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德勒，漫長的告別

寇研

雷蒙德·錢德勒，美國小說史上最偉大的名字之一。他是世界上唯一一位以偵探小說步入經典文學殿堂的偵探小說大家，歐美社會稱之為“犯罪小說的桂冠詩人”。

用余生照顧這個幾近被摧毀的男人

當雷蒙德·錢德勒無法忍受妻子茜茜·帕斯卡的離世帶給自己的傷痛，朝自己開槍的那一刻，他的心中一定充滿甜蜜的回憶。

那天，輕柔的鋼琴曲裊繞，酒杯輕碰發出晶瑩剔透的玻璃相擊聲，男士們西裝革履，女士們禮服修身，三三兩兩簇擁著低語、淺笑。錢德勒靠進角落里沙發的深處，瞅著正在演奏的鋼琴家出神。他說不出為什么那天如此落寞，也許當一場致命的吸引靠近時，命運會讓人清空腦海中的瑣事，準備好迎接愛神的恩賜。

人們端著酒杯在大廳里來往穿梭，當又一撥人群從他眼前退開，她出現了。她一身華貴禮服，金發碧眼，身材高挑、曼妙，眉目間閃爍著無盡的魅惑與癡纏。茜茜邁著貓步，款款走到鋼琴家丈夫身邊，輕拍丈夫的肩，微笑示意。隨后，她環顧左右，就在她抬眼的瞬間，與錢德勒四目相對。像被擊中一般，錢德勒的眼睛再也無法離開，“這位精致的女子具備了所有年輕男子浪漫幻想的必備特質。”

錢德勒與茜茜迅速墜入愛河。可他們面臨著重重阻礙。首先，茜茜是有夫之婦，他們的愛情有違道德。其次，茜茜年長錢德勒18歲。第三，錢德勒最為尊重的母親，嚴厲反對這個風情不俗的女人成為自己的兒媳。錢德勒的父親是酒鬼，拋家棄子，錢德勒從小與母親相依為命，母親的感情他最不忍傷害。于是，錢德勒與茜茜只好保持著地下戀情。

不久后，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錢德勒報名參軍，被送往歐洲戰場。在戰斗激烈的前線，錢德勒每天都經歷著生死。一次，部隊遭到德國軍隊的集中炮擊，戰友全部犧牲，他是部隊中唯一僥幸生還的人。戰爭的恐怖給錢德勒造成嚴重的心靈創傷，終其一生，他絕口不提自己在戰爭中的遭遇，就像他從不提起那個拋棄他的父親。

戰爭結束，茜茜再次見到心愛的男人，他早已不是沙龍中瞬間吸引自己的風流倜儻的年輕人。炮火連天中戰友的哀號、哭喊，都會徘徊在他余生的夢里。他嘴角微微上揚的壞笑永遠消失了，代之以神情中無盡的哀傷。

茜茜毅然從鋼琴家丈夫為她提供的穩定、優雅的生活中離開，來到錢德勒身邊。她要用余生照顧這個內心幾近被摧毀的男人，用全部的愛去溫暖這顆脆弱、迷惘的心。

1924年，錢德勒母親葬禮一個月后，錢德勒和茜茜結婚。

她仍然堅定地站在了他的身后

兩人結婚時，錢德勒36歲，風華正茂，而茜茜已經步入老年。外界的奚落、質疑，兩人生活習慣的不同，茜茜的不自信，以及女性更年期的種種困擾，導致兩人婚后的生活異常困難。

錢德勒進入西海岸一家經營與石油相關業務的公司，因工作能力強，業務嫻熟，很快升任至副經理，收入頗豐。此時，錢德勒的應酬開始頻繁，工作壓力增大，他從父親那遺傳的酗酒基因，蠢蠢欲動了。流連各種酒局，甚至和女職員調笑，漸漸成為錢德勒生活的固定節目。丈夫春風得意時，卻也是茜茜不安全感最為濃重的時期。她無法正視鏡子中自己已經是老婦人的樣子，與丈夫一起出席酒會時，也無法做到對背后窸窸窣窣的議論充耳不聞。

錢德勒越來越長時間地在外流連，茜茜則越來越多地獨自留在家里。她為了引起丈夫的注意，聲稱自己有病，長期臥床不起，期望重新喚起丈夫的注意。可錢德勒厭惡她的欺騙，甚至用離家出走的方式表達不滿。婚姻岌岌可危。

1932年，錢德勒因酗酒、與女職員屢傳緋聞，被公司解雇。一瞬間，錢德勒跌入朝不保夕的失業人群，身心遭受巨大打擊。

正如當年，錢德勒帶著戰爭的創傷出現在茜茜面前，茜茜選擇陪伴在他身邊一樣，這次，她仍然堅定地站在了他的身后。清醒過來的錢德勒終于明白，不管他與茜茜因為年齡差距有過怎樣的隔閡，他有過怎樣的胡鬧，在他的生命里，茜茜永遠是唯一重要的女人。只有在她身邊，他才能獲得內心的安寧。

錢德勒和妻子遷居洛杉磯。此時錢德勒已經45歲了，他決定當作家。茜茜不僅照顧他的飲食起居，使他能安心寫作，還影響了他筆下的女性人物形象的塑造。在錢德勒所寫的一系列小說中，女主人公們大都像茜茜·帕斯卡，金發碧眼，“性感、世故、機智、自信”，風情萬種。一如當年的初見，錢德勒剎那間迷失在她的風情中。

說一聲再見就是死去一點

職業寫作的最初五年，錢德勒不停炮制大量短篇故事，賣給時尚雜志。即使這樣，夫妻倆的生活仍然異常拮據，不再有沙龍，不再有鋼琴、雞尾酒。茜茜收起了華麗的禮服，在錢德勒伏案寫作的身后，默默操持家務。那雙曾經熟稔地在琴鍵上翻飛的漂亮的雙手，日益粗糙和變形，但她內心異常安穩。

1938年，錢德勒的長篇小說《長眠不醒》一炮走紅。之后，錢德勒陸續創作了幾部長篇小說，每一部都受到讀者歡迎。人們將他與海明威相提并論，盡管他壓根瞧不上海明威。錢德勒得到好萊塢的青睞，成為熱門編劇。錢德勒深感茜茜的付出，兩人的感情越發深厚、默契。說起妻子，錢德勒充滿自豪：“可以不經任何言語就進入彼此的內心。”

1954年，84歲的茜茜患病臥床。在妻子的病榻前，痛苦的錢德勒完成了他最偉大的經典之作《漫長的告別》。在書里，錢德勒寫道：“說一聲再見，就是死去一點。”茜茜去世后，錢德勒在給朋友的一封信中這樣寫道：“很久以前我就和她告別過了。實際上，這兩年時間，每當深夜醒來時，我時常深深體會到我將失去她，那不過是時間問題。可當事實發生時，那種痛苦沒有任何變化……三十年又十個月零兩天的日子里，她是我人生的光明，是我全部的野心。我所做的其他任何事情，不過是溫暖她雙手的那把火。除此以外，我別無其他要說了。”

他們的好日子才開始沒多久，他還沒有讓妻子享受到成功帶來的喜悅，她生命的火焰就已熄滅了。錢德勒酒越喝越多，無法安心寫作，工作日漸荒廢。他心里全是茜茜的影子，他跟朋友說：“我此生最大的悔恨，即是從未寫過能引起妻子興趣的作品，我沒有寫出任何一本可以獻給她的書。”他難以接受妻子不在人世的事實，舉槍自殺，子彈戲劇性地轉了個彎，只是擊穿了他正在泡澡的浴缸。

但僅五年后，錢德勒便因肺炎去世，被收容到一個專為窮人設置的墓地里。生前狂傲的他，孤零零地客死他鄉。

也許沒人知道，自從茜茜去世后，他就沒有了故鄉。

編輯 張秀格 gegepretty@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