫套路?誰都知道你吃唆螺從來不用牙簽,直接用手去抓。
“你把這只唆螺當成你最喜歡的姑娘,”醫生停頓了一下,“你最喜歡的姑娘叫什么名字?”
他氣得差不多要把小方桌掀掉了。坐在上位的一鮮師傅插了一句,“林雨花。”
“對對對對對,林雨花!你們看好了,這只唆螺是林雨花,我不是我——我是李原鄉,我用拇指和食指摟著這姑娘的腰,用中指抵著她屁股上的缺口,看到沒有?就這樣子。然后我開始親親,看仔細,別看走眼了,我現在開始唆她……”說著,醫生張嘴朝螺口猛地一吸氣,同時把中指彈開,形成一股氣流,把螺肉,包括姜蔥蒜小紅椒韭菜等等十多種佐料汁液,原封不動一滴不剩地唆進了嘴里。
“好啊好啊!”一鮮師傅興高采烈地鼓著掌。
他想起他和她下火車時被擠得貼面黏膩在一起,她嘴巴里呼出來的氣吹得他頸根癢癢的,他的手護著她的蜂腰,他仿佛被幸福的旋渦轉暈,所有的擁擠喧囂嘈雜立時消了音,這世界只剩下兩顆年輕心臟的跳動聲,“怦,怦怦……”
那個時候他怎么可能還會知道去頂,彈,唆,只有醫生那王八蛋才會干這些事。“流氓!”他罵道。
醫生勾起了他的心事,師傅又在推波助瀾,他真想給她寫封信,不是情書,他不會告訴她,他還在想她,他只會跟她說:“總有一天你會覺得我們的官渡最美,在這里生活才最有價值。”
梨頰微渦含羞吻
饞嘴王孫帶厴吞
啜鮮紅唇吹玉笛
棄殼素手敲桐箏
醫生樂在此而志不在此,借著酒勁他說了實話,一下午救治了那么多的傷員,他不但不煩,而且還有點小激動。骨科,跌打損傷,江醫生在這方面有著超乎尋常的心得。基本上,他只需要聽聽患者對事故發生時的描述,用手觸按受傷部位邊上的肌肉,便胸有成竹了,他差不多能透視到骨頭受創的形狀,一千個醫生當中,難得有他那樣的即視感。
而在這個醫院不像醫院診所不像診所的地方,他有力使不上。他要看內科外科,神經科計劃生育科,他還要去各村點檢查指導工作,太多注定讓人出不了彩的雜事,偏離真正的興趣愛好,他擔心待久了會廢了去。
現在有一個機會擺在醫生的面前,鄰近鎮上的一家私人診所要轉讓,轉讓費也就一萬元。他想盤下那診所,專看骨科,把藥費治療費降到爛便宜。可問題是醫生身上一千塊錢都沒有。
“我借給你吧。”李原鄉說。
“我不知道好久還你。”醫生還在猶猶豫豫。
“沒關系,我又不急用。”李原鄉盡力聳了聳肩膀。
“萬一虧了呢?”醫生沒去過廣州,以為幾千元是好了不起的錢。
“虧了就虧了,虧了算了。”李原鄉說。
“不能虧,也不會虧。”醫生吭哧吭哧地說道,“一萬元,我壓力太大。是這樣吧,一人一半,我湊五千,你出五千,虧了一人一半,賺了一人一半,永遠一半一半,永遠的兄弟,永遠的朋友。”
一架羅賓遜R44在夜空中飛行。
林雨花時不時把臉湊到左窗玻璃邊,機身下是她熟悉而又陌生的山影,褶皺的光暈。
歲月難以掩飾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跡,她變得雍容華貴,典雅端莊。
這次她陪母親到湖南旅游,原本沒有這一項,是長沙恩光養老機構的張董臨時邀請的。林雨花的渡基金,投的正是慈善和養老。
最近幾年恩光不斷地新開養老院,不斷地選址,“伊甸園愛情花海”的趙總找到張董,建議恩光到官渡去興辦一家。
官渡離長沙還是有點遠。這是張董事長的猶豫。
遠是遠了點,但官渡的水,空氣,環境,食物,適合養老,特別是官渡的夜晚,對于那些還有點小情懷小浪漫的老人,那是與眾不同饒有風味的。趙總據理力爭。
交流中趙總得知張董事長是飛行員出身,骨灰級的飛行愛好者,私人還買了架直升飛機,便慫恿他晚上飛去看看。
趙總太想看到從夜空中俯瞰官渡是個什么樣子,還想把行程拍攝下來,作為“伊甸園愛情花海”宣傳片的資料。
這次飛行,駕駛座的兩個人是原定的,飛行員張董,帶路黨趙總,客座上的兩位女士是臨時更換上去的,特別是林雨花的母親。老太太年紀偏大,又是夜間飛行,臨上飛機的一刻,趙總還在勸老人家不要去。
“你不要叫我林奶奶,叫我林娭毑。”老太太氣呼呼地說。她滿頭銀發,目光堅毅。
“哦!原來娭毑是湖南人。”趙總尷尬地撓了撓頭發。
林娭毑笑了,“我不僅是湖南人,而且是官渡人。”
實際上她只是長沙下放到官渡的知青。
林雨花二十多年前就把父母接到了深圳,二老在那頤養天年,過著美好寧靜的生活。只是偶爾會聽到他們細碎地念一聲,想回官渡去看看,想去看看李老爹。隨即一定是想到了李老爹兒子同他們女兒的芥蒂,便忍住不再嘮叨。
林雨花的父親是土生土長的官渡伢子,讀書到了北京,被打成右派,驅趕到了甘肅。甘肅的貧下中農一看來了一個這樣的書呆子,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不做事肺部都咕嚕咕嚕直響。甘肅的貧下中農自己還吃不飽,又來個做不得事還要跟他們搶飯吃的廢物,手一擺,拒收。
他只好又拿著一疊公函回北京,他被單位除名了,房子被別人占了。顛沛流離回到老家,弟弟門都不讓他進,怕受牽連。
老爹站出來,安排他到小學打雜……
幾十年一晃而過,斗換星移,往事一幕幕不堪回首,林娭毑的眼里噙滿了淚水。
勞斯萊斯渦輪發動機的響聲,頭頂上旋翼轉動的晃影,這一切都好像與二十多年前結束那場婚禮后前往海島度假的情景相似,不同的是那是白天,坐在林雨花邊上的人也不是媽媽,而是她的王子。
神圣的教堂,婚紗,鮮花,十克拉的鉆石戒指,嫁給一見鐘情的心上人,這是每個女生夢寐以求的幸福。
抵達別墅后,吳小思告訴她,“待會兒,羅蘭也要過來。”
羅蘭來干什么?夾在兩個卿卿我我如膠似漆的新婚夫妻中間,她覺得好奇怪。
在浴室里,她發現所有的洗發水沐浴露都是羅蘭喜愛的品牌和香型。
她活在驚恐不安中。
一年后,她為吳小思生下一個兒子。
丈夫回家的次數卻越來越少,對她的熱情一點都不感興趣,憑女人的直覺,她清楚他會在哪里熱情似火。她拼命地去做各種保養,把自己從里到外弄得比公主還要光鮮亮麗,但只要羅蘭那里有一點點風吹草動,他就跑得比兔子還快。
他就像跑到有兩米多高深草中的野兔子。
春天對于普遍的家庭是多么美好的季節啊!而她卻冷衾寒屏相伴,體質急劇下降,花粉過敏,仿佛同季節一道滑入到了精神病的高發期。
她找到了羅蘭,“請你不要再來破壞我美好的家庭!我不是傻子!”
“美好的家庭是可以破壞的嗎?”羅蘭針鋒相對,“你得到的已經夠多了,名分,財產,孩子,你還想要什么呢?”
“我只想要回我老公的愛!”
“那你去找小思。”羅蘭毫不客氣地把她頂了回去。
當天深夜,久不露面的吳小思怒沖沖地跑回家里興師問罪,“早知你這么不懂事,當初就不該娶你。”
“你們這樣做對嗎?”她質問他。
“有什么對不對的,大家都這樣,我算是好的,誰不說我人好,誰不!”他聲嘶力竭地吼叫道,“大家相安無事有什么不好?是誰破壞了和諧?”
“吳小思,你這樣對我是不公平的。”
“你就是貪得無厭!”他冷冰冰地說,“對她呢?我早你五年前就在劍橋認識了她。”
“你為什么不娶她?因為她是大領導的兒媳,你們全都害怕了!于是你們聯手制造了一個陰謀……但不管怎么樣我都是你的妻子,我非常非常愛你。”她哽咽著抑制住內心的傷悲,淚流滿面。
吳小思無動于衷。這個時候他的手機稍微震動了一下,他就跑到臥室外面去接聽電話。電話毫無懸念是羅蘭打來的,那是個無孔不入的女人,裝,以退為進是她一貫的伎倆。林雨花聽到吳小思對著電話說,“好了好了,不管多晚,我都會過來照顧你。”
林雨花如墜冰窟。
吳小思返身進來拿包,二話不說,奪門而出。
她追著他哀嚎,“今晚你要是出去,我就死在你面前。”
“啍!”他露出厭惡至極的表情,徑直走向樓梯口,一腳一聲響地踩踏在紅木樓梯板上。
她瘋子一樣地撲到欄桿上,身子凌空翻越到了欄桿外面,只聽到“啪”的一聲,在他還沒有到達一樓之前,她重重地摔在客廳大理石地面上……
“林總,快到官渡了。”這是趙總的聲音,他轉過身,滿臉笑容地望著她。
林雨花抬起胳膊看了下腕表,差不多是這個時間。
河堤上的燈火閃爍,趙總興致勃勃地介紹道:“這是我們官渡的唆螺一條街,官渡唆螺,是官渡的一張名片。”
林雨花的臉幾乎要貼到玻璃上了,她看到了故鄉母親河。
“這條街去年提供了四百萬的稅收,帶來了四十萬的人流量。”趙總說。
“哦,真的很了起!”林雨花贊嘆。
“跟別的鎮比還有很大的差距。”趙總說,“另外一個鎮,就是靠了一個骨科醫生,辦了家醫院,每年是五億元營收,帶來百萬的人流量。”
“長沙城都曉得咯個江醫生,絆脫手腳就去找他。”林娭毑說道。
夜晚的鄉村,大多如黃賓虹的畫風,乍一看墨黑的,在大片大片的黑色基調中,驀然飛起一片璀璨的燈火,照亮了世界,也照亮了灰暗的人生。
綿延的彩色燈把樓閣、亭榭、船舫的輪廓勾勒了出來,耀眼的光環造型,花海融進燈光里,就像音樂停滯在建筑中。
“低點,低點。”趙總自己被自己弄的燈光秀震撼到了,眼瞪著窗外,左手向張總打著飛低的手勢。
“已經夠低了,再低就是擾民了。”張董說。
在一片鮮紅的紫薇花海之上,直升機的氣流仿佛要把朵朵鮮花的裙子掀開,花兒們羞羞答答地躲避著,戰栗著。
氣壓高度表顯示是三十米。
“還可以低,不要擔心那些電線電纜,我知道的,一根電線桿的長度是七點三六米,還有一點五米是埋在地下的。官渡所有的建筑物,沒有超過十五米的。”
“好哩。”張董愉快地答應了,盡量往低處盤旋,他的頭盔帶夜視裝置,感覺花海燈火的細節做得不錯。
“小趙,”林雨花問道,“你這項目的效益怎么樣?”
“還在投入中,我的想法是還要投三年。”
“投資時間長壓力就大,你不害怕嗎?”
“不怕,只要是價值投資,沒什么好擔心的。”他微笑著說,“用工匠精神,去做對的事情。”
美妙的無序運動,神奇的擴散速度。
太陽的能量是由它內部的元素嬗變而生成。
原叔同往常一樣散步到了人行天橋那頭,四周圍的空氣中飄蕩著食物和樹木的香氣。
每天都會有很多人來到這里,有很了不起的人,但相對于歷史,那不過是再普通不過的人物。
每天的小欣喜堆積起來,遠遠勝過了一場大運,一筆橫財,就像他身邊的那條河。多少偉大的人物都倏然不見,化為氤氳,而這條河卻在日夜奔騰不息地流淌。
他記得他從師傅的舊書里看到了楊國忠和虢國夫人在曲江邊上夜飲的壁畫,畫面中的一切都化為了塵埃,唯有圖中的那螺,人們用嘴巴來傳承了它。據師傅考證,慈禧太后亦是螺螄肉的發燒友,有一次吃太多,消化不良,召御醫推拿下藥。這一切恍如昨日。
時光荏苒,歲月如梭,一鮮師傅也駕鶴西游去了。
過去師傅曾無數次跟他說,“莫小看了小小的唆螺,任你做什么,眾人喜愛你,皆是你把事做好了。”
師傅早已得道成仙。
在一鮮師傅了脫輪回前,師傅的腿猛烈抽搐了一次,老人家痛得在床上打滾。平時他腿抽筋的話,一瘸一拐地走兩天就好了,這一次卻不行了。
他對徒弟說,“你摸摸我的腳,是不是冰冷的?這樣我就不會下四層血湖地獄了。再過七天,你再摸摸師傅,在為師走的那一刻,最后發熱的是頭頂,那么師傅將往生凈土天宮去了。獨坐孤峰頂,常伴白云閑,為師最喜歡了。”
他像個孩子似的哭得嗚嗚咽咽,涕淚滂沱。
一鮮師傅說,“你哭什么?應該高興,應該笑,天地間沒有區別心。”
“就像大自然的愛。”他喃喃自語地說道。
這時候,一架直升飛機掠過他頭頂的上空,像觸手可及的某個物件,把他拉回到真實存在的場景。
仿古的石橋上散步的人不少,三三兩兩,說說笑笑。有一家子來的,還牽著一條表情像極了他們家人的寵物狗。
原叔點燃了一支煙,倚著仿大理石的雕欄。
直升機在歡樂的官渡上空盤旋,突然機身顛簸了一下。
“糟糕,撞鳥了。”張董小聲地嘀咕著。
“不可能!官渡沒有夜晚活動的鳥。”趙總嚷道。
“那可不見得。”張董說。
林雨花沒有太多的驚慌,她向媽媽靠了過去,摟著林娭毑。
“張總,趕緊采取措施吧!”她語氣平緩地說道。
“娭毑,您會不會游泳?”張董問。
“會。”林娭毑答道。其實她不會。
“我盡量往河里開,大家做好逃生自救的準備。”
直升機尾槳旋翼停擺。
發動機功率消失。
直升機狀態失衡……
“我是落葉歸根了,上帝保佑你們都要活著啊!”
這是林娭毑在急劇下降的機艙內發出的聲音。
原叔在第一時間目睹了那架白色的直升機像喝醉酒似的掉了下來,掉到了離他大約一千多米的河流中。
他撥腿就跑,出事地點緊靠著還沒有動過工的河堤,黑燈瞎火的地方,路都沒有。原叔沖下路基,不顧一切地朝前面奔跑,他的腦海里浮現著溺水的人影,他只想著以最快的速度對他們施以援手。
高低不平坑坑洼洼的老河堤處處影影綽綽,他玩命地狂奔,有幾次,他踩著松垮的沙土和沒結板的石塊,一個踉蹌,手腳稍慢一點就滾到了幾米之下的河里,那就糟了,游泳總沒有跑快。
一路上盡是荊棘灌木叢,兩只腳早就被它們火辣辣地掛痛了,到處黑咕隆咚,時不時伸出一截樹枝,像鞭子一樣抽打在身上臉上。所幸的是,他已跑出了那段最為艱險的河堤,前面的地勢也相對平緩。他看到那白色的直升機像一只受傷的鳥一樣折戟在河灣里,離灘頭,離一鮮唆螺原先的茅廬,都不是很遠。
他大概也就跑了五六分鐘,氣喘吁吁地下到了水里,水流有點急,但這對他算不了什么,他甩開膀子,快速地游向事故現場。
還好,那只有十多米長的白色大怪鳥還半浮在水面上,頭朝著深水區,里面的人好像都被撞得暈暈乎乎的,兩邊在同時推艙門。其實左側的門受流水的沖擊力很大,而右側的門較容易打開些,里面的座位是通的,打開一張艙門他們就得救了。
推艙門的幸存者好像力氣也不夠大,飛機在搖搖晃晃,的確也不好使力。
原叔搭了把手后,右艙門被強行拉開。
靠近右艙門的小伙子并沒有馬上出來,而是回過身去拖他后座上一個震暈了的老娭毑,飛行員也扔掉了戴在他頭上的那只又重又貴的頭盔,同他后面的那個年輕女人一道,把昏厥了的娭毑送出了艙外。
原叔托著那娭毑在踩水,眼睛盯著飛機。
年輕的女人出來了,搭了把手。
小伙子也出來了。
正當機艙內最后一個人搖搖晃晃地接近艙門時,只聽見一陣奇怪的轟鳴聲,眼睛的視力根本無法確定這瞬間發生的一連串的事誰先誰后,飛機翻了個邊,中間發生了爆裂,伴隨著打鐵淬火的吱吱聲,散落的殘骸還躥出了火苗。
原叔潛到水里,他看到飛行員的腿倒掛在艙門上,不知是什么原因,在他即刻要脫險的一剎那,那艙門自動回彈卡住了他的一只腳。
原叔鉆出水面,對著逃岀機艙的那兩個年輕人說,“你們趕緊順著水游,把娭毑送到岸上,我要去救那個人。”
“謝謝你!原叔!”那個年輕的男人說。
原叔聽出他是趙伢子。
“注意安全!原哥。”那個年輕的女人叫道。
原叔再一次潛入水里,摸索著靠近艙門,那個頭栽向水底的飛行員,右腿肚子被艙門死死地卡住,他用力去蹬,機身便隨著他上下浮動,激流在這里打起了旋渦。
原叔一只手摳住艙門邊,另一只手頂著門框,實際情況讓他非常不好用力,人懸在水中,抓手的物件是懸浮的滑滑的,而水面上的烈焰正在呈燎原之勢,水里都能感到它的恐怖和灼熱。
他知道油箱隨時都有可能爆炸。這點常識原叔是具備的。
人在緊急關頭應該怎么做?原叔記得師傅說過,“實施一種最有價值的方法。”
是的,在這漂浮不定的水里,他要盡快找到掰開艙門的一個受力點,卻只能巧妙地嘗試,慢慢地運力,他凝神屏氣,雙目緊閉,做好了拼搏到不能動彈的準備。
他從未想過他會死在水里,即便是在河里游泳腿抽筋……
“多喝幾口河水而已。”
帶著人類通透智慧的一鮮師傅說,“大多數淹死的人都是被嚇死的,嗆死的,塘有多大?河有多大?多的是人橫渡海峽。”
河道中有條長長的機動船通過,響起了突突突突的聲音。響聲沉寂之后,排浪洶湧而至,沖擊著機身,就在這神奇的一晃動間,艙門在原叔手的作用力下朝外滑動了一點,從機艙內的視角來看,那只卡著的腳突然像一躍而跳的海豚,緊接著又迅速地回游,拽了一下原叔,兩個人一同潛入水中,順流而下。
一會兒,事故現場爆發出震耳欲聾的爆炸聲,數米高的水幕噴射,熊熊火焰追著河面上漂浮的油污燃燒。
在河灣的灘頭,精疲力竭的原叔躺在一塊石頭上,渾身上下濕淋淋的,直淌水。他的面孔被水泡過之后顯得有點兒生硬,特別是那雙眼睛,好像在冰箱里凍過。總之,他現在的這個樣子怪怪的,與平時溫暖英俊大叔的形象判若兩人。
剛剛發生的事,危急之下沒有細察細看,冥冥之中,時間和流水仿佛又把他走心的東西回旋帶來。
“注意安全!原哥!”
腦海里就一直盤旋著這句話,四周救援的人聲燈光仿佛跟他沒一毛錢關系。
“腦子進水可不好玩。”他喃喃自語。
四周圍盡是些有棱有角的大石頭,河堤上盛密的樹葉遮掩住了月光。每個河灘上游的石頭總是又大又有形,中游會慢慢變小,到了下游的河灘就只剩下泥巴和沙子了。對一個人的思念也應該是這樣子,要不然就不符合自然規律。
他嘬起嘴巴呼了呼氣,活動一下筋骨,雙腿、手和臉針刺一樣的痛。這時候,他看見有個人好像朝他這邊走來,影影綽綽的河灘,那個人不過也只是一個黑影。是個女人,且線條還優美,這樣的判斷不知是印象本身還是他本人的視覺感應,總之說不清道不明,反正他拿出了一種沒有一點力氣還要做頓飯的態度。
她款款走來,遞給他一瓶礦泉水,“怎么?一個人躲在這里召集唆螺開會。”
夜幕下的確有幾塊石頭有著田螺的形狀,眼前的這位美女,要是當個語文老師,該是絕佳的材料。二十年前他就這樣想。
依然是齒白如珍珠,呵氣如蘭。
“這些年你過得還好嗎?”
“不好。”她歪了歪頭,用手里的毛巾擦著發梢,依然是蜂腰鶴腿,平腹翹臀,濕漉漉的汗衫仿佛融化了的一層冰塊坍塌在她的身體上,讓她胸上那兩樣螺狀的東西充滿了致命的誘惑。
他輕輕地“哦”了一聲,面孔突然變得空虛憂傷。
“你呢?”她問他。
“你都不好,我……”
她看到他額頭上有一道被樹枝劃傷的痕跡,而且不止一條,鼻子和臉頰上都有。
她更緊地湊近他,用手巾去擦拭他的臉。
“你受傷了,我陪你到醫院去打破傷風針吧。”
他的眼睛一下子變得有點兒潮濕,“哦,林雨花,你說得太輕巧了,這世上哪有李原鄉用的破傷風針?哪有?”
她低下頭,抑制著就要奔涌而出的淚水,突然她用力抱緊了他。
石縫里蹦出一只螃蟹,仿佛被這驟然而來的緊張氣氛嚇壞了。它走路都遭人恨,還要跑,但是我們要原諒它,它實在是受不了那兩個人擂鼓一樣的心跳聲。
責任編輯:吳 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