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河清 浙江大學人文學院教授
2012年,中國的王澍獲得美國普利茲克建筑獎。除美籍華人貝聿銘曾獲此獎,王澍是第一位獲獎的中國人。國內媒體立即予以熱烈贊美,仿佛中國建筑終于達到“世界先進”水平……
該獎的確是建筑界的諾貝爾獎。與諾獎一樣,普利茲克獎背后也潛藏了以美國為中心的西方文化戰略。
正如我把以裝置、行為為主要形式的藝術稱為“美國式藝術”,這種以楞形—硬邊—非裝飾為主要形式的所謂“現代主義建筑”或“國際主義風格”,其實是“美國式建筑”。
“美國式藝術”的祖師爺是法國人杜尚。“美國式建筑”的祖師爺是瑞士人柯布西耶等人。就像美國人在杜尚“裝置”日常物品的道路上推出了波普藝術,隨后以“當代藝術”之名推向全世界,美國人也把柯布西耶等人開創的楞形—硬邊—非裝飾建筑,命名為“現代建筑”。
威尼斯雙年展和卡塞爾文獻展是用來獎勵全世界的美國式藝術——“當代藝術”,普利茲克獎則是用來獎勵全世界的美國式建筑——“現代建筑”。這些“現代”“當代”“國際”的名詞,背后都躲著美國。美國正是通過三個冠冕堂皇的名詞,獲得了至高無上的文化霸權,操控世界“藝術”和“建筑”的主導權。
美國本是文化的沙漠,藝術的沙漠。與歐洲相比,美國人品位相對粗俗,崇尚歐洲文化藝術的精美,但二戰后,為了控制西方文化藝術的主導權,與蘇聯對抗,美國硬把粗俗、簡單、大眾的東西,命名為“當代藝術”,加以神話,并在金融市場天價炒作。美國人也把形式簡單、常常像小兒搭積木的楞形—硬邊—非裝飾建筑,奉為“現代建筑”,大力推廣,加以獎勵。
美國式藝術、美國式建筑,都以否定歐洲藝術和建筑的精美為標志。
搭積木戰勝了“建筑美術”,簡單戰勝了精致,粗陋戰勝了文化!
正如杜尚的“作品”小便池,玩日常物品,是一種“反美術”,柯布西耶開創的楞形—硬邊—非裝飾建筑,也可謂“反建筑”。
為什么是“反建筑”?
遠古以來,為抵御自然的風雨日曬而建造的建筑,大都是三角坡面屋頂或圓穹頂。即便在干旱少雨雪的地區有平屋頂的,也非直棱直角,造型豐富多變。幾乎所有人類社會的建筑都有裝飾,就像人們裝飾一件生活用品一樣,人類有裝飾自己生活空間和生活用品的天性,這是文明的本義。
“文”,來源于甲骨文里的“紋”字,即“裝飾”。可以說,文化和文明,就是“裝飾”本身。
而西方“現代建筑”的理論祖師爺阿道夫·盧斯宣告:“裝飾是一種罪惡”,摒棄在建筑中使用一切裝飾性因素??虏嘉饕灿忻裕航ㄖ恰熬幼〉臋C器”。他們以工業化的“功能”的名義,提倡直棱直角的“楞形”,實踐上得到德國包豪斯學院工業設計的支持。

“美國式建筑”祖師爺——柯布西耶

王澍
二戰后,美國出于獨立于歐洲的文化戰略,接受這種楞形建筑,并將其在全世界發揚光大。美國“現代主義”楞形建筑大師凡德羅設計的紐約西格拉姆大廈,還有紐約聯合國大廈,可謂“現代主義”楞形建筑的典型。
這樣一種“楞形”建筑,與人類歷史上所有形式的建筑都截然相反,拋棄了裝飾或“文飾”,難道不可以稱為“反建筑”?
古希臘建筑雖然有三角形和矩形,但帶有豐富的裝飾。中國的天安門,端莊、整體,不露聲色地帶有裝飾。中國江南民居的屋頂,有雕梁畫棟,甚至有些太過繁復。
除了地平線或海平線,直線在自然中幾乎不存在。直線更多是人類征服自然的力量顯現,意大利未來主義藝術熱烈贊美直線。所以,直線以及直線對自然的切割,也代表了人類的虛妄,一種“反自然”的人類標記。
這種直線的切割,美國人取了一個名字,叫“硬邊”,甚至專門炒出一個“硬邊繪畫”或“硬邊藝術”。這種直角四方的“楞形”,美國人取了一個名字——“極簡主義”。
許多美國藝術批評家堅稱“極簡主義”是真正的“美國藝術”。他們認為,別的東西都有歐洲淵源,只有極簡主義才是真正的美國貨。這種觀點不全對,但有一定道理。因為“極簡”楞形還是有歐洲的淵源(包豪斯),但確實是美國人把這種“極簡”楞形奉為神圣。

努維爾設計的法國國家圖書館,被法國人譏諷為“一張四腳朝天的桌子”
瀏覽歷屆普利茲克獎得主的建筑作品,大部分是這種楞形—硬邊—非裝飾風格的建筑。除了個別得主的少數作品,大部分可謂平庸、單調,甚至惡俗,只是符合楞形—硬邊—非裝飾的標準。
獲獎者、美國建筑師蓋里的“解構主義”建筑,主要風格好像卷曲的鐵皮,一片片亂堆起來,實在形同一堆垃圾。建筑的本義是“建構”,卻標舉“解構”的概念,只是為垃圾詭辯。
獲獎者、荷蘭建筑師庫哈斯設計的央視大樓,就是一座“雙膝跪地”的歪門斜樓。
獲獎者、法國讓努維爾設計的法國國家圖書館,被法國人譏諷為“一張四腳朝天的桌子”,四座玻璃塔樓根本不適宜于用來藏書。
獲獎者、巴西人尼邁耶,主持設計了巴西新首都巴西利亞的三權廣場以及巴西議會和大教堂,建筑形式非常概念化,城市空間非人性化,結果巴西人寧愿住破舊老城,也不愿住到“現代”新城,出現了所謂“巴西利亞綜合癥”,也稱“巴西利亞癥候群”。老百姓用腳投了普獎得主作品的反對票。
這樣的建筑和城市空間,從空中鳥瞰,或從照片、效果圖上看,常常顯得“宏偉”,但,正如丹麥批評家揚·蓋爾所批評的那樣,恰恰無視了“人的尺度”(見《Cities for People》),極其非人性化。
普獎得主們的作品中,愣頭愣腦,頭重腳輕,尖嘴利牙,出筋露骨,歪七斜八,危若疊卵……應有盡有。
小雞在地板上跑著,特寫周澤贍帶笑的臉。旁邊放著一個裝雞的小紙箱子,墻上的溫度計顯示三十攝氏度??蛷d的電視播放著電視劇。周澤贍將泡好的米放在塑料瓶蓋里,喂給小雞吃。小雞跑到周澤贍的拖鞋上,屁股一撅,把屎拉在了地板上。周澤贍仍是笑著,拿衛生紙把屎擦了,再到衛生間里按照步驟洗手。這時鏡頭快剪小雞拉屎、周澤贍洗手的畫面,重復多次后,在最后一次時周澤贍沒有立即去洗手,而是等到小雞再拉一次時再洗,小雞已經長成有羽毛的樣子了,同電視劇的集數變化也可顯現時間的流逝。
中國“現代建筑”的衛道士們會指責我,憑什么如此低評這些普獎得主的作品?
我想說,英美文化里值得我們大力學習和借鑒的,是陪審團制度。判定一個人是否有罪,學法律的“精英”靠邊站,相反是請出一些普通老百姓,隨機抽樣,從普通人中間選出代表,讓他們根據自己的常識來判定此人是否有罪。在中國,應該像陪審團那樣讓普通百姓來判斷一個建筑是否美觀,值得贊賞還是很糟糕,北京老百姓對央視大樓已作出了判定,稱其為“大褲衩”。
千萬不要忽視老百姓的眼光。尊重百姓,就是尊重常識。而普利茲克獎所獎賞的楞形—硬邊—非裝飾的抽象建筑,事實上是少數所謂“精英”對社會百姓的專制暴政。
這種“現代建筑”,并沒有受到世界人民的歡迎。建筑界的一些有識之士早已提出了批評。英國建筑批評家詹克斯尖銳批評這種楞形建筑像“鞋盒子”“文件柜”,導致了“建筑形式貧困化”和“城市環境惡化”,甚至宣告:“現代建筑于1972年7月15日下午3時32分,在美國密蘇里州圣路易斯城死亡?!闭部怂垢叨荣澷p“中國的園林空間”。
我們可以借鑒這種建筑種類,可以在中國文化審美標準下,以中國文化精神為主導,為我所用。中國人從來不拒絕洋為中用,但從來都是以我為主,中體洋用。可悲的是,五四以降,中國接受西方社會進化論,開始了全面的文化自我否定,文化自卑,全盤西化,這種楞形建筑便成了一統華夏大地的主導性建筑。
有人說,這種楞形—硬邊的“現代建筑”,是與鋼、玻璃、水泥等現代建筑材料匹配的,是工業化的要求。完全是偽邏輯。
上世紀初的中國,熱愛中國傳統建筑的美國建筑師墨菲,設計了許多學校建筑,將中國傳統建筑與現代材料完美結合。其中最著名的是南京金陵女子大學和北京燕京大學(今北京大學)。他在規劃燕京大學校園時,非常注重整體規劃,設計了石橋和塔——未名湖畔的博雅塔。誰能想到,今天北大校園建筑里最有文化底蘊、最精華的部分,竟是老外設計的建筑。
但今天中國的眾多建筑師,不認自己的建筑為建筑,只把普利茲克獎得主、“世界建筑大師”奉為神明,頂禮膜拜,毫無靈感地跟在后面拙劣模仿。
最近,中國美術館新館設計方案,最后入選的四位建筑師,清一色是外國設計師,其中三個是普利茲克獎得主。令人悲哀。普利茲克獎評委們,是一個小圈子,是一個玩自己游戲的同道俱樂部。普利茲克獎所獎勵的建筑風格,表面看來似乎多樣,但其實大體同楞形—硬邊—非裝飾的風格。
普利茲克獎獲獎者主要是歐美人士,尤其是新教國家人士。西方“當代藝術”代表了北歐盎格魯—撒克遜“新教審美”,以美、德為軸心,英、荷、瑞士等新教國家為主導。普利茲克建筑獎,也代表了盎格魯—撒克遜“新教審美”。
迄今為止的34屆普利茲克獎,大多數獲獎者都是新教國家人士,近20位。其中最多是美國人,8位。之后是 “歸順”新教審美的天主教國家人士,如法、意、西、葡,以及美洲的巴西和墨西哥。最后點綴幾位亞洲人士。還有若干日本人,以及中國王澍。
所有普利茲克獎得主都必須歸附這種楞形—硬邊的美國式建筑。加入到這種統一、同質的“國際主義風格”,人家才會給你一塊糖。同時也讓更多的中國人仰望這塊高懸于主人之手的糖或骨頭。
本人一直不欣賞王澍的設計。我在2003年寫的《應當絞死建筑?》一文里,不點名地批評他:“在威尼斯雙年展上用中國青磚裝置一堵墻,也稱表達了‘中國建筑空間文化的智能與神韻’。欲加之意,何患無辭?”有的年輕建筑“精英”,“本是西方現代楞形建筑的鐵桿信徒,卻也打著中國文化的旗幡:那是中國建筑藝術的偽子孫?!敝傅恼峭蹁?。
一些中國“當代藝術”家靠雜耍中國文化符號在西方走紅,如法國H先生做一個大藥葫蘆(《葫蘆里賣的什么藥?》),美國C先生玩火藥和占卦算命,還有X先生玩印刷術和文字……

巴西利亞新城區標志性建筑大教堂
王澍主持設計的中國美術學院新校區,一期工程的主體建筑都是楞形—硬邊。中央是一個孤立突兀的炮樓,旁邊是一個鋼架斷頭橋。還有一個極簡主義楞形的展覽館,像一節過度加長的封閉集裝箱。沒有窗戶,進深短而上下高,完全不適宜搞展覽。校區許多建筑的外立面,架了幾層老瓦片的披檐,擋光又不實用,與北京街頭現代大樓頂上建幾個中國式亭子一樣惡俗,或如同一個畫家在畫面上寫幾個書法字,就說是表現了中國藝術的精神,一樣淺薄。
尤其,新校區建筑非常不實用,學生老師對校舍的抱怨不絕于耳。沒有窗戶或缺少窗戶、迷宮、斷頭路……一次,在我給兩百位中國美院碩博研究生上課時,有位同學問我對新校區建筑怎么看,我說:“二期工程就是一堆垃圾!”,結果全場響起一片熱烈掌聲。
他設計的寧波博物館,也是一座楞形建筑,同樣不實用,工作人員一片抱怨聲。展覽空間過高,空調成難題。工作人員的工作空間又過小,壓縮在一個很逼仄的空間。
就像許多中國“當代藝術家”直接抄搬西方“當代藝術”,王澍的建筑設計也基本是模仿西方楞形—硬邊—非裝飾建筑的“大路貨”,拼湊、抄搬。中國美院新校區一期建筑里,水泥墻體正面用木板門面,明顯與路易斯·康的薩爾克生物研究院大樓的木板門面雷同。
據說成為王澍獲獎的主要作品——寧波博物館,一座堡壘式的歪楞斜角的東西,除了中國磚的表皮,放到西方楞形—硬邊—非裝飾建筑里,并無新意。尤其,堡壘式、頭重腳輕、窗戶細小的形式,抄搬布勞爾設計的紐約惠特尼美國藝術博物館。
王澍的母校、東南大學建筑學院老教授鄭光復先生親口告訴我,王澍“基本不懂建筑”。我的理解,光復先生這樣說,是因為王澍缺少以“人的尺度”來做建筑設計的基本功。一個建筑師首先要關注的,應是“人的尺度”,是居住者生活于其間的舒適。
王澍喜歡表示崇尚中國文化,平素以中國“文人”自居,將自己的建筑事務所命名為“業余”,意在表示他的“主業”是文化。這是王澍最具欺騙性的一面,確也蒙住了不少人,在此不得不作一些說明。
王澍確是讀過一些中外的書,但理解是夾生的,他的文章也是夾生的,引用雜亂。他沒有進入中國文化藝術的精神維度,根本不懂中國文化藝術“中和之美”,不懂中國建筑文化里極其重要的“風水”觀念。他沒有意識到,他那些愣頭愣腦、歪角斜邊的東西,是與自然和諧的中國“風水”犯沖的。
最要命的是,他缺乏一種規范或起碼的邏輯思維。他的思維和表述,充滿牽強附會,會把兩個全然不相干的事物牽扯到一起。庫哈斯辯稱央視大樓是一個美妙無比“連續的巨環,自我運轉不息”,甚至“與故宮的審美相一致”,這樣的詭辯術,王澍是有過之而不及。
寧波歷史博物館建筑設計的正式介紹中有:“公共空間永遠是多路徑的,它從地面開始,向上分叉,形成一種根莖狀的迷宮結構。”王澍不懂得,在中國的園林空間里,的確可以是多路徑的。但在博物館這樣一個功能性建筑里,觀眾明確自我定位是首要的功能。中國園林空間又被夾生歪用了。

中國美術學院象山校區

↑ 牛津自然歷史博物館,用玻璃和鋼鐵架構建了一個哥特式建筑

↗ 惠特尼美國藝術博物館舊館

→ 寧波博物館內部,可以看見空間十分逼仄
王澍設計,只是雜耍中國文化而已。披的是中國文化的表皮,表皮下面是西方的楞形建筑。他獲普利茲克獎,一點不足為奇。如果有人認為,西方把普利茲克獎給了王澍先生,是因為王澍先生的建筑體現了中國文化,那是莫大的誤解。
中國的文化藝術,包括建筑,崇尚的是一種“中和之美”。
中,即中庸,不過分。和,意味陰陽對立、變化、呼應、運動、激蕩……天安門城樓,是這種中和之美的建筑典范。墨菲的設計,也體現了這種中國建筑文化的根本精神。
中國的建筑形式豐富,空間分割自由。順自然,重人性,達到極高的智慧。中國的園林建筑空間,不僅關懷人的生活起居的舒適,還注重人的審美享受和情操陶冶,將園林設計成一個“可行、可望、可游、可居”的空間。
中國建筑界是洋奴的重災區。中國眾多大學的新校區,都是清一色這種楞形—硬邊—非裝飾的建筑。無數中國的中小學校舍建筑,還有無數的中國城市建筑,也大規模的是這樣風格的建筑。當今中國人生活起居、面對目睹的建筑景觀,壓倒性的是楞形—硬邊—非裝飾建筑。而中國自己的建筑種類和類型,慢慢被湮沒于無影,中國自己的建筑文化精神慢慢被消解于無形。這種楞形建筑,直棱直角,在中國人的日常景觀中到處給人硬邦邦的感覺,散發著戾氣。
這次普利茲克獎給了一位中國人,建筑界的洋奴將更加挾洋自重,更將對中國建筑界發生災難性的影響,使楞形—硬邊—非裝飾的建筑更加在中國泛濫。
普利茲克家族與洛克菲勒家族一樣,關注文化和意識形態。洛克菲勒家族的紐約現代藝術博物被稱為“民主和自由的堡壘”,普利茲克家族設立建筑獎,也有意識形態的旨意。那就是弘揚美國文化,以“當代”和“國際主義”之名,消解其他非西方國家的文化。(轉載于《東方早報》,有大量刪節,標題為編者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