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喜

從一開始說起吧,自十七歲開始,我便與你朝夕相伴,你曾陪我度過世間最閑淡的春花秋月,也曾伴我共涉人生的幽暗陰谷。而近四十載逝去,幸好屬于我的一扇人世小窗尚自寂定,蘇幫玉雕,你,一直在我身邊。
其實日光之下甚少新事,屬于生活的凡碌瑣碎常年考驗著人心,可也正因如此,嘗試及時升起感恩之心,會讓人看見并珍惜其點滴中的美好。所以我要用文字的方式向你傳達一直以來內心深藏的情感。
一開始是一九八一年秋天,太湖邊蘆花雪白,蓮花朵朵,桂花香濃,娘親新采的菱藕高高低低堆在門后的藤筐里,青白嫩綠,我還未來得及嘗鮮,便匆匆從學校畢業了。那時年少無懼,對將來歲月種種,更多的是抱有幻想和憧憬。雖說未能如愿考上大學,卻也沒有多少懊惱。反觀俗世繁華,自此為我張開門戶,從外望去,只覺每一扇門內都是全新世界,一物一人無不鮮亮可愛。
于是,隨著時間一天天向前,仿佛是前世故人重逢,在輪回機遇的推動下,順理成章、毫無準備地自然而然遇見了你。
自古以來,蘇州天堂之地,溫暖宜人的氣候滋潤著城市恬靜含蓄、根植于骨的底韻詩情,日常生活一食一飲無不講究精致用心:綾羅娉婷的絲履衣著,甘巧甜糯的各色糕點、薺菜芡實、魚米蝦白、四時時令應季不絕;更有廊池假山、曲橋幽徑通往大大小小的園林,天女散花般穿插在粉墻黛瓦的居巷之間。過街穿林,隨意路過哪家的墻頭,或許還能聽到一兩聲輕輕哼唱的水磨昆腔,細調輕歌、高腔遏云,或言少女情思,或嘆古今興浮,曲意縈心、回味不去。這里的人們一般不追求仕途的通達顯赫,但往往一科考就能出一個狀元,他們重視以日常細致的心靈感知來拷問人生的至高真實,以大夫式的情懷承接時代的擔當,所以這里的美學極為發達。文化上,曾是香山居士白樂天、憂國憂民的范希文、才學蓋世的明四家等人的故土;工藝美術上,馳名中外的蘇繡、宋錦、緙絲、年畫、香扇、園治、香山營造、明式家具……歷代名工巧匠不計其數。明清以后,更一度成為舉國文化審美的引領者,作為潮流雅文化的代表,一舉一動皆備受推崇。
好山好水養佳人,在載酒風流、煙波畫船的水鄉,蘇州人一向以似水的柔美婉約聞名于中華大地,而初見你的一刻,我便知道你是她們中的翹楚。彼時我想,如果上神造世的傳說是真的,你一定是他十分得意、飽受溺愛的子孫苗裔,不然如何自誕生之日起就占盡世間的天時、地利與人和:受陶太湖良渚精英文化、淵藪的家學傳統、與千年以來的世家儀教;坐擁一方安裕富足、無憂于衣食的雄厚經濟財力;依傍江南青川綿秀、曲水亭閣的旖旎魚米風光;生于此,長于此,一直以來更深受良好的美學尊崇教育與發達的文藝尚俗理念引導……當真是閨閣矜秀、大家氣質,糅合了人們的雋美空靈、典細古雅和文士的高致風骨、清遠節度于一體——讓人一見傾心,也讓我這個尚一無所有的傻小子第一次因自身的平凡如洗而形穢不已。
這巨大的落差讓我暗暗下定決心,要拼盡全力努力向上。從那時起,我便認定,你即是我終身的圖騰。于是,不久便進入蘇州玉雕廠拜師,學藝的日子,為了盡快掌握基本的雕刻技能和知識,我總是第一個到車間,最后一個關機器,不斷向廠里各位老師請教:從古代玉雕的文化背景、設計理念、造型、紋飾、雕工、用料等等,不斷地從多角度發掘你的美,更多地了解你。因為你,我生出從未有過的動力,不懼一切辛苦,想要變得好一點,更好一點。
曾聽人說,愛情里,誰先主動,誰就先輸了。這當然是那些可憐的失意者沒道理的抱怨。但不可否認,中間亦有真摯:因為,在很深很深的愛里,必曾有過低若塵埃的卑微。你一定不相信,開始時的我,看似滿腔熱忱的背后其實多么自卑。你那樣優秀,總覺得高高在上,在夜以繼日寂寞的追尋中,我時常感到失落和迷茫,怕再怎樣努力也難望你項背,怕再怎樣靠近也終究擦肩錯過。
四季更替,從前工作環境遠不比現在,條件艱苦,冬天原始的老機器動不動就結冰,金剛砂劃破手指留在傷口里,疼痛浮腫得像水紅蘿卜;夏天高溫不退、酷熱難當,坊間燈光招惹蚊蟲叮咬,穿衣服熱,不穿衣服一會兒就滿身是包,奇癢難耐。單調漫長的學習時間,無數個日夜,無數次面臨彷徨、焦慮、質疑……身邊一起學習的小伙伴們斷斷續續都放棄了,但一想到你綽約的襟袂,想起你不動聲色卻又驚天動地的美麗,想起初見時內心不可抑制的悸動,我還是一如既往堅持靠近你,親愛的蘇幫玉雕。
終于,一來,隨著不斷臨摹學習,我漸漸變得篤定,有了一些自信;二來,不得不說你是一位很好的愛人,在幾乎令人高不可攀的身世背后,卻有著一顆極為善意、純粹又坦誠的心。你看得見我的努力,總在不經意處給與我不著痕跡的低調回應。不斷被愛情的甜蜜和幸福激勵著,我的目標方變得清晰,迸發出前所未有的熱情來追索你的腳步,尋覓你的身影。
我花費了十年時間,不遺余力地收集太湖出土的一萬多件石器,通過反復研究和學習實踐每一條線、每一個孔、每一曲弧——它們如何切割、如何鉆孔,如何雕琢……遴選了其間兩百件涵蓋從馬家浜文化、崧澤文化、良渚文化,到馬橋文化、吳越文化等整個太湖流域古文化序列的精品,作圖文介紹,出版了《太湖沉寶》,以供從業人員參考學習。后來,這批承載著祖先智慧、心靈、藝術之美的石器為我玉石事業的研琢打下了扎實的基本功。
正所謂“眾里尋他千百度”,到一朝驀然回首,突然洞獲自己原來早已不在是起始處徘徊,于是欣喜而泣:因為你,我的生命之梯循序漸遞,充溢著柔軟的希望,逢迎于輪回接轉處,已知走完了一段路;低眸,眼前尚有一段篤定的盼望可以繼續走下去。
所以,我知道,我終于可以做自己了,或者說,從來即是如此:
又努力讀很多書,閱讀各類文史資料,逐漸將古玉內在精神表現在自己的作品中,嘗試自己設計,探索自己的風格,不斷突破和創新。我幾乎跑遍全國的玉器市場,看各地最好的博物收藏,拜訪業內高人、向所有出色的同行求教他們各自的從業心得。并且為了開拓眼界,思索新時期中西方文化不斷融匯貫通趨勢下,傳統玉雕行業對西方美學精神的擇收剔取,我不惜周折,前往世界各地現場感受不同文明下的石器歷史藝術:日本、加拿大、美國、俄羅斯、北歐、南非、巴西……天涯海角,地球南北,總之,足跡所到之處,一切與美學相關、能夠啟迪創作的活動我都積極參與學習。
藝術界長輩說:“一個無時無刻不為藝術而生活的人,才算得上是真正的藝術家。”我雖不敢自居“藝術家”之譽,但半生以來,作為一個工藝美術從業者,一個致力于美石文化的傳播者,也因為你,于日日夜夜的起坐行休中,只為一事而歡喜,寒暑無改,風雨不顧。
為了有更好的創作,我越來越留心敏感于時節自然的幽美,重視身邊衣食住行給予的啟發,重新學習了解傳統儒釋道文化價值對審美的修正引領……越來越切實體悟到,美時時刻刻,無處不在,靈感由此源源不止。為朝圣“玉之源頭”,我曾兩上昆侖;為開蘇州博物館“蘇藝天工”展覽之首,讓更多的玉器愛好者了解蘇幫玉雕的文化魅力,我捐出自己的作品《氣》和《美石三寶》,為備述蘇州古今玉器發展歷史軌跡,我再次出版著作《美石者》,詳細論述了蘇幫玉雕的特點和自己幾十年的琢玉成果和治玉經驗,可以說是蘇州玉雕界第一個將自己的玉雕心得以書面形式與眾分享的人,完成了從制作實踐到制作理論的一次飛躍。
而最終,我投之滴水,你報我以泉,成全了我畢生的幸福:因為你,我創造出第一對“龍鳳對牌”作品,第一次獲“天工”“藝博杯”“子岡杯”“百花玉緣杯”,等獎項,第一次被蘇州工藝美院聘請為名譽教授,被中國地質大學珠寶學院聘請為首飾傳統工藝的保護與發展研究所顧問,并受邀加入蘇州政協,第一次以“蘇邦玉雕”為主題舉辦個人全國巡展……人生太多美好的第一次皆由你而起。是你讓我擁有自信,不斷在別人面前提起你,并隨著時間過去,逐漸無比真切的感受到生命之河開始與你無限貼近、重合、融匯。
終于,有一日,當人們提及“蘇幫玉雕”的時候,間或一兩次也會提到我的名字。終于,我被授予中國玉石雕刻大師和榮譽,成為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蘇州玉雕)代表性傳承人。終于,在今年的第七屆工藝美術大師評選中,我得以榮獲“國大師”的稱譽。
欣悅過后冷靜回思,深感:愛是鏡像折射,彼岸河前對照的燈火,我愛你,是因為我也愛自己,天下玉雕,可以說大家各領風騷,各有各的好,但這些如云的美麗,卻皆終不是我心頭的那顆朱砂痣。冥冥中注定,同生一地,共成一美,蘇邦玉雕,唯有清麗文巧的你才是最適合我的那一個,就像現代派詩歌里提到的無比單獨又密不可分的愛那樣:一直以來,你我之間互攜互長,連理交契,半生以來不曾相棄。
如果遇見過,就會明白:時間不是愛的敵人,而只能是催化劑。真愛的質地是如此質素和清涼,其實不需要刻意和努力,便能無改初心長日相守。
四十年玉雕修行之路,也是我對你的孜孜求覓之路。你不僅教會我獨立、勇敢和上進,更重要的是影響我身為一個匠人,生從一事的專注態度。“古人學問無遺力,少壯工夫老始成。”人生不止,則上下求索之路不絕,我愿盡我之力,繼續對技藝的不斷探索精進,完善對蘇幫玉雕學術領域的探究,持續學思、傳承文化創新,承責授徒、傳播蘇幫玉石美學……作出我所能為你作出的一切。
我的蘇幫玉雕,浮世須臾,在你千年歷史的生命廣度里,我不過是蕓蕓滄海中短暫浮現的一朵輕浪。但良辰起化歸盡,你卻終是我此生唯一的“歸去來兮”,愿常相知,愿長相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