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世界會好嗎?人會變好嗎?

王羲烈:作家,資深國學教師,現任深圳山之雨學校校長。教學風格縱橫博學、自由大氣。著有《深中教育故事》《寂寞英雄》等有關教育、文化方面的作品若干種。
現代社會的治理邏輯,傾向于把一切問題作技術化的處理。堅信如果有足夠好的技術與制度(制度亦是一種治理的技術),沒有什么問題不能解決。如果事情不夠好,那就要發展技術,調整制度。西洋自文藝復興以來,逐漸形成了這樣的思路。啟蒙運動、光榮革命、美國獨立、法國大革命是制度的創新,工業革命是技術的進步。前者的方向是民主,要最大限度地釋放人的潛力;后者的方向是科學,要最大限度地利用自然資源。于是乎,生物學的進化論卷入社會生活,線性的“進步”觀念,成為席卷全球的主流思潮。在這種進步觀下,一切的宗教價值、傳統思想、地方觀念,通通黯然失色。假如不接受此種思路,在1945年以前,一切社會都有亡國滅種的危險;而在1945年以后,一切社會將無可救藥地陷入貧困、墮落與凄慘的境地。
假如說近500年來地球上有什么浩浩蕩蕩的主流思潮的話,這就是了。孫中山所謂“世界潮流,浩浩蕩蕩,順之者昌,逆之者亡”,指的就是這一種:政治上的民主,最大限度地保障自由,喚醒所有人的智力;充分地發展科學,使其成為推動社會的第一動力。然仔細思之,西洋古代沒有此種想法,中國古代亦無。這種想法便是現代性,決定了一個社會的性質。沒有,就停留在古代;有,就進入了現代化。
西洋古代與中國古代的治理邏輯有相通之處,面對社會生活中各類問題,都不約而同把目光聚焦在“人”身上。讓人調整自身思想,從而超越生老病死、貧富不公、沖突糾葛。猶太—基督教在這個意義上,與儒佛二教相遇了,他們用的都是倫理道德的方法。摩西十誡、耶穌登山寶訓,正與孔子克己復禮、釋迦因果輪回心心相印。而在西洋與中土兩大龐大文明系統內,一直有相反的聲音,皆在主流之下潛伏。希臘—羅馬與道家,正是各自陣營里的反動派,他們要做的與現代文明類似:發展技術,調整制度。猶太—基督教與儒—佛,努力讓人觀察自己的內心,是向內轉;希臘—羅馬與道家,卻拼命讓人瞻望廣闊的宇宙,是向外求。
在上述意義上,我們來觀察儒家,就方便多了。孔子生長在一個亂世。從春秋初年到他的年代,戰爭與混亂一天比一天加劇。政治上四分五裂,大國吞并小國,小國內部,卿大夫與國君互相傾軋;周天子無能為力,僅作為華夏的象征物,勉強維持著文化的一統。孔子面臨的問題——亦是后世諸子百家的問題:第一,社會能否重建,天下太平的希望存在嗎?第二,人性能否復蘇,無所不在的廝殺、陰謀與恐怖何時是個盡頭?兩個問題,如果簡單說:這個世界會好嗎?人會變好嗎?
孔子少年奔走、中年勤學、晚年行道,最終的結論是非常絕望的。獲麟絕筆,淚如雨下,是他一生求索而屢遭世人傷害的象征。他就是那只無辜的麒麟,對麟而泣,是哭他自己的命運。社會重建幾乎不可能。周游列國,妄圖借助君主們的權力,實現自己的理想,分明就是一場漫長殘酷的絕望史。在講究實力——足食足兵的年代,他跟一個個專制者,大談倫理道德禮樂精神,只會令他們覺得無用迂腐。孔子和柏拉圖是一對難兄難弟,不厭其煩地欲馴化豺狼——令其不吃肉而改食果蔬,結果多次把自己推向了死亡的邊緣。孔子厄于陳蔡,七日不食,柏拉圖兩度為奴,東西方兩位偉大的理想主義者,何其相似乃爾!
孔子是個失敗的政治家,無意間卻成為了一位偉大的教育者。他一路奔走,把華夏文明的種子灑遍各地,后世諸子百家,幾乎人人都跟孔子有點關系。這是他沒想到的,也給了他晚年以極大的安慰。孔子對改造社會是絕望的,但對人性復蘇卻樂觀欣喜。有生之年,孔子已見到了他耕耘的成果。學生們散布各國做官,牧民有方,取得了各種成就。后世叔孫通一語道破關鍵:儒家不能進取,但可守成。天下大亂,用不著儒家;天下太平,才是儒家出山的好時節。理想的儒者,以身作則,培固倫理,轉移風氣,讓社會溫情脈脈,和諧有序。何以如此呢?原來儒家的長處在作用人性,建設倫理道德——亂世,是個流動不居的陌生人社會,死生存亡之際,不擇手段地生存是第一要義,這種環境,讓人性受到太多考驗,故難以施行;太平時,是個抬頭不見低頭見的熟人社會,人性很少受到挑戰,講誠信仁義,才是最佳的生存策略,所以儒家便脫穎而出了。
故后世不斷重復這一點,天下大亂,儒家系統便趨于崩潰,且受到嚴厲批判;天下太平,儒家復興,很快就成了香餑餑。戰國到秦,儒家靠邊站,漢興七十年后,儒家開始籠罩一世;漢末魏晉南北朝,儒家遭到批判,隋唐一統,儒家復興;晚清民國至毛時代,打倒孔家店、十億人民批孔子;改革開放以來,儒家復興。孔子的遭遇,原來就是儒家在歷史中的預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