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榮榮
(南華大學經濟與法學學院,湖南衡陽421001)
長期以來,隨著全球經濟一體化發展進程中各國面臨的資源消耗與環境問題日益嚴峻,貿易與環境議題持續引發學術界與各國政府的普遍關注,在全球貿易迅速發展的同時,“南國”與“北國”現實環境質量的區別性演進使“南北貿易”與環境的關系日益成為相關議題中的焦點問題。現實世界中,發達國家往往比發展中國家擁有更為嚴苛的環境規制,眾多經典文獻均基于南北環境規制的差異從理論上對南北貿易的環境影響進行研究。例如,齊齊爾尼斯基(Chichilnisky)[1]的研究結果表明,在北國資源與環境產權界定清晰而南國相關產權不夠明晰的前提下,南國生產者能以更低的價格獲得資源,從而在資源密集型與環境密集型產品出口方面擁有比較優勢,在全球固有的國際產業分工下,北國將通過對南國低價商品的過度消費加劇南國的環境惡化程度。科普蘭和泰勒(Copeland&Taylor)[2]基于一個包含多商品、多國家的一般均衡模型的研究結果表明:在經濟發展早期,豐富的環境資源常常誘使發展中國家放松環境標準,更多地從事“骯臟行業”的生產,出口污染密集型和資源消耗型產品,自由貿易減輕了北方國家的環境污染,但是增加了南方國家的污染,此外,隨著國家間生產要素流動和貿易規模的不斷擴大,環境密集型產業有從北國向南國遷移的趨勢。科普蘭和泰勒[3]基于靜態的南北貿易模型研究國民收入、南北貿易和環境污染關系時提出了著名的“污染避難所假說”(Pollution Heaven Hypothesis,PHH),即若南國與北國國內實施有差別的環境規制,則環境規制較為寬松的南國將在污染密集型產品的生產上具有比較優勢,北國將專業從事清潔產品的生產而依賴于南國為其提供污染密集型產品,使后者成為前者的“污染避難所”,從而加速后者的環境惡化。
“污染避難所假說”提出后,即成為南北貿易與環境關系議題的經典分析框架與核心問題之一,依據“污染避難所假說”的核心內涵,學術界主要從兩個角度對“污染避難所假說”進行驗證:一種是從國際貿易的角度出發,對弱的環境規制是否導致發展中國家污染密集型產品的生產與出口增長進行實證檢驗,或對發達國家在執行嚴苛的環境規制期間對來自發展中國家污染密集型產品的進口是否顯著增加進行驗證。例如,瑪尼和惠勒(Mani&Wheeler)[4]基于若干發達國家與發展中國家研究對象國1965—1995年污染密集型產品生產波動狀況的研究結果表明,發達國家污染密集型行業在制造業中的產出比重不斷下降,而發展中國家污染密集型行業卻呈現相反的發展態勢,且發展中國家污染密集型行業出口產值的增加與發達國家的污染治理成本波動相吻合。凱伍和布洛姆奎斯特(Cave&Blomquist)[5]基于歐盟與發展中國家雙邊貿易面板數據模型的實證結果表明,研究期內歐盟對發展中貿易對象國的能源密集型產品存在顯著增長的趨勢,但其增長趨勢與歐盟的環境規制并非顯著相關。庫茲魯克和提米里歐特斯(Kz'luk&Timiliotis)[6]基于經合組織(OECD)國家與金磚國家雙邊貿易引力模型的實證結果顯示,環境政策并非影響一國貿易模式的重要因素,環境規制的嚴苛程度對污染密集型制造業的進出口作用不顯著。索拉因(Solarin)等[7]運用自回歸分布滯后模型的實證結論表明,非洲加納的制度質量通過國際貿易對其二氧化碳排放量產生了顯著的影響,加納存在“污染避難所”現象。另一種是從對外直接投資(FDI)的角度出發,對發達國家污染密集型產業是否通過對外直接投資轉移到環境管制較弱的發展中國家進行實證檢驗。例如,曾和趙(Zeng&Zhao)[8]通過構建一個跨部門與跨界污染模型研究北國嚴苛環境規制對本國污染產業轉移的影響,結果表明,發達國家國內的產業集聚與對污染品消費需求的減少導致“污染避難所假說”不必然成立。雷扎(Rezza)[9]基于企業面板數據對1999—2005年嚴苛環境規制對挪威跨國企業對外投資的影響效應進行實證檢驗,結果表明,基于效率尋求型(垂直型)投資動機的對外直接投資受東道國環境規制強度的影響,但以市場尋求型(水平型)投資動機為主的對外直接投資不受東道國環境規制強度的影響。坎道和迪耶訥斯奇(Candau&Dienesch)[10]基于2007—2009年歐洲對外直接投資數據的實證結果表明,發展中國家較弱的環境規制對歐洲外商直接投資流入具有顯著的影響效應。楊子暉和田磊[11]基于中國省際面板協整分析方法的研究結果表明,“污染避難所假說”只在中國部分省份成立。
通過對現有“污染避難所假說”相關理論與實證文獻進行梳理,發現學術界針對“污染避難所假說”是否實際存在得出了不一致的結論,除了受研究對象國、所觀測污染物、研究方法差異的影響外,坎道和迪耶訥斯奇[10]將外商直接投資角度的“污染避難所假說”難以在現實世界得以驗證的主要原因歸結為以下幾點:一是盡管環境規制強度的增加會導致污染密集型企業成本絕對值增加,但所增加的成本占企業整體運營成本的比重很小,通常不足2%,故發達國家污染密集型企業由于受嚴苛的環境規制的影響導致成本增加與競爭力降低轉而向發展中國家轉移的動機較小;二是眾多相關文獻證實,較弱的環境規制所導致的成本降低并非發達國家資本流入的主要影響因素,腐敗因素、基礎設施狀況、法律體系等因素均為跨國企業對外直接投資的重要考慮因素;三是污染密集型行業通常也具有資本密集型特征,其技術裝備投入多、投資效果緩慢等特點決定了其行業轉移成本與難度較大。科爾(Cole)[12]指出,國際貿易視角的“污染避難所”現象主要是通過結構效應對發展中國家的環境產生影響,但國際貿易同樣也通過規模效應與技術效應對發展中國家的環境質量產生方向不一的影響,國際貿易帶來的貿易雙方國內經濟增長也將引致國內消費結構的變化,因此,從國際貿易的角度而言,僅依據南北貿易對南國產生的環境影響效應或污染密集型產品在南北貿易中的流向驗證“污染避難所假說”傾向于得出不一致的結論。
在針對研究對象國是否存在“污染避難所”現象進行直接檢驗有待商榷的背景下,科普蘭和泰勒[13]指出,不少學者在相關研究上混淆了“污染避難所假說”與“污染避難所效應”兩個概念,“污染避難所假說”強調污染密集型行業在環境規制強度存在顯著區別的國家之間進行轉移,或環境規制強度的差異導致發展中國家專業致力于污染密集型行業生產的事實,而“污染避難所效應”是指南北國家環境規制強度的差異造成的成本收益變化對國際產業轉移或國際貿易分工體系產生影響,即二者間存在某種作用引擎,但產業轉移與貿易分工不僅受環境規制的影響,還受其他多種因素(如要素稟賦、市場、制度等)的影響,若其他因素的影響較大,則可能僅存在“污染避難所效應”,而不存在“污染避難所假說”的事實。這一研究補充了現有相關實證結果觀點不一的原因,也為相關實證研究提供了新的研究視角。
事實上,對“污染避難所”問題的根本性擔憂并非在于南國與北國之間是否偶然年份產生“污染避難所”的事實,而是差異性的環境規制是否通過對外開放導致“污染避難所效應”(引擎)的存在,若實證檢驗表明“污染避難所效應”(引擎)存在,那么即使環境規制較弱的國家尚未成為發達國家的“污染避難所”,但將長期面臨“污染避難所”問題的隱患,值得依據實證研究結果采取有針對性的政策措施,避免“污染避難所”事實的發生。因此,在對“污染避難所假說”進行事實驗證難以得到有效結論的前提下,將研究視角轉向“污染避難所效應”(引擎)的檢驗具有重要的理論與現實意義。
鑒于此,本文基于2005—2016年中國對歐盟(EU)28國工業分行業貿易、比較優勢與碳排放數據,從以下兩個維度驗證中國是否在與歐盟的貿易中存在“污染避難所效應”(引擎):一是測度中國對歐盟具有出口比較優勢的行業是否均具有較高的碳密集型程度,以判斷“污染避難所效應”是否已在中國實際凸顯;二是通過面板數據模型研究中國出口行業碳密集型程度與其比較優勢的關系,以驗證中國是否面臨“污染避難所效應”的潛在威脅。
從比較優勢的角度驗證“污染避難所效應”的意義在于:第一,南北環境規制差異造成的生產成本差異可能引起南國與北國污染密集型行業比較優勢的變化,導致南國與北國在清潔產品與污染密集型產品專業化分工上的變化,故比較優勢可被視為引發“污染避難所”問題的重要引擎;第二,眾多經典文獻證實發達國家的對外直接投資通常是外向型的,即資本投入東道國相關產業更多地基于輻射全球目標市場的戰略性需要,若基于環境規制差異引發的北國在南國所投資的產業不具備在國際市場的比較優勢或積蓄比較優勢的能力,此類對外直接投資從長遠來看是不可持續的,也不會導致“污染避難所”問題的產生,故從比較優勢的角度可同時實現對貿易領域與對外直接投資領域的“污染避難所效應”的驗證。
現有研究大多基于三種方法對行業的碳密集型程度進行衡量與分類:一是依據碳減排成本的高低衡量行業的碳密集型程度,如碳減排成本占總成本或總銷售額的比重,此類方法存在的局限性是較高的行業碳減排成本可能源于較大的產量規模帶來的碳排放規模,此外,行業異質性導致的減排設備的價格差異、分行業政府監管力度的區別導致差異性環境規制強度,上述因素均可對行業的碳減排成本產生影響,因此,單純依據行業的碳減排成本不足以對行業的碳密集型程度進行科學測度;二是依據行業碳排放規模的大小衡量行業的碳密集型程度,該方法存在的局限性是行業碳排放總量僅能從規模上衡量行業對國民經濟總的碳排放貢獻程度,難以體現行業的碳排放密集程度;三是依據單位經濟產出的碳排放量(碳排放強度)衡量行業的碳密集型程度,這種方法能從效率與單位產出的角度衡量行業在國民經濟行業中碳排放的地位,在中國目前已向國際社會公布了碳強度具體減排承諾的背景下,此種測度依據具有重要的參考意義,故本文采用碳排放強度作為衡量行業碳密集型程度的標準。各年份分行業碳排放強度依據分行業碳排放總量與其工業增加值比重計算得到,具體計算如式(1)所示:

式(1)中,t代表年份;Pi代表第i行業的碳排放強度;Ci表示第i行業的碳排放總量;j表示煤炭、焦炭、原油、汽油、煤油、柴油、燃料油、天然氣等8種主要能源消費種類;Eij表示第i行業對第j類能源的實物消費量,數據源于各年份《中國能源統計年鑒》;λj表示第j種能源的碳排放系數,各類能源的碳排放系數依據《2006年IPCC國家溫室氣體清單指南》第二卷的參考方法和參數進行估算(計算公式如式(2)所示);GDPi代表第i行業的工業增加值。2005—2007年工業分行業增加值數據來自于各年份《中國工業統計年鑒》,由于國家統計局2007年后不再統計分行業工業增加值數據,故2008年及其之后的工業增加值數據依據分行業上一年份工業增加值數據與《中國統計年鑒》“工業增加值同比增長率”指標計算得到,并以2005年的價格為基準,利用《中國統計年鑒》的工業品分類出廠價格指數將各年份工業增加值進行平減。

式(2)中,Ψj代表第i種能源的二氧化碳排放系數,NCV為2007年《中國能源統計年鑒》附錄4提供的中國各類能源的平均低位發熱量,單位為千焦/千克或千焦/立方米;CEF為聯合國政府間氣候變化專門委員會(IPCC)2006年提供的各類能源的缺省排放因子,單位為千克/106千焦;COF是碳氧化因子(本文依據IPCC的建議取值為1);44和12分別為二氧化碳和碳的分子量,44/12即為將碳轉化為二氧化碳的系數。
依據式(1)與式(2)計算得到2005—2016年中國各出口行業碳排放強度值,并依據年均碳排放強度值大于1、大于0.5小于1、小于0.5等劃分標準,將各行業的碳密集型程度定義為高、中、低三檔(參見表1)。表1顯示,2005—2016年中國工業分行業的碳排放強度均呈現逐年遞減的態勢,年均降幅均超過1%,19個工業行業中的13個行業碳排放強度年均降幅超過5%,表明研究期內隨著中國經濟發展方式的持續轉變、產業節能減排扶持力度的不斷加大、政策層面和市場環境引導資源向環保與節能領域優化配置的趨勢持續加強,中國分行業的碳密集型程度均有所降低。但總體而言,受產業能源消耗固有特性、行業歷史經濟基礎、節能減排技術等因素的制約,中國工業行業的整體碳密集型程度仍比較高,其中,石油加工、煉焦及核燃料加工業,基本金屬冶煉及壓延加工業,非金屬礦物制品業,化學工業,造紙及紙制品業,采掘業等7個行業各年份碳排放強度均持續顯著高于1噸/萬元,屬于高碳密集型行業,也是未來中國節能減排進程中需重點關注的行業。那么,中國不同碳密集型程度工業行業對歐盟出口的比較優勢如何,碳密集型工業行業均具有對歐盟出口的比較優勢嗎?在此基礎上,繼續從工業分行業比較優勢與碳密集型程度的角度分析中歐貿易是否已產生“污染避難所效應”。

表1 中國工業分行業碳排放強度與碳密集型程度劃分
20世紀全球經濟一體化加速發展以來,國外學者對比較優勢的測度指標進行了系統的研究。巴拉薩(Balassa)[14]提出的顯示性比較優勢(Revealed Comparative Advantage,RCA)指數被視為測度一國(行業)出口比較優勢的經典指標。顯性比較優勢指數通過計算一國某種產品出口占該國出口總值的份額與世界該類商品出口占世界出口份額的比例,來衡量一國某類出口商品在國際貿易中的競爭地位。RCA指數的具體計算公式為:

式(3)中,Xit表示中國第i行業第t年對歐盟的出口額,Xitworld表示世界第i行業第t年對歐盟的出口額。RCA的值介于0到+∞之間,若RCAit值小于1,則表明該年份該行業在對歐盟的出口上不具備比較優勢;若RCAit值大于1,則表示該年份中國該行業對歐盟出口額占中國對歐盟全部行業出口額的比重大于世界該行業產品對歐盟的平均出口比重,故該年份中國該行業在對歐盟的出口上具備比較優勢,且RCA值越大,比較優勢越明顯。勞爾森(Laursen)[15]在RCA指數的基礎上提出了顯示對稱性比較優勢(Revealed Symmetry Comparative Advantages,RSCA)指數,解決了RCA取值不對稱以及可為無限大所導致的在實證領域運用的局限性。其計算公式為:

RSCA的取值在-1和1之間,其中心值為零,若中國某行業對歐盟的RSCA值小于0(為介于-1和0之間的負值),則該行業在對歐盟的出口上不具備比較優勢;反之,若中國某行業對歐盟的RSCA值大于0(為介于0和1之間的正值),則該行業在對歐盟的出口上具備比較優勢。基于式(3)與式(4),計算得到2005—2016年中國分行業對歐盟出口比較優勢值,計算所需的中國及世界對歐盟分行業進出口數據均來自經合組織統計數據庫,該數據庫僅提供中國及世界對歐盟各國分行業貿易數據,故中國及世界對歐盟分行業整體貿易數據分別來自于中國及世界對歐盟各國分行業貿易數據的加總。綜合分行業RSCA值、比較優勢性質、碳密集型程度、年均出口份額的數據結果(如表2所示),得出結論:中國對歐盟具有出口比較優勢的9個行業中,除非金屬礦物制品業外,其余8個行業的碳密集型程度均不高,而中國對歐盟具有出口比較劣勢的10個行業中,5個行業(半數)屬于碳密集型行業,在比較優勢結構的影響下,中國碳密集型行業對歐盟的平均出口份額較低。上述結果初步顯示,中國對歐盟的出口比較優勢并非集中于碳密集型行業,中國在與歐盟的貿易上目前尚未產生“污染避難所效應”。
前文驗證得到,中國在與歐盟的貿易上尚未實際產生“污染避難所效應”,但中國目前是否面臨“污染避難所效應”的潛在威脅呢?本部分擬采用面板數據模型法對行業碳密集型程度、環境規制強度與其對歐盟比較優勢的關系進行實證檢驗,以驗證環境規制強度的大小以及行業碳密集型程度的高低是否對出口比較優勢產生影響,若行業碳密集型程度與環境規制分別對其出口比較優勢產生顯著的正向與負向影響效應,那么盡管中歐貿易目前尚未產生“污染避難所效應”,即中國碳密集型行業尚不具備對歐盟出口的比較優勢,在碳密集型程度變量與環境規制變量的驅動下,碳密集型行業的比較優勢具有不斷增強的可能性,即中國面臨“污染避難所效應”的潛在威脅。

表2 中國工業分行業對歐盟出口碳排放強度與碳密集型程度
本文借鑒科爾等[16]的比較優勢影響因素分析模型來檢驗行業碳密集型程度、環境規制強度與比較優勢的關系,計量模型如式(5)所示:

式(5)中,i表示行業,t表示年份;RSCA為顯示對稱性比較優勢指數;P為行業碳密集型程度;K L為資本勞動比,K為分行業資本存量,2005—2008年K的數據依據陳詩一[17]的附錄數據整理得到,2009—2016年K的數據根據永續盤存法推算得到,并運用固定資產投資價格指數平減至2005年,L為分行業年平均從業人員數,數據來自于各年份《中國工業統計年鑒》;TR為進口關稅水平,用分行業對歐盟進口從價稅額(每一百美元進口額的進口關稅額)表示,數據來源于維茨(WITS)貿易數據庫的中國對歐盟的分海關(HS)編碼產品進口從價稅額,依據盛斌[18]的工業行業與海關編碼對應表對分行業所包含產品的從價稅額進行算術平均,得到分行業對歐盟進口從價稅額;RD為研發強度,用行業研發經費內部支出額與工業總產值的比值表示,數據來源于各年份《中國科技統計年鑒》;SIZ為行業中的企業規模,用行業工業總產值與行業內企業個數的比值予以測度,數據源于各年份《中國工業統計年鑒》;μi與εit分別為不可觀測的行業差異及其他干擾項;GZ為分行業各年份環境規制強度,現有文獻大多采用單位產出的“污染治理和控制支出”或單位產出的污染排放量來測度分行業的環境規制強度,本文借鑒國外文獻通常的做法,采用工業行業廢水和廢氣治理運行費用與增加值之比作為單位產出的“污染治理和控制支出”的替代變量,以測度環境規制強度的大小,數據來源于各年份《中國環境年鑒》,而不采用單位產出的污染排放量方法測度的原因在于,作為產出的附屬物,污染排放量的降低可能是該國環境規制的結果,但也可能源自技術進步與要素優化調整,污染排放量低的行業的環境規制強度并非一定強于污染排放量高的行業。此外,眾多相關研究文獻均表明,環境規制強度變量很可能是內生的,即除了環境規制強度可能對行業比較優勢產生影響外,在世界經濟一體化趨勢不斷增強及傳統貿易壁壘不斷削弱的背景下,一國也可能將環境規制作為貿易政策的一種手段,以影響本國或進口國的比較優勢。現有文獻大多通過工具變量法來處理內生性問題,本文選取GZ變量的滯后一期作為工具變量,其合理性在于:任何一國經濟的發展都具有連續性,變量的滯后一期與當期均存在較高的相關性,但不能直接影響被解釋變量,故能較好地處理此類內生性問題。各變量的描述性統計如表3所示。
采用面板數據模型法對式(5)進行估計(結果如表4所示)。模型在1%的顯著性水平下拒絕了混合效應的假設,且豪斯曼(Hausman)檢驗的prob>chi2值拒絕了隨機效應的假設,故宜采用固定效應模型對式(5)進行估計。為確保GZ變量的滯后一期作為環境規制強度的工具變量的合理性,運用Cragg-Donald Wald F統計值來檢驗工具變量是否為弱工具變量,其Cragg-Donald統計量為354.997,大于10%偏誤下的臨界值,表明GZ的滯后一期并非一個弱的工具變量;Anderson canon LM統計檢驗的P值在1%的顯著性水平下顯著,表明GZ的滯后一期作為環境規制強度的工具變量不存在識別不足問題。依據表5的結果可得出如下結論:
1.就核心解釋變量而言
行業碳密集型程度與其對歐盟的出口比較優勢有正向促進作用,且在5%的顯著性水平下顯著,表明行業的碳密集型程度的提升有利于增強其對歐盟出口的比較優勢;而在克服內生性后,環境規制強度變量在1%的顯著性水平下對歐盟的出口比較優勢產生負向促進效果,表明國內行業環境規制強度的提升不利于其對歐盟出口比較優勢的增加。上述兩變量對行業出口比較優勢的作用效果共同表明,在中國經濟發展的現實情況下,盡管在研究期內中國對歐盟具有出口比較優勢的行業集中于非碳密集型行業,中國目前雖未產生“污染避難所效應”,但面臨“污染避難所效應”的潛在威脅。(1)從行業碳密集型程度對比較優勢的作用效果而言,隨著中國工業化、城鎮化進程的加速發展及居民與企業消費結構升級的拉動,高碳產業進一步向低碳化轉型在一定時期內將面臨較大的壓力,而目前市場創新基礎能力和創新制度的不完善導致的低碳技術開發與應用瓶頸,也將在一定程度上制約出口產業整體碳密集型程度的降低。此外,自第三次國際產業轉移以來,產業鏈高端環節向發達國家聚集而環境與資源損耗型低端環節向欠發達國家轉移的國際分工特征日益凸顯,隨著國際產業競爭的不斷加劇和產業分工格局的逐漸固化,中國產業的相對高碳化慣性與技術依賴可能導致中歐產業碳密集型程度差異進一步擴大,上述因素都可能形成中國對歐盟出口產業碳密集型程度的絕對或相對增加,在碳密集型程度對比較優勢的正向作用機制下,加劇中國“污染避難所效應”的形成。(2)從環境規制對行業比較優勢的作用效果而言,中國高碳產業進一步的環境規制提升可能面臨多重障礙與阻力:一是在現行“分灶吃飯”財政體制及GDP導向的地方政績考評體系影響下,作為產業環境法規具體執行者與產業環境政策制定者的地方政府(尤其是經濟、就業、稅收對高碳產業結構形成較大依賴的地區)缺乏進一步推進環境規制的動力,甚至可能通過政策博弈間接降低中央政府的環境規制強度[19];二是受環境產品的公共性特征與企業利潤最大化動機的影響,企業(尤其是高碳排放企業)作為產業環境規制的具體承擔者缺乏碳排放成本內部化的動機,在中國目前低碳技術交易市場欠發達、市場化綠色消費理念系統性缺失、企業管理層在低碳化社會責任上缺乏共識、政策性節能減排補貼制度安排尚不完善的現實背景下,企業的減碳動力可能不升反降,通過各種博弈行為直接或間接減弱環境規制的實際作用力度;三是環境規制的加強并非僅通過經濟系統的少數主體政策選擇或局部改良就可實現,而是依賴于整個經濟運行體系的共同承載與循環,需要將能源、環境等經濟系統外部性因素納入市場經濟的整體運行過程中,并合理配置各個主體的利益與責任,故實現該系統性環境規制運行機制將是一項長期而艱巨的任務;在未來歐盟的環境規制強度持續加大的假設情境下,上述制約中國環境規制加強的因素可能導致中國環境規制強度的相對減弱,通過環境規制強度對比較優勢的負向影響效應增強碳密集型行業的出口比較優勢,加劇中國“污染避難所效應”的形成。

表3 各變量的描述性統計

表4 計量回歸結果
2.就其他解釋變量的影響效果而言
資本勞動比的系數估計值為正,但不顯著,該變量系數值的經濟學意義在于:經典的國際貿易理論認為,一國的要素稟賦對該國比較優勢的形成具有重要意義,經濟增長主要依靠資本與勞動兩種要素投入,而長期以來中國被認為是擁有豐富勞動力要素稟賦的國家,即中國應該在勞動密集型出口行業具有比較優勢,在此前提下,出口行業勞動要素投入比例的增加或減少將一定程度增加或降低行業的比較優勢,但模型(5)中資本勞動比的系數估計值不顯著,表明中國對歐盟28國的出口行業已不具有十分顯著的勞動密集型特征,研究期內中國工業要素稟賦的內涵發生了一定的變化;行業內企業規模的增加對行業出口比較優勢作用效果不明顯,表明中國對歐盟出口企業規模的增加并不能帶來比較優勢的提升,其原因可能在于中國工業企業在發展進程中尚面臨若干制約其規模經濟與比較優勢形成的因素,如企業對規模擴張的盲目追求導致的多元化發展誤區、行政干預對國有企業管理效率與資源配置的負向作用、信息不對稱性導致出口企業生產決策的市場化偏離、較高的融資成本對企業經濟效益與競爭力的沖擊、工業行業出口競爭秩序有待提升等;進口關稅水平對工業行業出口比較優勢具有一定的正向影響效應,表明研究期內中國對歐盟的進口關稅在一定程度上對本國出口相關行業進行保護,但在未來中國經濟與貿易發展到新的階段、以高端制造業和現代服務業為代表的新興主導產業對傳統產業實施替代的趨勢下,進口關稅是否還能對中國的出口行業實施有效保護,值得進一步商榷與探討;研發強度變量的系數估計值不顯著,表明研究期內中國工業行業研發活動的增強對工業行業出口比較優勢的提升效應不明顯,其原因可能在于,研發投入的增加并非必然帶來出口企業經營績效與比較優勢的提升,研發脫離市場需求、重復研發或低層次研發、研發成果轉化不足、研發效率不足等問題都將制約出口行業科技研發的效果,上述問題現階段一定程度地存在于中國行業的研發進程中,制約了出口行業科技研發對比較優勢的促進作用。
本文運用2005—2016年中國對歐盟工業分行業面板數據,基于比較優勢對一國國際貿易專業化分工的引擎作用,從兩個維度驗證中國是否在與歐盟的貿易上存在“污染避難所效應”。一是對中國對歐盟出口分行業碳密集型程度的測度結果表明,研究期內中國對歐盟具有出口比較優勢行業的碳密集型程度均不高,“污染避難所效應”尚未在中國實際凸顯;二是通過面板數據模型研究中國出口行業碳密集型程度、環境規制強度兩個變量與其對歐盟出口比較優勢的關系,克服內生性后的結果表明,工業行業碳密集型程度與環境規制強度變量分別對其出口比較優勢具有顯著的正向與負向影響,在中國工業行業發展的現實狀況下,即使中國對歐盟的出口目前尚未產生“污染避難所效應”,也面臨“污染避難所效應”的潛在威脅,值得引起重視。為克服“污染避難所效應”的潛在威脅,避免未來“污染避難所效應”在中國產生,提出如下政策建議:
受現行中國工業行業分工特征、制度環境、技術水平、市場需求等因素的影響,各行業(尤其是碳密集型行業)碳密集型程度進一步降低面臨較大的阻力,可能導致與歐盟工業行業碳密集型程度差距的進一步加大,從而通過比較優勢引擎效應加劇中國對歐盟出口“污染避難所效應”的潛在威脅,故進一步降低各行業(尤其是碳密集型行業)的碳密集型程度,是消除中國對歐盟出口“污染避難所效應”潛在威脅的重要途徑,這有賴于如下幾個方面的改革措施:
1.進一步深化產業結構調整,促進出口行業產業結構優化升級
受行業要素投入、技術需求、生產過程等固有特性的影響,即使在同等的經濟與技術條件下,產業結構的不同也將導致行業碳密集型程度的顯著差異,因此,需要通過國家與區域產業政策進一步改變資源要素配置的高碳化導向,改變中國制造業的重型化和高加工度的發展趨勢,扶優汰劣,依據地方經濟發展現實完善低碳“負面清單”,通過準入制與淘汰制限制落后產能與項目,對有色、鋼鐵、建材、化工等城鎮化發展所需的高碳產業產能實行能耗置換,并通過節能補貼、碳稅、政府低碳采購、碳交易市場等經濟手段,引導資本、勞動力和土地等要素從高碳部門和產業流出,鼓勵傳統低碳行業及新能源、新材料、生物醫藥等新興產業發展。
2.推動生產技術和污染治理技術創新,增強企業技術創新對行業碳密集型程度的抑制效應
技術可以改變生產要素的產出效率及其替代彈性,并通過對社會需求結構、相對生產成本、行業間技術聯系的改變促進國民經濟發展方式轉變,是實現能源節約和碳減排的根本途徑。政府可通過市場完善、信息服務、知識產權保護、低碳采購清單、區域人才激勵、稅收優惠、財政補貼等手段,對企業(尤其是目前不可或缺但碳排放系數較高行業的企業)的技術創新活動進行扶持,鼓勵企業通過技術合作、引進技術的消化吸收與延伸、低碳技術外包、工藝流程優化、技術創新人才培養等方式,促進能源利用基礎性技術、廢物綜合利用技術、低碳生產工藝的研發和創新,重視節能技術創新成果的生產流程應用與市場化推廣,及時將研發成果與市場需求對接,促進節能減排技術應用,增強污染治理的前端預防效果。
3.培育低碳導向的產業共生系統
從低碳方式的角度將節能減排融入國民經濟生產與需求的各個環節,通過聯動共生發展促進各行業的低碳化轉型。產業共生是生態產業鏈上共處對象之間的一種系統合作關系,在產業共生良性循環狀態下,消費者、各行業企業、政府等低碳相關利益主體共同營造低碳創新、低碳消費、低碳市場監管、低碳協作的共生環境,從市場需求角度增強企業的低碳能動性、地方政府的低碳監管主動性、消費者的綠色消費自覺性,從而帶動低碳創新結果的循環擴散,推動區域產業系統的“聚變”和“裂變”,并通過內部協同進化機制產生具有類似自然生態系統的自我進化功能,從而為產業突破原有的低碳瓶頸提供新的動力。
中國加強現行低碳環境規制面臨多重阻力,在未來歐盟的環境規制強度持續加大導致中國環境規制強度相對減弱的假設情境下,可能導致中國碳密集型行業出口比較優勢增強,從而加速中國“污染避難所效應”的形成。消除“污染避難所效應”的潛在威脅可從如下幾方面著手:
1.進一步改革以經濟增長為核心的政績考評導向,增強地方政府環境規制的能動性
政府機構在資源配置、法律規制、市場監管中具有重要地位,其行政利益偏好將對區域市場與產業的低碳發展導向具有重要作用,在經濟增長與低碳化發展雙重約束下,長期以經濟增長為核心的政績考評導向將導致地方政府(尤其是欠發達地區的地方政府)在環境規制過程中存在利碳化偏好,間接影響產業實際環境規制力度與強度,因此,需要逐步調整區域政績考核評價體系,科學添加與設定資源消耗、污染排放、生態保護、環境效益等指標的權重,為中央與區域環境規制的實際執行釋放經濟壓力。
2.優化政府環境規制的結構
政府發展低碳經濟的環境規制是一個系統工程,市場準入制度、經濟激勵政策、財政投入政策、法律法規、行政監督、信息披露等共同構成政府環境規制的內容,低碳經濟發展的系統性需求與環境規制結構的多樣化內涵對政府的環境規制內容提出了較高的要求,政府需要建立結構多元、點面結合的穩定規制系統,為產業的低碳化發展提供科學、全面、有效的規制,并注重環境規制各環節投入的均衡發展,全面提高環境規制投入的效益,同時根據工業行業的具體發展階段適時調整投入力度、投入方式與配置比例。
3.從消費側與生產側協調消費、生產與碳減排的關系,鼓勵公眾參與低碳建設,增強環境規制的效果
消費側方面,可通過媒體宣傳、社會活動、財稅政策等手段引導居民消費結構與偏好向綠色化、低碳化轉變,提高居民清潔、綠色、低碳產品的消費比重;逐步完善低碳產品政府采購制度,可依據企業的生產技術、產出特性、能耗指標等因素確定相關產品政府采購產品目錄與企業目錄,對節能減排自主創新產品實施優先采購,對節能減排領先企業在采購中優先支持。生產側方面,企業環境責任是企業的社會責任之一,企業生產經營過程中在謀求經濟利益最大化的同時,須承擔環境優化與治理的社會責任,政策環節須進一步對企業履行保護環境社會責任與合理使用資源的義務進行明確規范,引導企業實施有利于環境的行為,并通過行政審批、排污收費、稅收、環境信息披露、碳交易市場、新能源開發等環節的完善,降低企業在低碳化生產進程中低碳成本內部化對經濟效益帶來的損失,增強企業節能減排的自覺性和能動性。
一是工業行業整體尚未實現規模經濟。行業規模經濟的實現依賴于行業內外部環境的優化,政策環節需要進一步引導行業企業在空間上的合理分布,協調企業分工與協作發展,并為行業有序競爭提供良好的制度保障,企業層面需要科學制定規模化、多元化發展策略,擴大規模要建立在市場規律之上,按價格信號和經營需要進行規模決策,并不斷加大技術創新力度,促進科技成果盡快轉化為現實生產力,形成科學管理、專業優勢、分工協作、市場適應性的企業組織結構。二是工業行業研發活動的績效不明顯。為加大科技創新對企業競爭優勢的作用,政策方面需要完善技術創新政策體系,緩解企業依靠自有資金實施節能減排技術改造的壓力,增強企業自主創新的活力與動力,提升科技人員的能動性與創造性,推動科研單位、企業與節能減排市場需求對接,避免重復研發、無效研發、低層次研發等問題,并促進科技成果轉化為現實生產力,實現節能減排技術的市場應用與推廣。三是中國對歐盟的出口行業已不具有十分顯著的勞動密集型特征,這與朱軼[19]的研究結果較為一致,眾多相關研究將中國工業行業勞動密集型程度顯著下降的原因歸結于資本深化,即隨著工業化進程的加快,中國工業部門的資本產出比與資本勞動比均出現上漲的趨勢。后續值得進一步研究的是,中國工業部門的資本深化趨勢產生的原因是什么,是由市場力量主導的工資上漲還是政府主導的投資所引致。若為前者,新古典經濟理論認為,工資上漲會促使企業重新進行要素配置,并在生產過程中使用更多的資本去替代勞動,從而促進資源的優化配置及勞動生產率的提升,但政府投資主導下的資本深化進程可能存在盲目性、重復性等問題,不僅缺乏持續的動態效率,也不利于就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