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世奇

毛羽滿手跡

大休作品
一九二九年十月(農(nóng)歷己巳年)祖父聘為《新蘇導(dǎo)報》主筆,主撰社論,筆名毛羽滿。該報時常刊登揭發(fā)貪官污吏、社會不公的文章,而被當(dāng)時的民政廳長繆斌視為眼中釘、肉中刺。不久即被繆斌以“煽動抗租”名義查封,毛羽滿其名列首。抓捕當(dāng)天早上,爺爺接到一匿名電話,相約中午松鶴樓吃飯,卻未說是何人,只談碰面即知。到點赴約,而未遇見相約之人,以為熟人玩笑,既來之,飯還是要吃的,于是便坐自酌,酒足飯飽之后返回報社,即將到達門口,卻聽到路人在議論封報館之事,苗頭軋出,匆忙溜之,躲避了牢獄之災(zāi)。事后得知,封報館的警察局不是當(dāng)?shù)仄瑓^(qū)的,有越權(quán)之疑,不合民國法律。毛羽滿投案抗告,查封撤銷,此事不了了之。當(dāng)時民國腐敗民不聊生,祖父以筆抗?fàn)帲瑺幦∶駲?quán)民生,而與當(dāng)局看門犬相抵觸。一日(臘月初八)祖父的一個四川朋友王君,邀約同游華嚴寺(察院場景德路口)拜見住持大休,大休法師雖為僧人,但對外界時政了如指掌,封報館之事有耳聞,認為繆斌不會收手,奉勸祖父留下寄宿寺中,以躲避當(dāng)局迫害。祖父聽從了大休的意見而留了下來。大休欣賞祖父的才華和救眾于苦海的做法特地安排與其同室居,且收他為“白衣弟子”,贈送一套錢牧齋的《楞嚴蒙鈔》。

大休滿腹經(jīng)綸,知識淵博,琴棋書畫樣樣精通,草書有李北海之勢,行書得王羲之筆法,楷書有趙子昂韻味;其善畫石,自以石癡,所繪墨妙皆有佛語育人,求畫者絡(luò)繹不絕曾一度為蘇滬杭士紳、寺院所追崇,大家都以張掛他的畫為榮。祖父的朋友因知道他和大休的關(guān)系,而經(jīng)常托求大休的筆墨,大休也都一一爽快地答應(yīng),并講“師傅的好東西多呀,可是你不懂,也不要……”
“蒲團坐我一琴橫,彈到無聲卻有聲。古調(diào)于今誰領(lǐng)略,不如絕音聽煩箏。萬般歸一一無端,惟有琴能奏普庵。靜聽心香微妙出,熏爐不必用沉檀。”(大休《琴言》詩)大休琴藝高深,無師自通,悟得‘蜀派’琴學(xué)三昧,近代著名“浙派”古琴大師徐元白、徐文鏡兄弟都跟隨大休學(xué)琴技,大休也被尊稱當(dāng)代“浙派”古琴的開山鼻祖。曾有一次祖父見到一位白須高僧,千里之外腳行趕來請求一曲,妙音繞梁之余,磕頭拜謝,轉(zhuǎn)即告返,頗有伯牙子期的味道。
祖父為報社主筆,時常要約稿補搞,作息較晚,每當(dāng)深夜回寺,躡手躡腳走過師傅禪房,他總要用四川話講“羽滿你回來了”,原來大休晚上是在云床上打坐禪修的。數(shù)月后,大休應(yīng)李印泉、張仲仁、金松岑(此三人后來均收祖父為入室弟子)諸前輩之請駐洞庭包山顯慶寺整理明代藏經(jīng)。大休人脈廣闊,他原本在杭州靈隱寺,后因蘇州寒山寺破舊,由當(dāng)時的都督程德全(前清江蘇撫臺)邀請來蘇,程看中的就是大休的人脈,能為修寺募集到足夠的資金,請其出山,當(dāng)時的段攝政(段祺瑞)及蘇州的鎮(zhèn)守使兼道尹朱熙均是大休弟子。大休淡泊名利又喜清靜,等寒山寺修繕后,住進了華嚴寺。
大休走后,祖父也向師傅告辭準(zhǔn)備離開華嚴寺,大休覺得很奇怪,問起原因,祖父以“王播飯后鐘”的典故回復(fù),大休笑語:“我有辦法讓你安心留下”,即作畫“怪石圖”一張,題款“是補天之材也豈久住于此哉”,令寺僧裝裱懸掛于祖父寢室,此后數(shù)年祖父都居住在華嚴寺。
民國二十一年,某日祖父在青年會發(fā)表演講,散會時,大休前來找他說:“羽滿,師傅要回去了。”隨后遞一紙片,上書辭行詩一首“五岳游來不復(fù)游,吳頭越尾度春秋。禪心盡載詩中留,身世如同水上漚。生死隨緣無我礙,興忘何苦替人愁。饑餐渴飲功圓滿,休到無休好大休。”
毛羽滿以為師傅要回西川老家,大休搖頭,指了指西方,答來的地方去。當(dāng)時祖父并沒有理解大休所說的含義,其實大休那日除了與祖父告辭,還到城里拜訪了其他知交,鄭重地向他們一一告別。不出幾日,師傅的香伙來找祖父,告知大休圓寂了,并講述了圓寂的經(jīng)過。大休從不念經(jīng),圓寂當(dāng)天大休屈膝團坐在石龕中念經(jīng),香伙見到問大休:“不曾見過師傅念經(jīng),今日師傅怎么誦經(jīng)起來了?”大休閉眼輕語:“師傅今日要好好念念了。”便不再作答。香伙陪伴至翌晨,見大休已無聲息,鼻孔流涕,氣息漸無,喚之不應(yīng),撫之體已冰冷,氣絕圓寂矣。聽后,祖父恍然,原來那天師傅是來告別的,未曾多語,后悔不已。香伙臨走之前交給祖父一把大休在華嚴寺書房的鑰匙,言師傅關(guān)照你和另一個弟子周幼翁(恒孚金店經(jīng)理)去開他的書房。打開后,書架上整齊碼放著大休生前使用的物品,上封字條,有贈某某人的名字,原來師傅早有預(yù)感,身后的事亦安排妥當(dāng)了。祖父得到了一方他親手用蘇州藏書山石自制的橢形硯臺,硯背刻有隸書硯銘:“人取我棄,人棄我取。怪石一方,大休田地。”另外還有一張“羅漢睡石圖”的大休自畫像(此圖在文革中遺失)。
十年文革,在破四舊運動中,祖父將許多收藏的字畫燒毀,大休贈予的“怪石圖”藏在木柴中得以幸免。文革后,祖父為紀念師恩,在畫上加裱一張黃色冷金紙?zhí)崽茫埉嫾覐埿良谟每癫輹氨編煷笮菅莨z澤”,落款為“白衣弟子毛羽滿”;又將橢形硯臺背面硯銘空白處磨平,請金石家張寒月刻上大休贈予的辭行詩和紀語。后來辭行詩原件不慎遺失,祖父請摯友瓦翁(衛(wèi)東晨)代筆繪一折扇,正面畫上怪石,在其旁書與大休相識的故事,背面則是大休的辭行詩。星空斗轉(zhuǎn)光陰似箭,祖父早已駕鶴跟隨師傅而去,在文革中破壞殆盡的大休墓冢,也由寒山寺出面修繕一新,大休法師的尸骨雖未找到,但他留下的摩崖石刻“大休在”依舊挺拔,仿佛大休的精氣神一直在此,敬畏之心,油然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