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諸玄識 董并生

哥特一詞,原指歐洲日耳曼部族的哥特人。1775年《約翰遜博士詞典》把“哥特人”定義為:未開化的野蠻人。
歐洲“文藝復興”之后,人們用“哥特式”指稱中世紀藝術風格,如建筑、美術。但哥特式建筑是否是貨真價實的西方文化孕育出來的,值得懷疑。
這里涉及一個關鍵人物,霍勒斯·沃波爾(1717—1797年)爵士,英國貴族和輝格黨政治家,被稱為杰出的英國藝術史學家、文學家。他青年時在劍橋大學讀書,深受杜赫德著《中華帝國全志》(1735年問世,1736—1738年譯成英文)的影響,此后數十年,他浸泡在中國歷史、哲學和文藝之中,成為中國文化的“粉絲”,后來又對中國采取貶低態度。
他創造了被后世稱為“哥特風格”的兩個杰作——小說《奧特蘭托城堡》和建筑“草莓山莊”。其小說集怪異、恐怖和超自然元素于一體,開啟了哥特式的文學風格,也影響了歐美成百上千的其他古風題材的作品;草莓山莊則成為歐美哥特式建筑的樣板,現代西方建筑的源泉。
1757年,沃波爾寫了一本匿名的關于中國哲學的小說,假想有一名住在倫敦的中國哲學家叫許浩(Xo Ho),與他的北京好友通信。這也是他的處女作,受到廣泛好評。
同年,沃波爾在草莓山莊安裝了印刷機,刊印這本中國小說和別的書。與此同時,草莓山莊開始按照中國風格進行改建;最后才翻然改圖,變成了“哥特風格”。

霍勒斯·沃波爾(Horace Walpole, 1717—1797),哥特式建筑及哥特式小說的開山人物
“草莓坡”建于1698年,原先由劇作家、桂冠詩人科利·西伯(1671—1757)和達勒姆主教塔爾博特居住;后來租給了伊麗莎白·切尼維克斯——倫敦一家時髦玩具店的所有者。
1748年,沃波爾花了1339英鎊十先令,在這里購置到一小片農場之后,切尼維克斯夫人把“草莓坡”轉租給了他。
對于草莓山的房產,沃波爾在一段時間計劃蓋一座中國房子。他對于“灑落瑰奇”(Sharawaggi, 指中國園林)喜歡得不得了,還有那中國式的看似不對稱的建筑——房子加庭院或花園。作為審美概念,“灑落瑰奇”被正式地引進了英國花園,出自威廉·坦普爾爵1692年所寫的《論伊壁鳩魯花園》。
“草莓坡”分三個階段建成,第一階段的工程于1753年告一段落,第二階段在1758年結束,最后在70年代全部完成。據記載,草莓坡由原來的五英畝擴大為46英畝,儼然一座山莊了。
之后,草莓山莊被認為是哥特式建筑在全歐洲的樣板,也是這種風格建筑的源泉。
從歐洲近代史來看,不論是文藝復興還是啟蒙運動,都伴隨有“中國熱”與“中國風”。而“中國風”也是18世紀英國的藝術和審美的主脈,它派生出其他流派,特別是19世紀盛行的“哥特風格”。
保羅·納什博士寫道:
這是顯而易見的,即在18世紀,許多流行的英國概念都是中國的;它們有的是充滿神話式的高度想象,魂牽夢縈般地徘徊于歷史浪漫主義和最詭異的傳說之間,讓人迷戀于歐洲中世紀。
《哥特文學百科全書》說:影響18世紀后期至19世紀的西方文學的是,“富有情欲的亞洲知識和東方幻想,它們都是基于定型民族的古老神話和意象的”“東方浪漫主義開創了英國哥特傳說的神秘”。
對于“哥特式”,英國伯恩茅斯大學教授朱莉婭·朗德說:
所謂的“哥特傳統”,是在18世紀隨著一股建筑潮流而迸發出來的;那就是霍勒斯·沃波爾爵士購買了倫敦附近叫“草莓山”的房產,加以重蓋,搞出來一個假哥特。在1753—1776年間,沃波爾對房產做了許多修改,增加了偏房、畫廊、回廊和塔。那棟純白色的主建筑吸引了公眾興趣,而沃波爾有生之年則讓它供人參觀……
而沃波爾對中國文化的熱情,卻出現了轉折。
大衛·波特教授在其所著《18世紀英國的中國品味》(劍橋大學出版社,2010年)一書,詳細解讀了以首倡“哥特”而著稱的沃波爾;指出他早年是中國風的熱愛者,沉浸于“中國學”;沃波爾使用中國元素來促成“哥特復興”,搞出來的則是“敗壞的雜交”。
尤金妮亞·詹金斯教授則指出,民族主義作祟讓沃波爾與中國風“惡交”,但他所開發的“對立面”卻是繼續、并且變本加厲地吸收“中國風”;只不過是“去中國化”,冠名“哥特”而已。
可以說,在奠基英國本位文化、配合大英帝國的文化沙文主義方面,沃波爾起著“開風氣之先”的作用,他在“中國熱”降溫、“哥特風格”反客為主過程中,是位緊要人物。
洛夫喬伊(美國哲學家)和大衛·波特(密歇根大學教授)都認為,沃波爾后來擯棄“中國風”的動機是強烈的愛國主義,這令他鐘情英國本土的“哥特傳統”。他甚至聲稱,“中國風”的真正的美與力量是英國原創,而非中國起源……
兩位學者赫西和龐森比解釋:“沃波爾極大地影響了他的朋友貝特曼,聲稱他已經把貝特曼從‘中國人’變成了‘哥特人’,當然是指他的房子從中國風變為哥特式……貝特曼在1740年代,在老溫莎創造了奇幻的中國廟宇和寶塔……然而經過沃波爾的鼓動,他的這座中式房子變成了‘哥特式’,看上去是不倫不類的隱居所,被嘲笑為小修道院。德萊尼夫人到此參觀,宣稱這個房子已經‘改變宗教’了。”

沃波爾設計的哥特式椅子,耶魯大學藏圖

中國古塔建筑手繪圖
英國東安格利亞大學教授彼得·基特森在其所著《中國塑造浪漫主義》(劍橋大學出版社)中詳述:
評論者們從亞瑟·洛夫喬伊到大衛·波特,已經把1740—1750年代的“中國風”與“哥特式”這兩者,在公共輿論中確立了有機聯系。而后,“中國風”作為一種純文學形式開始式微(其他形式的中國風仍在持續)。與此同時,“哥特式”則反客為主、愈趨強勁,引領和超越浪漫主義;凡此,發端于沃波爾的馳名小說《奧特蘭托城堡》。
要論某一部蒙古史詩所產生的時代,就有必要先將它放到世界史詩的框架中加以比較分析,進行綜合考量,然后再對其做出推斷。這樣做的理由是,蒙古史詩既然是世界史詩重要的組成部分,那么它就不應該游離于世界史詩之外而孤立存在。
事情的真相似乎是,沃波爾不惜濫用本來就出于虛構的“哥特蠻族”概念,將其由原來的一個貶義詞升級為內涵豐富的“歐風古韻”;再將原本屬于“中國風”的內容,偽裝成“哥特式風格”,新鮮打造出爐、大肆宣傳。
西方建筑的東方起源,被一些學人視為有兩支:一是模仿奧斯曼伊斯蘭的建筑,偽造“古典風格”(希臘、羅馬);第二就是18世紀興起的浪漫主義,尤其是以沃波爾等人為代表的“新古典主義”,抄襲“中國風”,偽造“哥特式”建筑。
美國Thoughtco網站登載作家杰基·克雷文寫的《哥特建筑復興介紹》一文,指出:
第一個哥特復興的建筑是草莓山莊。(就美國而言)復興哥特式建筑主要發生在19世紀;說是對中世紀建筑的浪漫主義運用……但其所普遍復制的并不是真正的哥特風格。美國的哥特建筑來自英國。在18世紀中葉,英國政治家和作家霍勒斯·沃波爾爵士,決定按照12世紀歐洲的“哥特靈感”重建他的房產,這就是位于倫敦附近的草莓山莊。沃波爾從1749年開始,花了快三十年的時間完工。正是在這里,沃波爾發表了“哥特風格”的小說(《奧特蘭托城堡》)。

霍勒斯·沃波爾把“中國風”建筑改造成“哥特式”

草莓山莊,有東方建筑的風格元素
像我們已經所知道的,“哥特風格”是一種模糊的、矛盾的文體。它可以被看成是英國新教徒和中產階級的思想傾向,與19世紀初塑造英國國家認同有關。或許是,“中國風”的審美太過于世界主義了,因而不能幸存于民族主義最活躍的19世紀,再加上清朝陷于來自英國的軍事與經濟的沖突之中。在這一時期,主要的浪漫主義作家們提倡和推動那扎根于本土的民粹藝術,他們聲稱這都是真實的本國傳統。
而作家加梅斯寫的歌德贊美“哥特”,卻露出了玄機:
當第一次看到哥特式建筑的時候,歌德感到這是他的榮耀之一。在此之前,所謂的“哥特復興”只不過是英國人的玩物,它與“中國風”沒有什么不同。而現在,哥特風格已經傳入法國和德國。那種哥特式的曲徑通幽的隱士住宅和風景如畫的花園,是任何人都想觀賞的。的確,就像一些評論家所說,對中世紀建筑的贊美,沒有比歌德的文章更好的了。
大文豪歌德對中國文化,是不吝贊美的。這段話中對哥特式建筑的評價,竟然是“曲徑通幽”“隱士住宅”“風景如畫的花園”,簡直太中國了。
維基百科云:“哥特式復興開始于18世紀中期的英國,19世紀擴及整個歐洲,以教堂和大學的建筑為主。”
英國威斯敏斯特大學教授安妮·韋查德指出:
18世紀出現的中國風與哥特式的盛大融合,在審美上是不協調的。波特教授闡明《奧特蘭托城堡》是滑稽和荒謬的,與中世紀很少相關,它是中國風的奇異折射。就在出版這本書的前夕,沃波爾花了好幾年“去東方化”。他在信件中表示對中國與哥特的多元文化及混雜的建筑風格,深感厭惡。由此,他對錢伯斯的《東方造園論》(1772年)公開敵意,從而有效地促成了中國時尚的減退……沃波爾在支持哥特復興和尋求英國“本土文化”的方面,發揮了重要作用。
“所有的哥特式都是偽造的。”亞利桑那大學教授說:
加拿大皇后大學教授馬修·里夫發表“舊溫莎的哥特化”專論(劍橋大學建筑史期刊),其中寫道:
迪基·貝特曼是個典型的古怪的人,他裝模作樣地愛好哥特風格,這一點很像他的朋友霍勒斯·沃波爾;而在不誠實的滑稽的方面,他又如同約翰·威爾克斯。
沃波爾曾在一篇文章中,談到他的朋友迪基·貝特曼所擁有的老溫莎房產改造的事。“從中國式變成哥特式”,沃波爾說:“我會有效地宣傳,把每一座寶塔都蒙上面紗”。
沃波爾后來講述了如何從精神上改變貝特曼別墅的風貌,先按照中國風格修建,完工之前再改頭換面,取名為“哥特風格”。沃波爾說:“貝特曼的別墅已經改變了‘宗教’——從中國風皈依哥特式。”早些時候,在其他地方也有“復興哥特”(建筑),沃波爾專門給當事人出主意。
從以上考述情況可以看出,所謂“哥特風格”的建筑無疑是曠世騙局之一。亦即,沃波爾爵士所建的“草莓山莊”,作為歷史上第一座“哥特建筑”及西方建筑的樣板工程,竟然是使用中國風的設計圖紙,經過近三十年施工和裝潢,最后一刻再改頭換面、冠與“哥特式”的名目而橫空出世。如此這般的瞞天過海、偷天換日,不禁使人感慨萬分:原來現在西方“獨特”的建筑風格,卻是從中國傳統建筑形制中衍生出來的怪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