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宏慈

陶文瑜書畫

1946年初春,我才10歲。當時我們家剛從上海遷來蘇州不久,借住在葑門內天賜莊葉家弄沈家。沈家伯伯,名京似,出身名門世家,是李鴻章大哥李瀚章的曾孫女婿。他祖父在清咸豐年間當過兩淮鹽運使司,官職雖只屬三品,卻是個頭等肥缺。傳至第三代,家境仍很富裕。沈京似早先在“北四行”之首的中國鹽業銀行干了一段時間,上世紀三十年代開始在上海中孚銀行任副總經理。我們家與沈家是何關系,又為何寄住在他家,我一直不太清楚。因我父親解放后去了香港,我沒有機會問他。只知道解放前我們家租有中孚銀行的保險柜。最近讀到程乃珊的《上海先生》中《一代海上美食家沈京似》一文,其中提到沈京似曾去泰州上墳,終于找到蛛絲馬跡。我祖父曹德良上世紀二、三十年代是泰州商會會長,開有當鋪和錢莊,亦屬金融行業,由此看來,兩家早有往來。
當時在蘇州的西式洋房中,沈宅堪稱豪宅,占地十余畝,前為花園,后為果園。院內有洋房兩棟,一新一舊,新洋房是沈京似請英國建筑師設計的英國鄉村式別墅,沈家自住。我們家則住在那棟舊洋房里。沈老伯夫婦子女眾多,生有二男八女,故而花園草坪上,供子女們健身的滑梯、秋千、蹺蹺板一應俱全。我印象最深的是別墅里湖藍色的衛浴設備,全部從美國進口,走進衛生間,仿佛置身于一汪清澈的湖水之中,煞是賞心悅目。那時蘇州還沒有自來水,為了使用衛浴設備,特地打了深井,建了水塔。
一日,手持“戴笠”名片的軍人找上門來,稱戴笠要到蘇州來,看中了沈宅,想借住些時日。他們是怎么跟沈老伯談的,我不得而知。只見幾天后,來了一些人,將那棟鄉村別墅里的家具全部搬到我們家住的舊洋房里,換上由卡車運來的另一套家具。當時,我還小,不明就里,以后才明白,這是防止有人在原有的家具里安裝竊聽器。
家具騰空了,人倒沒有被掃地出門。戴笠來了以后,沈家就暫時和我們家擠住在舊洋房里。一天早晨,我正在花園里玩耍,戴笠走了過來,朝我笑笑。那時我還不知道他是“殺人魔王”,否則定會嚇壞的。對戴笠這張臉我還是有點印象,雖然當時不會形容這是一張馬臉,但90年代一個電視劇導演讓我幫他挑選飾演戴笠的演員時,我推薦的那個演員還真和戴笠有點像。

葉家弄舊影
又一日,花園草坪上,忽然擺開了一張張小圓桌,桌上放滿了洋酒和酒具。這是迎候何方賓客呢?正午時分,庭院外,驟然響起汽車馬達的轟鳴聲,幾十輛美式吉普呼嘯而來,把往日寧靜的葉家弄堵得水泄不通。沈宅大門洞開,一批美國海軍軍官魚貫而入。戴笠站在門口笑臉相迎,與他們一一握手。這天,兩家的大人都知趣地待在屋里,唯有我們這些孩子去看熱鬧,知道這些美國海軍軍官是從上海開車過來的。解放以后,看了一些文史資料,才曉得戴笠與美國海軍情報部門關系密切,合作創辦了中美合作所。通過他的搭檔中美合作所副主任美海軍中校梅樂斯,戴笠贏得了美國海軍的信任,燃起了他覬覦中國海軍總司令寶座的欲念。他在蘇州招待美國海軍軍官,顯然是為了討好美國海軍。其中是否有梅樂斯,這有待參加這次招待酒會的人來補正了。戴笠之所以看中沈宅,能在花園里舉行招待會恐怕是一個重要的原因。
招待會之后,戴笠便離開蘇州,據說是去了北平,過些日子還要回來。真是天有不測風云,誰知戴笠此去,再也回不來了。1946年3月17日,戴笠乘專機由青島飛上海時,途中在南京西郊江寧岱山困雨溝失事,機毀人亡。辦完戴笠喪事后,軍統來了一幫人,把搬到別墅里的家具,又搬走了。沈老伯搬回原處,沈宅又恢復了平靜。
戴笠號稱“情報大王”,這次到蘇州來,有一個重要情報,他似乎并沒有掌握。沈京似有兩個兒子,大公子沈曾剛留學美國,二公子沈曾植在上海圣約翰大學讀書時,參加了中共地下黨,于1942年奔赴蘇北解放區,再轉延安(解放后曾任長春第一汽車制造總廠副廠長和機械工業部汽車局局長)。地下黨曾派人帶著他在新四軍結婚的照片悄悄來沈家報喜,把沈老伯嚇出一身冷汗。國民黨的特務頭子居然在一個“通共”的人家下榻,看來不可思議,但卻真真切切地發生了。另一種解釋是他們已經知曉這一切,“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不過這就有點高抬戴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