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的花園

梁積林

塔爾寺

鷹。一個銀匠打磨著一把生銹的銅燈

那么遙遠的紐扣

那么遙遠的黃昏

秋深。秋涼

菩提樹，一枚葉子，一次落日

磕長頭的人啊

每一次匍匐，都是大地一次微微的隆起

抑或神，翕動眉峰

一擊鐘聲

我想一一點亮盞盞酥油燈

我想一一轉動那些轉經筒

一頁小窗是我的月亮

哪怕一聲蟬鳴，也是我的一地月光

鷹啊，鷹啊，誰把你吹滅了

我再把你點成一部佛經

青海：多巴夜

我像是在一株青稞里住了多年

一粒星辰像我的嘴唇，像我的修行

多巴，如果一根麥芒就是一束星光

那么多的星星，晚風捻動佛珠

我翻遍了我的身體

其實，我的身體就是一顆舍利

其實，我的身體就是一塊木魚

敲吧，當當當當，如果這還不是思念

……那就回到遠古的荒原

那就部落

那就結廬

那就一個人的可汗

那就一個人的雪山

去年是一個紀元，前年是一個紀元，再前年

我是我的洪荒

誰是誰的水

那就借一聲琶音

做道開天辟地的閃電吧

我把那頭出神的牦牛當做一座寺院了

我把那河潺潺的流水當成梵語了

北 麓

想那泥濘的雨夜山洪在后沙河洶涌了

一個晚夕。偶爾塌響的岸石在水中滾動

偶爾一只鴟鸮子驚叫了幾聲

想那馬的霜脊芨芨冰棱

想那昭君出塞白牦牛的宮殿上琵琶聲聲

一只黑獒把鐵繩摔打得如同百結的愁腸

想那一聲想你，一個休止符

好久了好久了好久了……

一塊烏鴉的黑鐵突然間被不停的哇哇凹凸

之齒

銼得落著巨大的寂寞之粉

想那刮了很久的一場風暴停息了

所有的負贅都被卸載到了過去里

一個人寧靜的身體不過如此

一個人干凈的身體不過如此

只有幾片落葉像曼妙的音符啄食的小鳥

向前，一躍一躍

這里適合思念，這里適合迷盹

當的一聲

是我把一塊新時間放在了舊時間上的小小

挪動

早 晨

太陽揉了揉惺忪的眼睛

夢里紫絹花開放著一個人的生命

你的一句話就是我的一個國家

青石板上印滿了閃電的蹄花

一只蜜蜂爬在胸前

像我們的菩薩，綠度母菩薩

一個莊園是一本書，另一個莊園是另一本書

我們打馬

從一個莊園到了另一個莊園

這是我打馬走過的最好的草原，啊草原！

這是我打馬走過的

最好的早晨，最好的世界

牧 場

那只鷹，折疊的風

我把一只蝴蝶安在一朵花上

像不像一束燈焰

我把一只蜜蜂在一對扇動的翅膀上

打磨上一個時辰

像不像一盞金樽

有一股小風好，只不過是那只鷹停下飛翔后

開了身體上一個小小的門縫

有一點小疴好，可以使你處優，可以使你養尊

可以使你牛乳中洗過的睡蓮

金樽對酌，身體搖曳

這是我第幾次打馬走過這片草原

這是我第幾次打馬經過這個莊園

我在一條小河邊洗凈了我的身體和手

我的手一遍遍，被一股股頭發沖洗到

詩經的源頭

一粒雪

一粒雪等于一個穹廬

兩個村莊加上一盞孤燈

一定等于一篇古老的詩經

雪乘以雪，兩輛火車停靠在曠野

除了一條河

還有什么能配得上這么尊貴的潔白

除了白塔

除了西夏

除了一聲馬嘶

除了一聲敦煌的琵琶

就算是一聲冰坼

就算是一聲疼疼的心疼

除了一聲鳥鳴

還有什么能配得上

給今夜命名

在醫院

哭聲在走廊里回蕩

白色的生，白色的死

男人和女人，他們體內的鐵軌

枯樹、瞎子……他們體內的

月黑風高正被死死往下壓

剛下過一場雨

雨中走過貴人和農夫

黃葉落在他們頭上，像從前一樣

沒有聲息，仿佛一切都不曾發生

哭聲仍在繼續，沒有人在哭聲里

停下來。悲傷里頭

手持菊花的人佇立無言

一陣寒風在生死間尋找最初的出口

火車隆隆而過

它是向遠方出發的找尋者

決絕、敏感，懷疑所有的可能

抵達，然后離去，變成別的旅途

倒退的風景會記住

記住那些一閃而過、還未銹蝕的風暴

我想隨他而去，死在生活的骨縫間

代替釘子穿過墻

代替一間空屋，一遍遍凝視你

代替那心愛之物，遺落在荒野

如果這都不能，就留在原地

踏著滿地腐葉，提著日漸衰老的影子

走在交錯的鐵軌邊

想起烈火和漩渦

想起火車隆隆駛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