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之上的巨人

文/冷山 圖/玻璃豬

即使到了九十八歲，我還要登上云端，乘風飛翔。——柴田豐

當我還未出生時，父親在飛機上拍過一張照片。那是一張密布著烏云的照片，云層占據了整個畫面，看起來像是海浪。如果睜大眼睛仔細觀察，會發現其中有一個巨人。

巨人有白色的皮膚，白色的衣服，白色的帽子，看起來更像一朵堆積的云。因此，當父親拿著他偉大的發現向別人展示時，對方會說：“別傻了，這只是大自然的巧合。”他們告訴父親，把精力放在家庭上，因為那時我已經在媽媽的肚子里了。

父親是個地理學家，每天的工作是駕著飛機在大西洋上飛行，拍攝并記錄洋流和海岸線的變化。那時候的父親很年輕，精力十足，廣交朋友。為了觀測大西洋深處一座小島的形成，他駕駛小飛機在海洋上飛行了十個小時。不過，在歸來的路上他遇到風暴，飛機出了故障，最后迫降在一座長滿椰子樹的小島上。父親從此杳無音信，留給我們的只有一書架的地理圖書和一沓照片，其中包括云上巨人的照片。

在我稍微懂事了，能正確指出地球儀上的大洲和大洋時，陸續聽到父親的一些消息。說父親降落的那座小島遠離塵世，附近被暗礁險灘包圍，沒有船能經過那里，因此也沒有人知道那里。這是母親告訴我的。她還說，灰心喪氣的父親和島上的土著女人結了婚，那女人有棕色皮膚，生了一個像我一樣愛吃甜瓜的棕皮膚男孩兒。“我可以叫他弟弟嗎？”我問。母親點點頭表示同意，并說那男孩兒很胖。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很想念這個弟弟，還給他起了個外號叫“棕色南瓜”。

過了好多年。這里要強調一下，的確是過了很多年。我已經從一所大學畢業，在一家公司從事房地產銷售。我自認為這是一份能發揮我聰明才智的地方，然而卻事與愿違。比如，我會這樣為我的客戶介紹房子：你看，這房子的窗前有棵白樺樹，早晨樹上的鳥兒會把你叫醒，鳥兒是非常可愛的；隔壁是愛好音樂的朋友，彈了一手好吉他，他的夢想是成為搖滾明星。然而，客戶會說：我喜歡陽光，我不希望陽光被這棵白樺樹遮擋；隔壁彈吉他，那不是很吵嗎？

于是，我被別人定義為“不懂交流”的人。這不是我的錯。父親在我出生前就被困在某座荒島上，母親在生活的重擔下顧及不到我，沒有人教我如何跟別人打交道。很多事情和道理，我是從書本和電視上學到的，但那不是生活的真相。

什么才是生活的真相？我常常問自己這個問題。我想如果父親沒有離開我，他一定會告訴我。

在我正為生活發愁的時候，巨人來了。他是乘坐天上的云來的。不過，他著陸的樣子很尷尬，在我的房頂上摔了個跟頭。當時我正在修理房頂。天空下著不大不小的雨，我的房子漏水了。房間里的地板上擺滿了碗盆，雨水從天花板上滴下來。我打賭，這是全世界最糟糕的房子。

“真難為情，我本來想用一個帥氣的姿勢著陸，但沒成功。”巨人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向我打招呼：“你好，孩子。”很快，我弄清了他為什么叫我“孩子”，因為他裝扮成了我父親的樣子，更確切地說是照片里父親的樣子，同樣的飛行制服和帽子。

我見這白色的大塊頭在我的房頂上跌跌撞撞地站起來，提醒他說：“對不起，我的房頂不結實，您一不小心就會把它踩塌。

“我很輕。”巨人擺出一個金雞獨立的姿勢，“我和云一樣輕。”

對于他這種討好小孩子的方式，我覺得很無聊。要知道，我現在已經成年，那些對付孩子們的小把戲對我一點兒也不管用。于是，我以成年人的姿態問道：“你是誰？”我這樣問完，巨人好像有點兒不高興。顯然這個問題給他興沖沖的來訪潑了一盆冷水，于是我改變口吻：“我在父親的照片上見過你，你是云上的巨人。”

他立刻變得歡喜：“沒錯兒，我是偉大的云上巨人，也是你父親的朋友。你看我的樣子，就知道我有多么崇拜他。”

“他在一座小島上，一座誰都不知道的孤島上。”

“我知道他在哪兒，我常常拜訪他。”

這一刻我不知該說什么，復雜的情感在我心里交匯。當我還是個孩子，從媽媽的口里得知父親的冒險經歷后，我便常常跟朋友們說起巨人和小島的故事。他們目瞪口呆的樣子讓我快樂。現在，我已經成人。在大人的世界里，讓別人尊重的方法之一是不要談論那些看起來不切實際的事情。我打算把這個巨人來訪的事和朋友們隱瞞下去。

巨人花了很長時間才弄明白我在干什么。屋頂的水像小溪一樣流進房間里。“下雨是件好事，不過看起來你不需要。”

“當然不需要。”我說，“你有什么辦法可以讓雨停下來嗎？”

巨人對著天空揮揮手，烏云隨著他手的指揮裂開了，陽光射到我的房子上。他神奇的力量讓我震驚。我很樂意認識這么一位朋友，于是，我邀請他進了我的小屋。他費了很大勁兒從門口擠進去，還好他的身體柔軟，能任意變形。

巨人認識父親的時候，他正坐在云端。他每天的生活就是乘著云在天上游蕩。云和鳥兒是他的朋友。當他向一只“大鳥”打招呼時，便認識了我父親。那時候，他坐在一朵紅色的云上，對飛來的“大鳥”說道：“你好，你要去哪兒？”

“我是個地理學家，我要去大西洋繪制地圖。”機艙里的父親回答巨人。巨人對透明罩下的父親很感興趣，尤其對那一身帥氣的飛行制服。為了慶祝他們的相逢，父親拍了巨人的照片。我把房間翻了個遍，在破舊的書桌里找到了那張照片，上面的巨人看起來像大號的棉花糖。

“這是我們的友誼。”巨人說。

“他在家的時候，經常向別人炫耀說你是他的朋友，說你是云上的巨人。”

“炫耀友誼不是件壞事。”

后來在我們的談話中我了解到父親經常駕駛飛機拜訪巨人。但巨人行蹤不定，四處隨風飄蕩。他像云一樣輕，風來了便身不由己，所以父親與他相見的日子并不多。不過，父親流落在小島上后，巨人找到了一個好辦法。冬天的時候，他會乘坐北季風，夏天的時候，他乘坐南季風。因為北季風和南季風總會吹過父親的小島，他可以輕而易舉地找到父親。

“我一直想見見父親！”我說。

但巨人說出了令我絕望的事實：“孩子，那座島四周是暗礁，火山時常噴發，只有風和云才能到達。”

我很難過，見父親一直是我小時候的夢想。巨人見我愁眉不展，建議去坐過山車。“那是小孩子才會玩的玩意兒。”我有點生氣，“在別人難過的時候應該保持沉默。”

“但那個真的很好玩。你不試試嗎？”

“……”

“來吧，孩子，保持童心是快樂的關鍵。”

沒等我說完，巨人摟住我往外走。他龐大的身軀在房間里左勾右掛，費了一股子勁兒才擠出房間，身后像是地震后的災難現場。我想，我的小屋徹底完蛋了。

巨人一進游樂園便引起一陣騷動，小孩子們圍在他身旁，即使習慣了奇形怪狀事物的大人也會轉頭看他一眼。“我一直想來這里。”巨人向我眨眨眼，“在天上，我照這里的樣子做了一個游樂場。”我沒有心思理會巨人的話，因為我正在高高的座位上瑟瑟發抖。隨著機器啟動，巨人抓住了我的手：“我天上的游樂場都是云做成的。但云很調皮的，它們會突然在我的屁股下消失！”

過山車直沖云霄，我緊張得大喊大叫。巨人安之若素。他穿著飛行制服占滿了整個座位。我側臉，仿佛看到了很多年前父親駕駛飛機的樣子。下來后，我呼呼地喘氣。這時我心情舒暢，心臟咚咚地振動著胸膛。“謝謝你，巨人，這是我第一次坐那玩意兒。”

“童心會讓人快樂。這是你父親的哲理。”

“童心會讓人快樂？”

“是的，孩子。生活總會不如意，得到簡單而有趣的快樂是很重要的事啊。保持一顆童心吧，孩子。這是你父親讓我告訴你的三件事中的第一件。”

“下一件呢？”我問。

“下一件是關于一只貓的。”

巨人說的貓是一只野貓，是一只守在同一個地方，稍不注意就會對人發脾氣的貓。即使出自好心喂它食物，它也會猙獰地板著臉。在一次被它的尖牙恐嚇后，我就躲得遠遠的。

“那是只壞貓，它對任何人發脾氣。”我說。

巨人搖搖頭，“它不是壞貓，只是你不了解它。”

“這是父親讓你轉告我的嗎？”

“是的。你父親是位地理學家，他標記過的每一條海岸線都是經過實地勘察的。他堅信下結論前必須先觀察，輕易下結論是不好的。好啦，孩子。現在我們該好好睡一覺。晚上我們去看那只貓。”

我們回家后，天上掛滿了雨后的星星。它們在小屋的窗子里。巨人喜歡我的小屋，他睡在里面幾乎把整個空間占滿了，而我被擠在角落里。巨人第一次體會到睡在地上的感覺。要知道，在天上睡覺不是件瀟灑的事。因為一覺醒來，首先要搞清楚自己飄在了哪個國家，然后從兩百多個護照中拿出相應的一個。這讓他很頭疼。他常常因不知道自己在哪個國家而拿錯護照，在來不及解釋之前便被那個國家的捍衛者們趕出他們的領空。后來父親幫了他大忙，贈送他一張世界地圖，并教他如何通過山脈和河流分辨國家。“地圖是人類偉大的發明。”他曾這樣說。

因為心里一直想著貓的事，我遲遲沒睡。等到了半夜，巨人突然從響亮的呼嚕聲中醒來，拉起我去找野貓。

野貓的位置和我的小屋隔了幾條巷子。無論何時，都會看到它守在那所被人遺棄的房子里，那是它的領地。我在電視上聽說過，冒犯動物的領地是相當危險的。不過，在巨人的陪伴下，我也有了勇氣。

野貓睡在門口。對面的路燈將它睡著的樣子照得很可愛，平常兇狠的脾氣不見了。它的臉上有了微笑，我們推測它是在做夢。這時，巨人對我說：“想不想看看貓的夢？”

“貓的夢？”巨人的話讓我很吃驚。

“是的。看看它的夢，就像看電影一樣，是一件很好玩的事呀。”

于是，巨人在貓面前一揮手，一幅夢幻的畫面在我們的眼前展開了。在夢境里，野貓變成了惹人愛的干干凈凈的貓，依偎在一個少女的身旁。那少女穿著夏天的裙子，坐在柜臺前招待來來往往的客人。少女很美，也很認真地打理著餐廳。我頓時明白了，貓所守護的地方是以前的餐廳，夢里的少女是餐廳的主人。怪不得從不讓別人接近這個地方，原來是等著主人回來啊。我看著貓夢里的畫面，終于理解它了，也不害怕它了。旁邊的巨人微笑著向我點頭，得意地證明他說法的正確性。突然，貓夢里的少女不見了，剛才熱鬧的餐廳變成了斷壁殘垣。

這時候的貓，已經從夢中醒來了。它發光的眼睛瞪著我和巨人，發出惡狠狠的叫聲。

“我們該走了。”巨人說。

“我不走。你看它多可憐。你不幫幫它嗎？很明顯，它想念它的主人。它守著這個地方，就是要等主人回來。”

“不，孩子。誰也幫不了它，能幫它的只有它自己。”

“我不懂。”我倔強地說，“你一定有辦法，你是天上的巨人啊。”

“我只是一朵云。”巨人說。

“不，你不是云。你是云上的巨人。”

“謝謝你這么相信我。這是我沒有消失的原因。”

我聽不懂他的話。我大膽走向貓，伸出雙手想去擁抱它。貓警覺地豎立著尾巴，做好了攻擊姿勢。我一點兒也不怕。巨人說的對，它不是只壞貓。它只是在等待它喜歡的人。它太可憐了。我緩緩地接近它。不幸的是，貓瞬間飛身抓傷了我。我的手背頃刻間留下道道爪印，血慢慢從細小的印子里滲出來。

“你雖然理解它，但它不理解你。”巨人用他厚大的手掌整個握住我受傷的手，當他松開時，我手上的傷痕不見了。

回來后，我一直抱怨巨人。“你應該施展你的魔法，幫幫那只貓。”但巨人說：“沒有誰能幫它，魔法也不能。”

“為什么？它只是想念它的主人。”

“不是想念，它活在過去。那只貓不能總活在過去，人也一樣。無論以往多么好或多么壞，但生活總要向前走，就像駕駛的飛機一直往前。”

“這也是父親的哲理嗎？”

“是的。孩子。”

我們躺在狹小的房子里，巨人摟住我。它的身體像毛絨玩具。

“父親平時能看到我嗎？”我問。

“不能。但我會看到你。我會告訴他你的事情。”

“很久之前，我曾經看過一本書，叫《樹上的伯爵》。書的主人公生活在樹上。他因視野開闊，能看透每個人的想法。你住在天上，比他還要高，那你應該無所不知吧。”

“大概是這樣吧。不過，我現在要告訴你另一件事，就是明天我要回到天上去了，孩子。”

“你要走了？可是第三件事您還沒告訴我呢。”

“第三件事就是分別，你要學會分別。”

“分別是件令人難過的事。”我有點沮喪。

“有時候也是好事。你的一生要與很多人分別。無論對方走多遠，但只要有個好的分別，就會記住彼此。好的分別是很有必要的。”

很久很久，我抱住巨人，他很溫暖。我問道：“我會永遠記住你，巨人。”

“我也是，孩子。”

“告訴父親，我一直很想他。”

“會的，孩子。”

“你回到天上最想做的事是什么？”

“看鯨魚在海里游來游去，它們看起來很酷。”

巨人沒有再說什么，好像沉浸在鯨魚的幻想中。而那天晚上，我夢到了鯨魚。鯨魚無聲無息地在海面下游過，莊重又神圣。我甚至得寸進尺地撫摸了它的鰭。它用眼睛瞟了我一眼，然后大徹大悟地向遠處游去。

巨人走的那天，他換了一身筆挺的西裝，還拎著一個大箱子，當然，那些都是他用魔法變出來的。天空中云層密布，跟他來的時候一樣。

“在走之前，要給別人留個好印象。”他拍了拍他的西裝。

我指了指天說道：“你不是要飛上去嗎？”

“不。我要去機場，坐大客機上去。我沒有飛上天的本事。”他慫了慫肩膀，向我說告別的話。“說實話，我真不知道怎么跟你告別。你父親給我出了個難題，他讓我給你一個好的告別。可是，我的朋友是云和鳥兒，他們從來不告別。他們想走就走，想來就來。”

“意思是沒經驗，是嗎？”

“是的。我沒經驗。我想是不是首先要做這個動作。”

他用手向我揮了揮。現場有點兒尷尬，巨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想最后一次擁抱他，可是卻杵在原地不動。

“我們還能見面嗎？”我問。

“能，孩子。只要你相信你聽過的故事，我就會一直存在。”

“有一段時間，就是在你來之前，我有過懷疑。”我說。

“是的，孩子。我能感覺到，那段時間我的身體變得透明了。不過，最后你還是相信，不是嗎？不然我也不會來到這里，不然你也不會保留那張照片。”

“告訴父親，我一直很好，媽媽也一直很好。還有，我會去接近那只貓，我每天會喂它魚干兒、貓糧，我會照顧它，相信有一天它會跟我在一起。”

“會的，孩子。”

“保重，巨人。”我向巨人揮手，“還有，替我向棕皮膚弟弟問好。告訴他，我給他起了外號叫‘棕色南瓜’。”

“我會的。他一定很喜歡這個名字。保重，我的孩子。”巨人拎起箱子走了，越來越遠，直到消失不見。

從那以后，我常懷念巨人，就像懷念一位老朋友。我堅信，在他離開的那天，我和他擁有一個完美的告別儀式。我把父親和巨人的照片擺在我的小房子里。我養成了沒事兒就抬頭望望天空的習慣。我會看到星星、太陽和云，它們有神秘的微笑。我想，到了九十八歲，我會扮成巨人的模樣，將生活的真理一一告訴孩子們，而那時，我依舊渴望登上云端，乘風飛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