舂日《載驅(qū)》

鄭朝暉

春寒料峭的時候是最讓人寂寞的（我想這個“寂寞”應(yīng)該是魯迅先生的典故吧），即便是有了暖暖的陽光的初春的早晨。早晨起來，讀書解悶，手邊正好是一部《詩經(jīng)》。就隨手翻了“齊風(fēng)”里的一些篇章。

《齊風(fēng)·載驅(qū)》是一首很生動的詩歌，歌曰：

載驅(qū)薄薄，簟茀朱鞹。

魯?shù)烙惺帲R子發(fā)夕。

四驪濟(jì)濟(jì)，垂轡彌彌。

魯?shù)烙惺帲R子豈弟。

汶水湯湯，行人彭彭。

魯?shù)烙惺帲R子翱翔。

汶水滔滔，行人儦儦。

魯?shù)烙惺帲R子游敖。

這種重章復(fù)沓的形式，我們見得多了，只要了解了字面的意思，理解起來也不很困難。一輛漂亮而有威儀的馬車載著一個齊國的美女奔馳在魯國的大路上，那個齊國的美女的心情也隨著馬車的奔馳而越發(fā)興奮，仿佛鳥兒展翅翱翔。我想，那一定是一個溫暖的春天，有著駘蕩的春風(fēng)，那輛紅色的馬車，還有黑得發(fā)亮的駿馬，美麗的文姜眼睛里有著急切的盼望。當(dāng)然，這個故事似乎有些太“后現(xiàn)代”了，說的是魯桓公的妻子文姜前往齊國與自己同父異母的兄長齊襄公幽會的故事。這里面的糾葛情仇，如果有一個中國的莎士比亞來演繹的話，應(yīng)該就是一部中國的《哈姆萊特》式的悲劇了。

正因為有這樣的背景，無論是朱熹還是方玉潤，反正歷朝的文人解讀的時候，都異口同聲地說，這是一首政治諷刺詩。而朱熹與方玉潤的分歧不過是其中有沒有諷刺到齊襄公而已。但是，還是按照我一貫的“素人讀新詩”的原則，我怎么也沒有讀出那種諷刺、指責(zé)的意思來，我只讀出了美麗、渴望與對愛情的歌唱。你看，詩人對于馬車的描寫：翠綠的竹席，紅色的車飾，強壯的馬匹，溫柔的環(huán)轡。詩人這樣描寫女主人公的馬車，對于車?yán)锩孀娜藘菏窃鯓拥那楦校坪醵疾挥枚嗾f了啊。至于“齊子翱翔”“齊子游敖”，所表現(xiàn)出的心情的輕快、飛揚，在汶水“湯湯”“滔滔”的襯托下，也應(yīng)該是可以稱為“躍然紙上”的吧。——所以，任你再怎么對語詞敏感，你都不會讀出這首詩里面的諷刺之意的。但我們的古圣先賢為什么偏偏讀出了那么厭惡的意思呢？

原因也很簡單，我們的至圣先師為這本書定了基調(diào)：“美刺教化。”而我們的古圣先賢覺得“人倫道德”是萬古不易的法則，基于這樣的判斷與推理，文姜背著自己的丈夫去和自己的情人約會，而且情人居然是同父異母的哥哥，這無論如何都是一件十惡不赦的罪過了；既然有詩歌記載這件事情，而且我們的至圣先師又收錄了這首詩，則一定應(yīng)該發(fā)揮其美刺的作用。但如果真的從齊國的“野人”們看呢？第一，婚姻、外交、政治都是與他們無關(guān)的事情，大可不必表態(tài)、效忠、愛戴；第二，一個女子和自己心愛的情郎約會總是一件美好的事情，更何況是一個那么美的美女呢；第三，站在特別狹隘的國家主義的立場上，別國的王后被自己國家的國君吸引，不顧一切前來相會，多少也有些沾沾自喜的意思。所以，作為一首齊國的民謠，那么熱烈的歌頌，似乎也在情理之中。至于我，還覺得文姜實在是這樣一個政治婚姻的犧牲品，總多少為這樣一個熱烈的美女不忿，讀出一點熱切背后的寂寞與悲哀，則完全是我自己的感受了。

當(dāng)然那些衛(wèi)道士一定會說，為什么你說的就對，古圣先賢反倒是錯了呢？道理很簡單，我的理解與推理是基于語言本身的。你看看這樣的描寫角度，這樣的情緒基調(diào)，這樣的抒情節(jié)奏，哪一點是指向反諷的呢？反諷一定要有違背常理的表述，比如不說兄弟打架，而要說“鄭伯克段”，這里面多少有點指責(zé)的意思是可以理解的，但是這首詩那么明媚，那么歡快，連一絲絲陰翳都沒有，為什么一定是有諷刺的意思呢？——不忠實于自己最本真的語言感受，而以別人的意志為意志，我們的讀書人真的是可悲了幾千年，想想也讓人黯然神傷。

幾千年里，難道就沒有人對《載驅(qū)》的主題質(zhì)疑過嗎？我想是有的，但是那些聲音一定是被埋沒的，因為不見容于那時的正統(tǒng)。但今天已經(jīng)不是朱熹的大宋朝，也不是方玉潤的大清朝了。我想民智之開，似乎是一江春水向東流，饒你是多大的青山，畢竟是遮不住的。我現(xiàn)在終于可以擺脫古圣先賢加在我們身上的思想束縛而自由地胡思亂想，對朱熹們翻白眼，則應(yīng)該是時間的勝利了。賴聲川有一部話劇叫作《千禧年我們說相聲》，有一個搞笑但深刻的結(jié)尾，就是討論誰會贏到最后，他們討論的結(jié)果是“時間贏了”。這個結(jié)論既讓人感傷，也讓人對于未來充滿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