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中島隆博 譯_王立秋
從19世紀“脫亞入歐”進入現代化以來,日本教育一直有意識地規避中國文化的影響。但近年來,隨著中國傳統文化復興,日本也出現儒學熱。有趣之處在于,日本式“拿來主義”再次發揮作用。很大程度上,日本儒學復興僅限于《論語》教育以及對孔子學說的探討,而儒家的禮樂實踐、其他如孟子、荀子和朱熹等思想,幾乎完全被排除。中島隆博教授認為,日本人研習《論語》,無論是當做倫理規范還是宗教信仰,都潛藏著一個巨大危機:當今日本已經“失去”了真正的民族性,并拋棄了自己的傳統價值。
本文編選自中島隆博《Contemporary Japanese Confucianism from a Genealogical Perspective》,原載于“保馬”微信公眾號,有大量刪節,標題為編者擬。

日本人相信有一種純粹的孔子精神存在,可以從《論語》提取,再內化到每個人心里。由此,人們提出了關于孔子角色和《論語》性質的不同詮釋。
無論是從倫理規范,還是從宗教信仰,他們往往認為,這些信念、態度和感情構成了某種日本獨有的、真正日本的東西。他們相信:當今日本已經“失去”了真正的民族性,并拋棄了自己的傳統價值。
商業雜志《日経おとなのOFF》2011年十月號曾做過《論語》特集,其總結非常典型:
如果你離開學校后再沒讀過《論語》,那真是一個損失。《論語》是一本可以用大量生活經驗來打動成人內心的書。孔子絕非我們無法觸及的圣人。他是一個在春秋亂世,歷盡困難和沖突,還一直努力堅持自己生活方式的人。他的學說,作為如何在現世生存的具體智慧,也可以幫助今天的我們。

安崗定子的論語塾

孔子和《論語》為我們提供了一種“現世生存的智慧”。而日本人,本應在“上學時”就習得這個智慧了。在此,我們可以把日本儒學復興的這個特征歸納為教養主義。
教養,指的是現代日本——特別是舊教育系統的許多高校中——受教育者的文化背景。其最重要的目標,是培養和完成一個人的品格。和中國傳統的修身一樣,教養也經常伴隨像坐禪或大聲背誦經典那樣的身體實踐。這種實踐顯然是宗教性的,而在當代日本,它也成為儒學熱的一部分了。保守主義者和自由主義者都歡迎它。
自由派雜志《AERA》介紹了“兒童論語塾”,一種為兒童開設的教養項目。它提倡基于誦讀《論語》章句的身體實踐。倡導者安岡定子是安岡正篤(1898—1983)的孫女。安岡正篤是現代日本漢學家,在政商界領袖圈影響力都非常大。《AERA》報道說:
在認識(《論語》的)內容之前,用身體記誦篇章是重要的。一旦《論語》章句在兒童體內落下種子,我們就可以預期,隨著兒童成長,這些種子也會發展為血肉……《論語》教人心懷仁愛與謙遜,這很符合日本人本有的感性。在過去,有許多立足于《論語》教導的“有堅定原則的大人”,但現在沒有了。重估《論語》的價值,(或許可以)恢復日本人起初具備的那種感性。
這仿佛是說,要把日本人變成儒家。然而,戰前和當前的教養主義,都只提倡用《論語》來培養道德品格。他們從未想過過一種儒家的生活,相反,他們試圖提取一種儒家“精神”來完善道德。
儒學復興的教養主義看起來廣布日本,并得到了高中教師和大學教授的支持。以明治大學教授齋藤孝為例:
這種體行《論語》思想的努力曾構成了日本人的崇高道德和抱負,并在江戶時代晚期使日本成為世界上識字率最高的國家,也使日本成功變成亞洲現代化速度最快的國家。
而教養實踐的一種,就是身體力行地誦讀和記憶像《論語》這樣的經典。
日本人一直踐行《論語》的“信”,也即言行合一,或信任他人,并使這些品性成為國民性情的一部分。換言之,一千多年來,日本人已經把《論語》的理想變成了自己的民族性格。
不過,對當下日本人來說,《論語》似乎在日常生活中沒有任何實踐價值了。我們已經失去閱讀《論語》和在生活中參考孔子言論的習慣了。
現在,人們開始注意《論語》這樣的經典,正意味著一種對當前時代的絕望和不安感。日本人也開始追求精神的成熟或心智的滿足了。
這是一種把《論語》重釋為日本“民族性格”的典型話語。如果日本人再度占有《論語》的本質,我們就可以在這場世界危機中幸存下來,并恢復一種深刻的精神性。我們很容易就從中發現一個來自戰前日本的回聲,當時,人們都說,日本人比中國人更理解《論語》的本質。
事實上,《AERA》雜志采訪《孔子》(2010)導演胡玫時還是這樣報道的:“我震驚于這個事實,即,日本人更能理解孔子和《論語》。特別是,日本的禮的精神,是中國人所不能企及的。”這就是那種自戰前以來一直在日本存在的教養主義的話語。
近年來,對《論語》的興趣在中國和日本蓬勃興起。各地都恢復了私塾,又重新開始談基于誦讀、和鼓勵兒童背誦《論語》的好處。
對于教養主義,明治大學教授加藤徹有一種溫和的反論。他認為,事實上,《論語》是一本危險的書。它可以是毒藥,也可以是良藥。在理解《論語》這一特征后,就必須與之爭論,我們的祖先就是以這樣的方式閱讀《論語》的。
加藤徹認為,最重要的是,教養主義有意無意忘記了《論語》的危險的、或者批判的一面,也就是說,它是一本革命之書。回溯日本歷史,我們就會發現,《論語》曾被用來強化德川幕府的統治結構,但同時,它又給那些推翻德川政權的人以力量。
直到十六世紀,儒家忠孝思想作為阻礙日本社會“下克上”的惡性循環還是有效的。不過,如果《論語》被細究到極致,日本之君是京都的天皇還是幕府大將軍,這個問題就會暴露出來。
天皇與幕府的關系,就相當于魯國的國君和三桓。根據孔子,幕府可以選擇的路有兩條:要么直接把主權歸還天皇,要么受命而成為天子。
我們會發現,儒家是觸及政治合法性問題的。這就是為什么德川幕府只讓武士背誦《論語》。體制既不想讓他們理解《論語》的真實思想,也不想讓他們成為儒家。
順著加藤徹的論證,我們就可以把今天的教養主義話語,看作“兌了水的儒家”的一種延伸。它看起來非常支持現行體制。然而,一旦承認《論語》和儒家有危險或批判的一面,我們就可以把它當作改變現狀的工具了。

通過指出《論語》的革命思想,加藤徹也有意地把儒家看作一種古代宗教。由孔子及其弟子構成,一個類似于某種崇拜團體的群體。齋藤徹提到了試圖把儒家宗教化的兩位學者:白川靜和加地伸行。
白川靜在1972年出版過《孔子傳》。與現代日本對孔子和《論語》的詮釋相反(即人文主義),白川靜呈現了孔子和儒家宗教的一面。白川靜說:
孔子是薩滿的私生子,可說是神賜之子。他母親在向尼山祈禱后誕下他。和那個拿撒勒人一樣……孔子是神選之人。因此,自然就沒人知道他在世人面前出現之前的前半生是怎樣度過的了。神會給他選擇的人強加深刻的痛苦,好讓他意識到神的托付。意識到神的托付,就變成了圣人。
2.1.2 質譜條件 采用電噴霧離子源(ESI),正、負離子模式檢測;掃描范圍:m/z 100~1 200;干燥氣:N2(純度:99.999 9%);干燥氣流速:15 L/min;干燥氣溫度:350℃;碰撞低能量:4 V;碰撞高能量:10~40 V。
在這里,白川靜把孔子比作基督,并認為他是“神賜之子”。他還認為,孔子夢周公就等同蘇格拉底聽見神明的聲音。為什么白川靜要把孔子和儒家宗教化呢?答案是,他想找到某種反抗體制的可能性。
白川靜謹慎地,把孔子和儒家的政治反叛性拔高為一種崇高的、超越常人理解的秩序。具體地說,他不想把儒家的反叛力量應用于當代政治情景。

日本幕府末期,思想家吉田松陰通過對中國經典的重新詮釋培養了大批維新倒幕志士
加地伸行繼承了白川靜的想法。他把孔子描述為把先前的宗教實踐綜合為一種關于道德和禮的社會理論的哲學家:“儒家沒有把薩滿信仰留在祈禱層面上,而是為打造一種符合真實社會的理論,把它變成了哲學。很可能,在世界上只有儒家成功地做到了這點。事實證明,原始儒家并非儒家。是在孔子倡導下它才成為主角的。”
孔子怎么能把原始儒家哲學化為一種儒家的系統化的理論呢?加地伸行到孔子的自覺那里去尋找理由:
我認為孔子是通過對死的理解,才意識到一種基于孝道的生活的理論的。孔子的自覺是重要的。孔子之前的儒家只是繼承前代文化,比如祭祀祖先,孝順和繁衍子孫。孔子則自覺地把它理論化、綜合化了。
換言之,加地伸行發現了儒家信仰的兩個起源:基于薩滿信仰的原始儒家,和孔子“對死的理解”。
那么,使儒家成為宗教的目的是什么呢?顯然,加地伸行有強烈的政治立場,他反對現代西方的價值(如民主,個人主義和女性主義),主張保守主義。
在當代社會,通過儒家信仰,把儒學重建(重釋)為整體,塑造一種新的儒家道德,是可能的。如今,民主的意識形態控制著時代。
時代的意識形態決定了人們如何定義正義。與此正義相反的東西,則被宣傳為錯誤的。不過,這點是不確定的:“與民主相反的東西”,就真是錯的?個人主義使無家可歸的人越來越多,使對老人的虐待愈演愈烈,使家庭(核心家庭)越來越不穩定。我認為,基于家庭的國家和社會,比那些基于個人主義的國家和社會更好。
加地伸行把宗教的儒家當作反體制的工具。他的對手是現代西方價值和基于這些價值的日本現狀。按加藤徹,《論語》是一本革命之書。那么,加地伸行的目標,是發展一場保守主義改革。
加地伸行的保守主義改革目標,更接近于教養主義的背景觀念。再探討一下安岡定子的祖父——安岡正篤。
安岡正篤是戰前日本保守主義改革的核心人物。為融合儒學與日本學來改革國家政策,分別于1927年和1932年建立了金雞學院和國維會。戰后,駐日盟軍總司令曾撤銷他的公職,直到1952年才平反。不過,這并沒改變他關于儒學的理念,并直到去世,都一直影響著自民黨。
他支持保守主義改革,并扮演精神導師的角色。1932年,他做了講座《改革日本的運動帶來的后果》。結論是:“我相信,與左翼和右翼的革命相反,我們必須進行一場由純粹而成熟的日本精神來推動的改革。”
為實現這場改革,他提倡,要生產具有良好的保守主義人格的人,而這種人格又是通過文化或教養提煉出來的。
在1972年的講座《手段論》里,他的想法依然未變:
我們不能否認這個事實,即,日本統治階級中教養的欠缺,是當代日本的弱點;學生也嚴重缺乏教養。如今,混沌與墮落變得越發嚴重了。如果我們不逃離那些激進的革命運動,真正的時代就不會到來。所有的問題在于教養。
為使“新的時代”到來,教養是必要的。統治階級、學生和所謂革命運動都嚴重缺乏教養。為重建教養,我們必須重讀真正的漢典。

被稱為昭和教主的安岡正篤
對安岡正篤來說,教養,不需要把儒家定義為宗教,就能發現一種反體制的革命激情。在孔子那里找到好的品格,并把這種品格當作教養的基礎,就夠了。這就是為什么他這樣描述孔子:
孔子并無憑絕對者(即神或天)的信仰而活的態度或意圖,相反,他試圖在人那里找到天,并確立品格和自由的權威。
必須說,他不是所謂宗教家,而是一個偉大的道德家或實踐的哲學家。不,他應該是一個偉大的、完整的人。
這里,我們又回到了那個眾所周知的孔子。安岡正篤也是他所在時代和場所的產物。
我們看到,前面很多話語看起來彼此沖突,但如果追溯譜系,它們都融合于安岡正篤。換言之,我們依然處在現代日本難題的循環之中。對日本人來說,最重要的任務就是逃脫這個循環。我認為,“批判的儒學”可以做到這點。這要求我們解構儒學的現代難題性,并找到一種進入儒學的新路徑。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