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手時間》：被時代和災難裹挾的人生

文_張藝芳

曾有人感嘆中國當今已無調查記者了，再也沒有挖掘和記錄時代真相的人。知識分子對政治漠不關心，新一代沉迷于新鮮的事物和科技。俄國作家阿列克謝耶維奇是位記者，也是切爾諾貝利核電站泄露事件以及車臣戰爭的記錄者。

她記錄了蘇聯解體后，從1991年到2012年二十年的社會轉型。歷史教材或者讀物向來只記錄數據和大人物的言行，她則訪問醫生、民工、前線老兵、音樂家、作家、大學生、移民……采錄下諸多小人物的口述歷史，鮮活的細節，勾勒蘇聯解體前后的時代畫卷、普通民眾政治理想的破滅。

每個國家都有政治狂熱的年代。他們在廚房里談論政治，他們談著浪漫的愛情。“等到離開工作崗位回到家，就又開始在廚房聚會，一邊喝伏特加，一邊通過受到高度干擾的美國之音收聽維索茨基的禁書。我至今記得那種劇烈的噼噼啪啪的無線電干擾聲。但那個時候我們徜徉于無休止的浪漫、戀愛和分手的循環中。當時許多人都自認為是國家的良心，認為自己有權開啟民智。”

政治理想破滅后，他們又被新的時代裹挾進去，不適應或者被迫適應。“不是追求自由，而是追求牛仔褲，追逐大超市，買的是鮮艷包裝。現在我們商店倒是什么都有，琳瑯滿目，但是香腸堆成山與幸福無關。這是榮譽問題。”“靈魂可以自己飛回故鄉，但空運棺材是很貴的。”

個人理想讓位于時代際遇，被政治理想裹挾著向前。阿列克謝耶維奇認為，我們擁有的只是“二手時間”：“今天的所有想法和所有語言全都來自別人，仿佛是昨天被人穿過的衣服……所有人都在使用別人以前所知、所經歷過的東西，所以說是二手時間。首先是一個大的時代被偷走了，然后是他們個人的時間被偷走了。”

有時，講述者由于心靈的悲痛將她拒于千里之外，她懸置一段時間，再去叨擾。從《切爾諾貝利的悲鳴》到《二手時間》，采用復調式敘事，受訪者的聲音常常脫離作者的理性意圖，似自言自語，又似與作者對話。她則白描出時代背景和人物肖像，記下職業、年齡、時間。雖然發生在他國異鄉，情感尤能引發共鳴。讀來遠比歷史課本有趣、影響至深。

事實上，我們遠遠低估了戰爭和科技災難的影響力。也驚嘆記者出于職業敏感，對事件的概述無比精準。“戰爭時，每四個白俄羅斯人中有一個人死亡；今天，每五個白俄羅斯人中就有一個住在受輻射污染的地區，總數為二百一十萬人，其中七十萬是兒童。輻射是白俄羅斯人口減少的最主要原因。受害最深的戈梅利和莫基列夫地區，死亡率比出生率高了百分之二十。”

語言的精準和復調式敘事，只是為了接近時代真相。語言的溫度，轉換成歷史的溫度，喚醒讀者對此前那個時代的感知力。“深夜花園里靜悄悄，只有風兒輕輕唱，衷心祝福你好姑娘，從今以后永不忘，莫斯科郊外的晚上……采訪完一個軍人，他們在餐桌旁不禁唱。”那些被時代和災難裹挾的人生提醒我們，不要再踏入同一條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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