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利華
上世紀90年代,我作為指揮與俄羅斯國家交響樂團同臺合作。曲目之一是柴可夫斯基第四交響曲。在這個樂團指揮柴可夫斯基作品,可以說是班門弄斧。樂團以莫斯科柴可夫斯基音樂學院為基礎,全團60%的演奏員是這一學院教授,樂團經理原來只給一次排練機會:“大家喝醉了都不會錯。”但是我要求排練3天,我要表現我所理解的柴可夫斯基和俄羅斯文化。
那一次演出,下半場“柴四”讓他們信服,上半場由呂思清、孔祥東領銜的小提琴協奏曲《梁祝》、鋼琴協奏曲《黃河》讓他們震撼。全世界都認為交響樂是西方的—一自文藝復興至今交響樂發展出德奧、西歐、東歐、北歐、俄羅斯等學派—一今日中國完全有基礎也有條件建立中國交響樂學派,我們善于學習,不僅精準、嫻熟地掌握交響樂不同派別的技法,而且具有獨一無二的中國音樂傳統和中國文化根基。過去我們也不乏優秀原創交響樂作品,但是缺乏普遍認同感,人們往往認為只有演奏西方曲目才是正宗,演中國作品“差不多”就行了。就是這種“差不多”心態,讓好作品也出不來好效果。現在大家有了共識,而且作曲、指揮、演奏三方面都達到國際水準。
尤其很多中國音樂家在國際上大露頭角,譚盾、葉小綱、陳其鋼、王西麟、郭文景等,但是眾人只知道中國音樂家不知道中國作品怎么行?建立中國交響樂學派最終靠的是作品。有了作品,再交由這一批中堅力量在海內外演出。2017年,大提琴家王健在德國演奏陳其鋼取材琴曲《梅花三弄》的大提琴協奏曲《逝去的時光》,大受歡迎,無論臺上的演奏家還是臺下觀眾,都要求增加場次。
近20年,我每年委約海內外中國作曲家拿出原創作品,比如郭文景打擊樂協奏曲《山之祭》、交響序曲《蓮花》,張干一交響曲《荼》等等,創作主題往往是我和音樂家彼此激發碰撞的結果,具體創作全權交由作曲家。音樂史講的是作曲家和作品的歷史,像莫扎特、貝多芬,他們被載入史冊離不開樂隊演奏。對于當代中國音樂家、當代中國原創交響樂作品來說,我們在做同樣的事。北京交響樂團傾全力把當代作品帶到各國觀眾面前,8次歐洲巡演,中美洲、北美洲巡演,參加德沃夏克音樂節等主流國際音樂節,樂團每場演出有一半都是中國作品;百代唱片公司為樂團錄制8張唱片,也有一半是中國當代作品。我個人應邀擔任海外樂團客座指揮,同樣堅持中外作品1:1。
10多年過去,國外觀眾對中國當代原創交響作品的接受心態也在發生轉變。一開始是獵奇、勉強接受,后來是理解,再后來是不僅主動要求帶中國作品去,而且經常要求加演。外國樂迷難以想象中國人不僅嫻熟掌握西方交響樂寫作技法,而且創作出他們所沒有的音樂。比如中國民樂的笛子、琵琶等,表現力極強,交響樂隊的厚度和純度恰恰可以襯托出民樂的獨特音色。
可用于建構中國交響學派的中國素材太豐富了,古代的、現代的,地域的、民族的,戲曲的、民歌的,取之不盡,用之不竭。比如上黨梆子,這種語言就是西方音樂語言里壓根沒有的。更不用說中國幅員遼闊,地域文化差異性大,淮揚的溫軟、蜀地的高亢、東北的野性、燕趙的悲愴,真正深入進去,不可窮盡。鮑元愷《炎黃風情—一中國民歌主題24首管弦樂曲》,就是化用中國中南、西南、東北、西北、江浙等6個地區民歌創作而成。我們馬上到臺灣演出,這次新加上了臺灣地區民歌素材。這種化用不是拼貼,是融入血脈的對中華文化精神和文化情感的理解和傳遞。
此次北京交響樂團參加國家大劇院第六屆中國交響樂之春,選擇的也都是融匯傳統文化和現代元素的委約作品。音樂是語言的盡頭,此次演奏的郭文景交響序曲《蓮花——獻給2012年倫敦奧運會》非常東方,作曲家和演奏家共同營造出富有感染力的音塊、音場,有彷徨、有苦悶、有沖突、有醍醐灌頂的豁然開朗和空靈之美;張干一管弦樂組曲《云南隨想》,是作曲家多次深入云南采風后,對少數民族音樂元素創造性使用;鮑元愷第三交響曲《京劇》,第一樂章悲壯的行板突出銅管樂器,對應京劇中的凈行,第一二樂章詼諧的急板對應丑行,第三樂章深沉的慢板全部使用弦樂,對應旦行,第四樂章輝煌的快板突出打擊樂,是生行;下半場是周龍交響組曲《京華風韻》,敘事性和畫面感更強,是作曲家遠在異國對老北京生活記憶的遙想和歷史回想。
指揮這些中國原創作品,我最大感受是:這些就是我們母語的體現。我們和西方音樂之間存在著文化和歷史隔膜,需要學習轉化過程,就像傅聰先生所說,他演奏肖邦時把自己對唐詩的理解融了進去。中國作品不然,我們可以最直接、最深入地理解它、詮釋它。小提琴協奏曲《梁祝》為什么經演不衰?它來自越劇。戲曲、民歌,在中國這片土地上發展了兒百年,有深刻的人民性。李德倫老師等老一代音樂大師曾經不遺余力地推進中國交響樂發展和普及。繼續探尋中國文化根脈,通過交響樂這種國際通行的藝術語言,把中國文化展現給世界,這是我們這一代音樂家的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