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記者_周春倫 湯成米
“資本的力量在于高效率地配置資源,它可以讓我們更好地協調各方的力量。教育現在已經不只是教育行業內部的事情了,而是跨行業、跨體制、跨國界的事情。”

記者:在過去一百多年里,中國的教育體制相較于傳統發生了很大的變化,而今在新的時代背景下,我們的教育又走到了一個大的轉折點,您如何看待當下的教育?
王博士:過去一百年,我們的教育體制和傳統好像有很大不一樣,這是很正常的事,因為工業化需要培養大批量對當時社會有用的人,在掃盲之外,人要掌握某一項專業技能來滿足工業化生產的需求,實際上它是非常高效率的,是當時社會的要求。現在,社會生產力又發生了變革,原先的培養模式不適應了。教育現在處于一個臨界點,整個系統亟待升級,而不是原來的改良。
我始終在說,好的教育思想理念,東西方先哲們都說得比較透徹了,只是在當時的條件下沒有辦法實現的。現在,我們希望教育是面向大眾的,而不是少數人的權利,這是共識。所以我們不能很保守地回歸到原來的形態,我們強調既要個性化,也要規模化和高效率。這幾個詞在工業化時代聽起來是相矛盾的,為什么在現代具有可行性,除了現實的需要,技術的進步也是很重要的手段。
在大的原則方面,先哲們都說透了,但在技術層面或者說某些局部的方面,我們有新的認知,比如說對教師角色的認知進一步清晰化,特別是通過一些實踐,更進一步感受到好的教育方式的力量。不管是在探月、一土這些創新學校,還是體制內學校,他們都嘗到了甜頭。當然現在也還有很多困難,尤其在師資方面,師資是個瓶頸。
我們采取了一些解決方案,開發工具、做教師培訓,但原則上是不增加老師的負擔。很多老師不愿意做教育改革,不是覺得這東西不好,老師也是人,辛辛苦苦做這么多嘗試,如果相關政策跟不上,得不到認可。或者說,從校長的角度來說,我知道這是好的嘗試,但我怎么知道做的效果是好是壞?針對這方面的問題,好的測評工具也是需要的,對教育效果進行評估、調整和優化。現在我們開發工具是基于這樣的目的,并不是按照指揮棒的方式來決定學生的學習模式,而是促進學生的學習。這也是我們現在花很多精力的地方,一方面開發工具,另一方面培養教師。

從左至右:王建利博士、探月學院創始人王熙喬、教育人錢志龍

記者:中國傳統教育強調君子應當務本,德是本,然后再游于藝。那么我們現在的跨學科融合、STEAM教育,在德的層面有強調嗎,它的那個“本”是什么?
王博士:這是一個很好的問題,需要探討,我只能說盡量來回答。我自己是學理科的,所以我對自然科學會很重視。這兩千年來,人類文明的巨大進步就是自然科學的發展,幫助人類在認知方面有很大發展,不管是認知自我還是認知世界,科學起了很大作用。
那么,回答你的問題。古人很強調品德,我們現在的要求其實一點不會降低,尤其在現在科技發展如此之快、我們面臨各種挑戰的情況下。談到教育的時候,我們談讓孩子找到幸福感,找到作為人的價值。
有人說我們是不是應該加強在德行方面的教育,而不是去追求術的層面。我想這里有個誤區,我們常常說科學技術,將科學和技術等同起來講,甚至用技術來代替,但這兩者其實是不一樣的。科學原理的目標并不是制造出好的工具來,科學實際上也是給我們一種很好的世界觀,包括對美的認知。
我們以前說物理之美、數學之美、自然之美,在更高層次,甚至會進入哲學層面討論。科學在很大層面上和哲學是相通的,雖然我不愿意直接把科學變成哲學,但是很多時候,探討人的價值、探討人內心最深處的東西,科學也可以發揮相類似的作用,我談的是科學,不是技術。這是一個進步,并不是說我們在忘記或者忽視傳統所強調的品德。

現在很多人說無法欣賞科學之美。我自己的觀點是,就像在以前,識字是少數人的權利,慢慢地,對科學的理解也會普及,這也是我的希望。現代社會,一方面技術發展很快,另一方面,科學思想不僅沒有太多進步,反而有所退步。因為技術的濫用,很多人覺得貌似知道了科學原理,什么東西都打著科學的外衣。
我贊同我們不應當花過多的精力在技術上,而應該花更多精力來培養孩子的基本品德。但另一方面,對科學思想,我們不能想當然,也應該加強,甚至大力加強,這不只是理科生的問題,科學思想也是人類文明進步的一大精華。科學思想和品德教育并不矛盾,都是人類文明的精華。
記者:中國和西方的哲學理論向來有不同,西方從柏拉圖開始就重邏輯、重思辨,而中國的哲學并不能完全地稱之為哲學,它并不是一門嚴格意義上的學科,這也對中西方教育傳統產生了不同影響。您深入西方主流教育多年,對中國教育現狀也十分了解,您如何看待中西方教育的差異與融合?
王博士:中西方文化肯定是有區別的,但我覺得不應該把東西方給分開。有些東西是人類的共同財富。中國的孔孟莊子,他們的思想也是人類的財富,也許有些人因為一些局限還沒有認識到他們的價值,但并不代表其價值只適用于東方人。這是我的觀點,我不愿意把中西方給對立起來。
回到教育的中西方區別,過去一百多年,中國是學習西方的教育體系,并不是因為它是西方的,而是對那個時代有用。在過去這幾年,我們面臨很多挑戰,要去改變,在改的過程中,也不是要去區分西方和東方,我們面臨了一些共同的挑戰,應該相互分享借鑒。
在一土,我們的學習內容也有傳統的,比如漢字的發展、二十四節氣,這些內容與學生的生長環境更容易聯系起來。但教學目標是相通的,好的教育的內在是一致的,只是表象的區別。中西方確實有區別,但共性方面的東西會更多。
我可以反問一句:中國人內部地區的差異,和中國人作為整體和英國人相比,哪個差異更大一些?在統計學意義上,沒有中國人、英國人這個概念。可能,與其說中國人和英國人的差異,還不如說山東人和四川人的差異呢。
回到剛才的問題,我的回答可能和其他人不一樣,我不認為東西方教育在本質上有、或者應該有差異,特別是涉及當下面臨的挑戰,共性遠遠大于差異,我們要看本質的東西。
記者:那么,這個“本質”是什么呢?
王博士:首先這個概念是比較危險的,如果要說本質是什么,好像我們自己就掌握了真理似的,但我們又通常會說到本質。拋開本質這個概念,我們來談一些共識。
我們剛剛談到人種的差異實際并沒有那么大,但具體來看,人與人之間的個體差異又是很大的。美國非常強調多元化、包容性,他們覺得那就是有價值的,比如,一個有不同背景成員的團隊就比同一背景成員的團隊要好,因為這些差異化往往會帶來更多價值。就像我們做投資,不能把所有雞蛋都放到一個籃子里,要分散,要控制風險。從生物學的角度來講,也是多樣化才有價值,單一物種很難存活,一旦環境變化就被整體消滅掉了。
所以在教育上,我們尊重個性化和多元化,這就是所謂的“本質”之一。我們要相信它,要尊重和鼓勵這種個性化的發展,這種差異化是有價值的。
記者:面對未來,我們都在說焦慮。這種焦慮最直接的來源是麥肯錫提出的一個數據,到2040年,人類現有工作的80%將被機器替代。焦慮驅動變革,也催生了各類形態的創新教育形態。但在您看來,這種焦慮是不是有被放大的嫌疑?
王博士:確實在很多方面、至少對于AI近期能做的事情,大家有點過于夸大了,遠期我不知道。從這個角度看,焦慮也好,惶恐也好,其實是不必要的。但另一方面,人天生會考慮未來,AI在30年內可能不會把人替代,但如果100年呢,我們也會擔心,擔心我們的下一代。
AI這幾年突飛猛進,這是一個很重要的契機讓我們去思考。在以前,我們就很簡單地上學、畢業、工作、成家。但是突然有一天你發現,人的器官都能被換掉,人甚至能夠跟人機接口,人的身體內可以裝芯片,那么我們是不是還能稱之為人?這些問題可能是很多人近幾年才開始思考的,思考會帶來焦慮。也許二三十年前,人們也在焦慮,只是焦慮的內容和今天不一樣。從這個角度上,適當的焦慮是有價值的,會倒逼我們來考慮教育、人生、世界。
記者:STEAM教育近兩年來在國內掀起了熱潮,很多學校都在做嘗試,但任何一種教育都不能覆蓋所有人的需求,我們所需要的這些應對未來的能力也可以通過多種方式去獲得。您如何看待這個問題?
王博士:所以要看你怎么去定義STEAM,很多人、公司、機構將它變成一個工具,一旦定位為工具,不管這個工具的價值有多大,依然有局限性,只能適用于某一個領域某一個方面。一把錘子始終不能代替剪刀的用途。如果不把STEAM變成一個具體的工具,而把它當成一個幫助我們向教育本質邁進理念的話,它就具有普適性了。
那么,STEAM到底是理念還是工具呢?我認為我們應該盡量地將它看作一個理念,雖然它可以在工具層面上有具體的呈現,但如果更深入到理念層次的話,它的價值會更大。我認為現在中國很多人并沒有將STEAM當作一種理念,而是作為一種工具來推廣,所以會有很多濫用、誤用,或者只當它是一個Fashion的名詞,覺得過個三五年一陣風過去之后又換了。
STEAM作為一種理念,它有生命力,首先是因為從深層次上它沒有提出多么新的東西,所以它有生命力;第二,它促使了我們思考關于教育我們應該做什么,在這個層面上它是一個工具,是一個思考的工具,所以它的實用性還挺強。
記者:開普博雅的發展經歷了三個階段,而您本人從事教育近20年,您對教育的理解經歷了什么變化嗎?您本人投資了一土、探月、昆山杜克等等,從小學到大學,您認為在一種理想的教育生態之下,這種學制是不是應當被打破?
王博士:比如Jason(探月學院創始人),他是自我驅動更強一些,我呢,可能是屬于悟性比較慢的。我做教育也是一個自我學習、反饋、成長的過程,我做的事情本身也越來越有意思,越來越愿意投入更多精力。可能教育跟其他事情不一樣,教育有足夠大的空間讓你自己去成長。
我贊同打破學制,我原先跟Jason說,我們要打破教育思維的邊界,當我們在考慮學習形態的時候,不要被任何邊界所束縛。也許我們找到的一些暫時的好的學習模式,它可能跟現有學習模式完全不一樣。現在是有條件去將那些物理界限打破的,實際上我們也認為學習是無時無處不在的,我和Jason說,我們現在所做的事情,都是建設教育和學習場域的過程,我們團隊本身也是一個學習場域。
用十來年時間走完小學中學大學,如果說是一種浪費,那么這十來年你還乖乖聽老師的話,那更是浪費。也就是說,比起打破這種學制邊界,思維方式的打破可能更重要,不是等著別人來告訴我做什么,而是要真正把自己的好奇心釋放出來。現在又有這么多工具的支持,天地變得更廣闊的了,在這樣的情況下,校門已經不是阻礙了。
記者:您說過做教育應當創造真正的價值,如何理解?
王博士:我說那句話的語境是相對而言的,這十幾年,中國教育作為一個行業或者商業是比較特殊的,利用信息不透明、焦慮感來獲得商業利益,從廣義上講,這也在提供價值,但我不認為這是真正的價值,甚至從長遠來看是有害的。比如家長交幾萬塊錢,你將孩子弄出國了,但孩子出去之后發現自己沒有任何準備,或者不喜歡這個學校、專業,甚至出現抑郁。
我們希望提供真正的價值,是指教育的目的是孩子的成長,長遠的成長,它可能不像吃飯,今天吃了立馬飽了,你今天學習了可能沒有感到明顯的變化,但對未來的影響是持久的。吃飯是生存的需要,教育是我們作為人的成長的追求,具有回正的作用。其他行業可能有商業價值就能生存,但教育不一樣,教育如果不追求真正的價值,就生存不下去。
記者:他們都說您是一個有情懷的教育人,而您又是教育投資人。您如何看待資本與教育的問題,以及商業與情懷的關系?
王博士:剛才談的話其實是相關的,就是價值問題。以前說情懷和掙錢是割裂的,講到情懷,就是很辛苦,甚至活不下去。但我認為這不應該是正常的狀態。類似我剛才所說,在教育領域里,情懷和商業價值不僅不矛盾,而且如果你要掙錢,不講究情懷還不行,因為你產生不了真正的價值,情懷是必需的。從這個角度來理解情懷的話,就是我們要帶來真正的價值。
我跟別人不一樣的是,當情懷和掙錢還無法合二為一的時候,我從一開始就選擇了追求教育的價值,所以說很多年也沒在教育上賺多少錢。但我不能用情懷來忽悠我們的投資人,做投資,錢并不是我個人的錢,而是為投資人管理,我不可能說,探月、一土很有意義,不管掙不掙錢我們都投。不能這么做。但我現在很有底氣地講,如果說你想在教育領域讓你的錢得到合理的回報,我認為我提供的是很好的選擇。
未來教育是一個非常高門檻的事情,不管對初創企業還是對大公司,都是高門檻。
過去兩年我們花了很多力量在投資上,資本的力量在于高效率地配置資源,它可以讓我們更好地協調各方的力量。教育現在已經不只是教育行業內部的事情了,而是跨行業、跨體制、跨國界的事情。做未來教育投資的邏輯,就是通過資本的力量,進行跨界資源的整合和高效配置,打破能壘(王建利博士常用到的化學名詞),實現躍遷,產生真正的價值。
開普博雅作為一個平臺性公司,將繼續跟資本力量相配合。資本家的力量是調配資源,開普博雅則把這些密切聯系的資源整合成可執行、可落地、能夠產生真正效果、可以交付的產品,做完這一步才能談創造價值。
記者:最后,能否請您談一談在您的受教育過程中,對您影響比較大的經歷和人呢?
王博士:我常常說,為什么現在的家長這么焦慮、痛恨體制?我不否認現在體制的價值,也不否認高考的作用,但是,在高考的指揮棒下,這些年中國的教育走向了一種極端,變成了一個精密的機器,目標就是為了出口,孩子逃無可逃,個性化、內驅力統統用不上。
我個人比較幸運,我讀書的時候,這臺機器還沒有這么精密。另外,我自己也享受了比同齡人更多的自由,沒有被迫做多少事情,都是我自己的選擇,這對我的成長很重要。
我父母都是老師,他們從來沒有告訴過我應該上什么學校、學什么專業、是不是要出國,對我從來沒有任何要求,可能也是因為他們比較忙,都關注其他學生去了,所以我也算是教育體制下的“漏網之魚”。只不過在現在的體制下,想漏網也漏不了了。
無法說誰對我的影響就是最大的,有很多。比如我高中時候的校長,他教我數學,對我很不錯;還有美國讀書時的導師,他的協作式學習方式對我影響也很大。回到中國之后,我認識了很多人,有深入的交流,學到了很多東西。
這也是我跟Jason說的,人并不是一個孤獨的個體,人與人之間應該找到一個更有效的方式來互動,做教育也應該有一個好的共同體,更高效率、更有意識地來做這個事情,效果要好得多。在現在這個時代,通過互聯網我們也很容易匯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干事情。

王建利博士在青島櫸園學校STEAM項目啟動儀式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