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次難忘的吃杏經(jīng)歷。那天,藍(lán)天白云,好像有一絲風(fēng)。那是在一個下午。爽爽的。穿過樹下,樹枝還打了一下我的頭。”
去年杏子熟的時候,約了一位中醫(yī)朋友,去北京西北陽臺山下的杏林采摘。
從山坡看去,一眼望不到邊的果園,起伏錯落,煞是喜人。踩了幾個點(diǎn),感覺不同地勢生長的杏樹,杏子的味道大不一樣。我個人覺得,還是山下的更好吃。山下那片杏林的主人也敞亮:“先進(jìn)來吃,高興再采摘;不高興,走人!”我們就進(jìn)林子開吃了。
最好吃的還是白杏,甜入心脾,平時想起來忍不住流口水。等了一年了,見到熟透了的杏,胃口頓開,“咔哧咔哧”一通吃。我突然發(fā)現(xiàn),那位中醫(yī)只吃了幾個,就不吃了。
我問:“你不喜歡吃杏嗎?”
他說:“我也喜歡吃。但杏有小毒,不可多用?!?/p>
我不以為然。我們各自摘了很多,回家了。
到了晚上,我就理解了“杏有小毒,不可多用”的意思。我躺在床上,渾身軟如癱,一點(diǎn)兒力氣也沒有,感覺像搬了一天石頭。
我從小是一個杏癡,但一直沒有痛痛快快吃夠過。我們村里只有一棵杏樹,每當(dāng)杏子快熟了,我總是惦記著。
上學(xué)時,刻意繞路到這棵杏樹下,從懷里拽出半塊磚頭,使勁向樹上投去,總會有幾枚半熟的杏子落下,撿了就跑。杏子熟透了,主家在杏樹下拴了只大狗。遠(yuǎn)遠(yuǎn)看去,見狗也在看我,只好作罷。那歲月,感覺嘴里寡淡,就是想吃杏,但是沒有錢。
初中畢業(yè)的時候,我12歲(那時5歲半上學(xué),小學(xué)五年,初中兩年)。到鄰村的同學(xué)家串門,這個村有很多杏樹。正是杏子熟的時候,從杏園經(jīng)過,口水嘩嘩的。
同學(xué)說,咱們班的梅家里有杏園。我不禁“哎呀”了一聲。同學(xué)起哄,有杏你也不敢去吃。我說,怎么不敢?我這就去吃。說完心開始亂跳。
梅長著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留著長辮子,垂到腰下。在班里,她座位在我身后,經(jīng)常在自習(xí)時用筆戳我一下:“這題你怎么解?”她說話語速快,偶爾會有咬舌音。那個時候,男女同學(xué)都很少說話,男女交往很敏感,見面裝作不認(rèn)識的樣子。
我硬著頭皮被同學(xué)帶到了一大片果園邊上,“去吧,這就是她家的果園?!蓖瑢W(xué)竟惡作劇離開了。
放眼望去,這片果園好氣派,有杏樹,桃樹,蘋果樹,山楂樹。幾棵山楂樹頗巨碩,濃濃地遮了蔭。她家守園的窩棚,扎在一棵山楂樹下,簡單而雅致。

梅在樹下看書。我不敢冒昧往前走,就喊:“梅——”。她一回頭,見是我,立刻羞紅了臉,歡天喜地跑過來迎我,“哎呀!你怎么來了!你怎么來了!”我覺得我倆應(yīng)該比一般同學(xué)要近一點(diǎn),就直說:“我來吃杏?!泵妨⒖膛赖叫訕渖?,一邊摘一邊遞,“快吃吧,快吃吧,這棵樹,最好吃”。那杏是黃黃的,軟軟的,在手里很溫柔。我?guī)缀醮瓜延瘟?,但還是裝模作樣地等她下樹才開始吃。她摘了好多杏,塞在我的手里:“要吃夠。”我說,你也吃啊,她說,天天吃。我心里好羨慕?!拔壹矣欣鏄洌壤媸炝?,來我家吃梨。”她笑了,牙齒很亮。杏真的很好吃,又分泌了大量口水,我咕咚咕咚咽著。
我徑顧吃,聽她說:“聽說你考上了一中,好羨慕啊。”一中是我們縣最好的中學(xué)。我吃驚地問:“你沒有考上?聽誰說的?”“我考上了三中。我也是剛剛聽縣城回來的親戚說的?!?/p>
三中在一個鄉(xiāng)鎮(zhèn),離一中幾十里。我一下子就高興不起來了,也忘了吃杏。這時,來了一位渾身玄色的中年男人,留著平頭,胡子拉碴,拿眼勾勾地審著我。我頓時渾身發(fā)毛。梅趕緊說:“爹,這是我同學(xué),班里第一,北郭家的?!彼斓睾吡艘宦暎ッα?。我也不好意思再吃下去。
“我走了!”我不無遺憾地說。
“以后見面就難了?!泵酚滞沂掷锶诵┬?,說著低下頭去。
這是一次難忘的吃杏經(jīng)歷。那天,藍(lán)天白云,好像有一絲風(fēng)。那是在一個下午。爽爽的。穿過樹下,樹枝還打了一下我的頭。這一別,再也沒有見過梅。聽說她最終沒有考上大學(xué),又聽說她家的果園因?yàn)椴粧赍X,就砍了樹,那里已經(jīng)成了禿頭光地。
從陽臺山回來的第二天,我對老父說,杏吃多了,真不行,渾身像散了架。老父出語驚人:“正常人是不能一下子吃很多杏的。只有病人才會一下子吃很多杏。你攔住叔叔一下子吃5斤呢。”
攔住叔叔是父親年輕時候的把兄弟,兩個人交情很厚,經(jīng)常走動,相互幫襯。他家住在黃河邊一個極窮的村里。父親曾經(jīng)帶我去過他家,家門就是個簡單的柵欄門。
攔住叔叔兄弟三個,他是老大,只有他娶了媳婦。我感覺攔住叔叔全家都很和善,只是太窮了,連北屋都沒有,這在山東就等于沒有正房。那時已經(jīng)在文革后期。因?yàn)楦F,攔住叔叔娶的媳婦娘家成分高,經(jīng)常被批斗,一家人抬不起頭來。這個嬸嬸好像受了刺激,過門以后家里才發(fā)現(xiàn)她干農(nóng)活和家務(wù)不太利索,這讓婆婆大為失望,有點(diǎn)看不上。結(jié)果嬸嬸還生了個女孩。婆婆更不高興了,言談舉止間不免顯得簡慢,后來漸有責(zé)聲,家里氣氛就不融洽了。
攔住叔叔兩頭都按不下,心里天天堵著,又是個好面的人。有一年過年,他悄悄跟我父親說,“可能身體毀了,喘不上氣來,氣力也不行了。”
轉(zhuǎn)過春都不能下地了。醫(yī)生說,想吃啥就吃點(diǎn)啥吧。那年,攔住叔叔35歲。
眼睜睜不能起床了,他家老太太到床前問:“兒啊,你想吃啥?媽給你去買?!?/p>
攔住叔叔說:“我特別想吃杏,一直想?!?/p>
他媽到鄰村的杏園去買杏,一次買回5斤,人家還送了半斤。攔住叔叔一天就吃完了。攔住叔叔邊吃邊流淚:“真是太好吃了?!钡诙煊殖粤?斤。這樣,他終于痛痛快快吃夠了杏,生命也走到了頭。
他是得了肝硬化腹水,沒有熬過那個夏天。
老父經(jīng)常在酒后談到攔住叔叔:這真是個好人啊!講義氣,厚道,脾氣好。走得太早了。
他故意語氣輕描淡寫,我知道他心里疼。
“他家已經(jīng)絕戶了,媳婦也改嫁了,封門了。”父親說。
攔住叔叔如果活到現(xiàn)在,得七十多了。我甚至都懷疑,那個不起眼的村莊消失了。
我不明白為什么肝硬化腹水會嗜杏。
我咨詢了那位中醫(yī),他解釋:肝主疏泄,但不可太過。肝疏泄太過,就會大傷元?dú)?,回天無力。杏雖然是甜的,其性為酸。酸主收斂。想吃杏,說明他身體有獲救的本能??上?,那個狀態(tài),神仙也救不了他了。
我聽了一驚,我也嗜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