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楊軍
近段時間,清朝的“垃圾奏折”在網絡持續刷屏。但正如學者指出,這些“垃圾奏折”一點也不垃圾,實為皇權專制下的秘密情報系統。
奏疏(或章表)是中國傳統文學重要文體之一,以往中學教材多有選文,如諸葛亮《出師表》、李密《陳情表》,但側重文學價值,很少了解其歷史價值和政治意義。實際上,奏疏,正如科舉制下的八股文,不僅是臣對君的“對話”(對應詔書),代表著“君君臣臣”的政治倫理,而且是古人在現實和經典之間的對話,代表著“經世致用”的學術傳統。
而類似清朝奏折這種密疏實際已是奏疏的變態形式,恰恰表征著中國由君臣共治走向皇權專制的過程。可以說,讀懂君臣之間這一“語言文學”不僅是理解傳統的鑰匙,也是理解近代革命和現實中國的鑰匙。

奏折歷史久遠,可作理解傳統的一把鑰匙
金克木先生在《四書顯“晦”》中曾談到中國傳統文學的典型特點:
依對話定詩文體是中外共同的,不論對話雙方是否都明顯出現于作品中。可是中國作品中大多是對話中的“應”,而且多半是“應試”或“應世”即“應酬”“應景”,很少自發說自己獨有的話如《老子》的,尤其是“代筆”為他人說話更是如此。
《文心雕龍》中論的《章表》《奏啟》《議對》《書記》都是對話的一方說話,著重文辭和作法,必須考慮對方的地位和關系而且常是代筆。越到后來,套話越多,文不從心,辭不達意,往往半吞半吐,半真半假,要言藏于廢話之中……中國的“應對”之作,尤其是“應試”的,更加誠惶誠恐,因為所“應對”的是掌生殺之權的皇帝或皇帝的代表。
“越到后來,套話越多,文不從心,辭不達意,往往半吞半吐,半真半假,要言藏于廢話之中”,可謂對清朝奏折的生動描述。如網上流傳的那些奏折中,皇帝就通過各地安排的“心腹”了解民情和官情。一般奏折批復“朕知道了”。而遇特殊情況還可作為政治斗爭手腕。如康熙復立廢太子胤礽時,就向江寧織造曹寅、李煦打聽情況,知會二人搜集外界評議上奏。在朱批中,康熙再三囑咐二人注意保密:
“此話斷不可叫人知道,若有人知,爾皆招禍矣。”
“凡奏折不可令人寫,但有風聲,關系匪淺。小心、小心、小心、小心。”
這一情報系統在雍正時期完全制度化,奏折成為正式文書。雍正會發給官員們專門遞送奏折的折匣,匣上有鎖,官員和宮中各有鑰匙一只,無匣封的奏折不予接收。官員如未經許可查閱、留存奏折,將被判罪。據統計,雍正每天批復奏折8000字,每年只在生辰日休息。他在位13年,現存奏折有朱批漢文奏折35000余件,滿文奏折7000余件。
但事實上,這種“半真半假,要言藏于廢話”的奏折早已不是君臣對話的常態,而是變態。正如文字獄一樣,象征著皇權專制的威嚴。
“兩千年封建專制”“皇權專制”是百年來批判傳統的習語。雖然近年已有不少學者“平反”,但這些經過包裝的話語仍無意識地主導著人們思維。例如,因為皇權專制,所以科學不發達,所以文化落后,所以要打倒代表皇權專制的“孔家店”、傳統文化,所以需要(美式)民主、宗教。
無論這種現代式對話是否真的“平等”“自由”,這種毫無邏輯的推論的確迷惑了不少人。事實上,這種專制政治不過是宋代以后才發生的,明清時達到鼎盛(錢穆謂之“黑暗時代”)。
學者吳鉤指出:宋亡之后,元朝統一中國,并在政治社會帶來了某些落后的影響,“它們對宋代而言,實質是一種逆轉。這種逆轉不單在元朝一代起作用,并且作為一種歷史的因襲,為后來的明朝所繼承……從嚴格的角度講,以北宋為代表的中原漢族王朝的政治制度,到南宋滅亡,即陷于中斷。”(參見《為什么說從宋朝進入元明清是文明的斷裂?》)
這些因襲的落后影響包括:家產制(分封制)、家臣制、廷杖制、諸色戶計、匠籍制、路引制、籍沒制、肉刑與酷刑制度、人殉制、海禁制、宵禁制、粗糙的治理技術等制度遺產……
從本文角度,僅以宋代奏疏來觀察這種“斷裂”。

宋代儒學興盛,大家輩出。根據對儒家典籍的解釋,宋人也開始重新建構君臣、君民關系。宋人相信,君臣之間乃是一種公共關系:“君雖得以令臣,而不可違于理而妄作;臣雖所以共君,而不可貳于道而曲從。”君臣之間,“各有職業,不可相侵”。
宋代皇帝和宰相、臺諫(御史、諫官)形成了中國化的“三權分立”制度。理學家程頤曾理直氣壯告訴宋仁宗:“天下重任,唯宰相與經筵,天下治亂系宰相,君德成就責經筵。”(按:經筵,漢唐以來帝王為講論經史而特設的御前講席)所謂“天下治亂系宰相”,南宋理宗朝宰相杜范說得更清楚:“凡廢置予奪,一切以宰執熟議其可否,而后見之施行。如有未當,給(給事中)、舍(中書舍人)得以繳駁,臺、諫得以論奏。”
毫無疑問,這正是來自孔子的“君君臣臣”之道,“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而絲毫無后世所謂“君叫臣死,臣非死不可”的專制邏輯。
宋人相信,“權歸人主,政出中書,天下未有不治”。“天下為公”“君臣共治”成為一種普遍意識。
如南宋高宗和秦檜主持宋金“議和”,遭群臣反對。御史臺檢法官方廷實即上疏:

雍正朱批:“不過教你知道你主子的為人居心,真正明鏡鐵漢,越發小心勉力就是了。你若信得過自己,放心又放心,就是金剛不能惑動朕絲毫,妖怪不能惑朕一點。你自己若不是了,就是佛爺也救不下你來,勉為之。朕待你的恩,細細的想,全朕用你臉,要緊!要緊!”

雍正會發給官員們專門遞送奏折的折匣,匣上有鎖,官員和宮中各有鑰匙一只,無匣封的奏折不予接收
今使人以“江南詔諭”為名,或傳陛下欲屈膝受詔,則臣下不知所謂也。嗚呼!誰為陛下謀此也?天下者,中國之天下,祖宗之天下,群臣、萬姓、三軍之天下,非陛下之天下。陛下有祖宗累積之基……陛下縱忍為此,其如中國何,其如先王之禮何,其如天下之心何!
這種天下意識即是“君臣共治”能通過奏疏實現對話的思想基礎。
奏疏之疏,疏者,通也。在這里,不僅是一篇現代意義或西方文學中的Article,或者信息的交通(Exchange),而首先是一種政治倫理。疏是遠,“率下親上曰疏附”,即《論語》里孔子和葉公的對話“近者悅,遠者來”,《大學》所言“在親民”“親親尊尊”。在古人眼里,疏通知遠就代表著天下有道。
此外,對古人來說,疏更重要的意義則是對“經”的注解,也即解經。經典的時代疏遠了,不僅不容易識字,而且義理支離破碎,因而需要重新“親近”。疏解“經”的過程實際就是一次現實和古典的對話。
從漢代經學興起,注疏也就和奏疏一起,成為士大夫從政的兩種方式。用行舍藏,述而不作,天下有道則上疏言事,天下無道則注疏治學。六經(尤其《春秋》《易經》)好比憲法,而奏疏和注疏則是對法律的解釋。
教科書論述北宋王安石變法,常引其著名語錄:“天變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似乎表明王安石是一個“無法無天”、反傳統的人,事實上,他變法依據的主要資源仍是傳統經典。
王安石著有《三經新義》,即《詩義》《書義》《周禮義》,所謂“傅經義,出己意”“托古改制”,也正如西方“文藝復興”,舊瓶裝新酒。所謂“古已有之”,從來不是一定有,而是“可以有”,是對經典的重新詮釋(“經”和“權”)。在這里,我們可以很直觀地看到,經典之所以“經世致用”,正在于注疏到奏疏中的可操作性。
在《本朝百年無事札子》中,王安石歷數北宋立國百余年間太平無事的原因,并剖析宋仁宗時的政治:
……大臣貴戚、左右近習,莫能大擅威福,廣私貨賂,一有奸慝,隨輒上聞。貪邪橫猾,雖間或見用,未嘗得久。此納用諫官、御史,公聽并觀,而不蔽于偏至之讒之效也。
雖然貴族官僚不敢貪污腐敗得益于“諫官、御史,公聽并觀”,但實乃“話中有話”,接著指出國政根本弊端:
然本朝累世因循末俗之弊,而無親友群臣之議。人君朝夕與處,不過宦官女子,出而視事,又不過有司之細故,未嘗如古大有為之君,與學士大夫討論先王之法以措之天下也。一切因任自然之理勢,而精神之運有所不加,名實之間有所不察。君子非不見貴,然小人亦得廁其間。正論非不見容,然邪說亦有時而用……
批評皇帝不“與學士大夫討論先王之法”,正如《論語》說:“先王之道斯為美,小大由之……知和而和,不以禮節之,亦不可行也。”又如《中庸》說:“文、武之政,布在方策,其人存,則其政舉;其人亡,則其政息……故為政在人,取人以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雖然表面批評“本朝累世因循末俗”、分辨君子小人,也隱含著更深的批評皇帝“君不君”的含義。皇帝和士大夫從小都讀六經,其中點綴,若明若暗,心知肚明。
《本朝百年無事札子》被稱為北宋百年第一札子,也是整個王安石變法的總綱。王安石依據經典變法,司馬光反對變法同樣如此。
在《乞去新法病民傷國者疏》中,他就首先批評新黨“多以己意輕改舊章,謂之新法”,并將宋哲宗(神宗子)和新黨進行切割:
熙寧七年,歷時不雨,先帝遇災而懼,深自刻責,誕布詔書,廣開言路。臣當是時,不勝踴躍,極有開陳。而建議之臣,知所立之法不合觽心,天下之人必盡指其非,恐先帝覺寤,而己受誤國之罪,伏欺罔之刑,乃勸先帝繼下詔書,言新法已行,必不可動。臣之所言,正為新法,若不可動,臣尚何言?
1074年,宋神宗因為旱災反躬自省,暫罷新法,正是效法商湯祈雨故事:“朕躬有罪,無以萬方。萬方有罪,罪在朕躬。”(參見《論語?堯曰》)。司馬光強調,恰恰是那些新黨因為擔心皇帝覺悟,害怕歸罪自己,所以聳動君心,不顧一切頒行新法,“此皆群臣躁于進取,惑誤先帝,使利歸于身,怨歸于上,非先帝本志也”。這和王安石一樣,卻比王安石更隱晦,批評“臣不臣”的同時暗含“君不君”。
此后,針對一些新黨企圖用孝道來頑抗,司馬光更大量引經據典反駁:
議者必曰:“孔子稱:‘孟莊子之孝,其他可能也,其不改父之臣與父之政,是難能也。’又曰:‘三年無改于父之道,可謂孝矣。’”彼謂無害于民、無損于國者,不必以己意遽改之耳。必若病民傷國,豈可坐視而不改哉?易曰:“干父之蠱,有子,考無咎。”象曰:“干父之蠱,意承考也。”蠱者,事有蠱敝而治之也。乾父之蠱,跡似相違,意則在于承繼其業,成父之美也。又曰:“裕父之蠱,往見吝。”象曰:“裕父之蠱,往未得也。”裕者,益饒之名也。若不忍違異,益父之過,往而不返,未為得宜也……

王安石變法時期,光州司法參軍鄭俠因保甲、青苗諸法弊端叢生,曾作《流民圖》,并寫成《論新法進流民圖疏》進諫宋神宗。神宗看到圖后,第二天即下了“責躬詔”,罷去青苗法等。其疏寫道:“料無一人以天下之民質妻賣兒、流離迯散、斬桑伐棗、折壊廬舍而賣于城市輸官糴粟,遑遑不給之狀為圖而獻。”原圖已失傳,圖為明代周臣《流民圖》,描繪明朝劉瑾專政時的“饑寒流離、疲癃殘疾之狀種種……殆與鄭君《流民圖》同意”
有趣的是,因為高太后(英宗皇后,神宗母)垂簾聽政,支持司馬光,他更進一步指出:太皇太后是先帝之母,在新帝親政前擁有代理軍國之事的權力,因此廢除新法“是乃母改子之政,非子改父之道也,何憚而不為哉!”
在現代人看來,司馬光似乎“迂腐”得可笑,孝道都是錯的,“子改父”還是“母改子”有那么重要嗎?或許更不會理解緊跟的一句“惟圣明裁察!”所隱含的分量。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