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講人_孫慶忠 編輯_周春倫

在今天上千人的會場里,我可能是離學前教育最遠的那個人。
故事打哪兒說起呢?2013年,學校派給我們社會學系一個重大任務,了解鄉村教育的基本現狀。我心里有點擔心,農業大學研究鄉村教育是不是有點不務正業啊?
受所學專業的影響,我的研究沒有更多地關注學校、學生,而是更多地關注鄉村教師背后那些生活在鄉村里的婦女、老人,更多地關注學校和鄉村之間的內在關聯。
兩年間我跑了七個省市,鄉村教育給我的最大沖擊在哪里呢?教育把我們的孩子連根拔走了,讓我們鄉村有了今天的落后落寞。撤點并校讓孩子享受優質教育資源的同時,給鄉村造成的破壞是無法挽回的,也是非??膳碌?。
我看到鄉村教師有兩種基本狀態:一種是年紀大的,等待著退休;另外一種是年紀小的,等待著回城。再來看學校,大部分學校從鄉村抽離,僅有的鄉村學校與鄉村的聯系是沒有的,高墻大院,緊鎖的大門,隔斷了學校和鄉村之間的相互滋養。學校沒有成為傳播鄉村文明的中心。鄉村的遠山近水,風光如此之好,但是孩子們都無法親近,這是我們鄉村學校的基本事實。在這樣的背景下,我們怎么讓鄉村教師安守在鄉村?怎么能恢復鄉村學校原有的功能?
2014年,全國流動兒童有3581萬,留守兒童有6793萬。在3581萬流動兒童中,有一半的孩子跟自己戶籍所在地沒有聯系,不知道自己鄉鎮的名字。在現代化快速發展過程中,我們已經處于一個文化失憶的時代,我管它叫“集體失憶”。集體失憶之后,鄉村文化傳播面臨深度危機,鄉土社會的未來還有什么值得我們期待的呢?
正是因為這兩年多的調研,讓我有了一份內在的沖動,作為一個普通的大學老師,有沒有一種可能去挽回一點什么,為今天的鄉村、為今天的鄉村教育做一點什么呢?
我從1995年開始下鄉做“田野”,每年至少在村里住上一個月,到目前為止,23年不曾間斷。
但是最近這5年,我的田野工作開始轉向,這無疑給我自己的生命帶來了新的轉機,我才發現原來我們的生命可以這般活過。
我就從川中社區大學開始講起,這里的故事實在太多。
2014年5月30日,在川中幼兒園張青娥園長的積極籌措下,川中社區大學正式揭牌。四年來,這些年輕的幼兒教師們沒有因為社區大學多掙一分錢,卻能在這里有滋有味地堅持下去,使鄉村看到了希望。
5月30日揭牌那天,有300多名村民聽我講課,其中一位特殊人物是新華社記者,他是跟市長到學校視察的,看到我之后覺得莫名其妙,一再追問我:“農業大學的老師也關注教育嗎?”我半開玩笑地說:“你以為農業大學只會種地、主管養豬嗎?”我想表達的是,農業大學也好,師范大學也好,工業大學也好,他們都有一個中心詞是“大學”。大學是什么?大學就是要能引領社會的主潮,大學就要傳播美與智慧,從這個意義上講,不論是師范大學還是農業大學,老師們都肩負著同樣的使命。
深圳地鐵6號線民樂停車場出入線總長約2.6公里,隧道穿越強、中、微風化花崗巖,采用TBM+局部礦山及明挖法施工。其中明挖段長71m,隧道上方為南坪快速牛咀大橋,共7根橋墩侵入隧道洞身,為不中斷南坪快速交通,隧道穿越橋梁基礎采用樁基托換。
一所學校、一所鄉村學校能否發揮它傳統的鄉村教育功能?這是我關注的。
另外,我很關心鄉村學校能否衍生教育鏈條,使其成為連接學校、村落的精神紐帶,進而成為培育鄉村自信的精神場域,這是我作為一個農業大學老師思考的核心的問題。我希望通過我的鄉村教育實驗,去證明一點,就是教育并沒有死去。

2014年5月30日,在川中幼兒園的積極支持下,川中社區大學正式揭牌

2014年5月30日,在川中幼兒園的積極支持下,川中社區大學正式揭牌
我們這個時代雖然走到集體失憶的邊緣,但它是邊緣,并沒有真正集體失憶,它的神還在。所以我給我最近五年在四個鄉村點的實驗起了一個特別聳人聽聞的名字,叫“招魂”。以教育為切入口,鄉村的魂一旦有了,鄉村文化的存在就有了可能,否則今天的鄉村振興不過是一個空殼。
川中社區大學雖然是以幼兒園為依托,但它不只是家長學校,那樣就把我們學校的功能縮小了,它也不是農業技術學校,那樣就把它的性質搞偏了。我給了它一個明確定位,它是一所成人終身學習的公民學校。
剛才虞永平老師講,如果老師個人素質素養提升了,教育孩子也錯不了,這也是我認識和行動的大前提。我就這樣開啟了自己的鄉村實踐,雖然主觀上是一個人的鄉村實驗,但事實上在我的背后有年輕的幼兒教師團隊,還有很多不期而遇的同道,比如河南師范大學搞學前教育的劉曉紅教授,還有我的很多學生,他們都鼎力相助,貢獻了不少智慧和力量。
我的教育實驗,第一年很多人認為可笑,第二年也有人認為是天方夜譚,第三年還有人認為不可持續,但是當第四年走過來的時候,這樣的聲音已經越來越弱了,我們的幼兒教師團隊也在這個創造性工作的過程中獲得了自信。

孫教授教社大學員王合月寫字
這位老人是65歲的王合月,她不會寫字,但是從第二節課開始她就沒有缺過課。她告訴我,她趕過牛、拾過柴,就是不會寫字,我說沒關系,我先教你。我先寫了九個字:川中社區大學王合月,問她,可以不可以呀?她說試試吧。這是她第一次拿筆,老人為此喜笑顏開。
通過社區大學幾年的學習,他們每個人都成了“藝術家”。你很難想象一個村婦可以畫梅蘭竹菊,可以畫牡丹,你也很難想象他們的創造力在幼兒教師的激發下變得多么令人驚訝。那些曾經講話都躲著的老人,今天可以走上前臺自由表達自己的思想感情。這個舞臺對他們來說不僅僅是一個舞臺,是他們自我價值的綜合呈現。
這是我們川中社區大學的年刊,每年一本,每本30萬字。這里有幼兒園老師的創作,寫下對孩子的觀察日志,寫下給社大學員上課的諸多感受。當然,最重要的還是學員們的作品。
四年社區大學走下來,我看到了幼兒教師在以自己微薄的工資去做著服務大社會的事業。所以今天一聽到“幼兒教師”這四個字,我就會心生敬意,就會在遠處投以欽佩的目光,這是他們帶給我的,讓我看到了鄉村教師的希望,看到了鄉村振興的希望。
四年鄉村教育實驗走下來,我目睹了個人、家庭、村落因我們的行動干預而煥發的生機。川中社區大學雖然在鄉村,雖然名為大學,但不過就是以幼兒園為依托的鄉村學堂,但是它發揮的效益卻輻射了周邊11個村落,有252個村民走到我們的課堂。這意味著什么?意味著將有252個家庭深受影響,這252個家庭將再度去影響他們各自的村落,這就是我們的理想。
這是郎曉云,她講的話讓我們所有人都感動。她說嫁到西沙崗村,一直在逃避生活,沒有別的可以發泄不滿,只有摔麻將,麻將摔的聲音越大,才越覺得獲得了解脫。但是自從有了川中社區大學,她的生活改變了,一種叫做藝術的東西竟然和她這個農村婦女聯結在一起,感到自己的存在是有意義、有價值的。
還有一位90后媽媽姬喚香,她說自己的生活叫做無悲無喜無欲無求。多超脫!但是接下來的話卻讓我流淚了。她說:“別人一年有365天,而我一天有365遍,我在單調重復著,我的生活沒有自我,我養了兩個孩子,可是我初中都沒有畢業,我怎么教育他們,我就像拿鋤頭在雕琢一塊玉一樣,這就是我的生活?!钡巧绱蟮膶W習讓她改變了。
這位姑娘叫常春梅,她講的故事是什么呢?她說:“我嫁到村里11年,這11年間我和左鄰右舍沒有打過交道。我養兩個孩子,每天就是摟著孩子抱著手機。但是社區大學改變了我的生活,讓我一下子意識到我的生活可以變得如此明朗,我不僅可以和本村的姑娘們聯系,還可以和外村的人相識?!边@樣的生活就是社區大學帶給他們的。

社區大學年刊

社大學員展示畫作
我的學生問我:老師你走過那么多村莊,當你從村里回來的時候,你滿腦袋想的是什么,是不是很神圣?我說沒有,我就想兩件事:第一件是洗澡,因為已經半個月沒有洗澡了;第二件是睡覺,因為兩個星期沒有睡好覺了。這是多年的鄉村經驗。
后來他提醒我,他說:“老師,法國人類學家列維·施特勞斯從南美洲回到法國的時候,一路想的是一首樂曲,肖邦的E大調練習曲《離別》,你從鄉村回來的時候難道就沒有想?”我說:“我想的是一首歌,一首我們九十年代初聽過的歌,叫《野百合也有春天》?!?/p>
為什么想到這首歌?因為這些生活在農村的人,這些年輕的姑娘,包括我在陜北結識的那么多老人,當你給他一點光芒、光亮的時候,他們的生命就會綻放,他們就像生活在山溝溝里的野百合,每逢春天也會靜靜地開放,所以要尊重他們的生命。因此回到城里,當我看到自己的生活,看到周邊人生活的時候,一種莫名的悲傷就會涌入我的心頭,我總會念起這些鄉村里的“野百合”。
也許我們今天的教育實驗僅僅是一個鄉村教育的個案,但是卻能夠點燃我們通過教育重建鄉土的希望,正是因為這樣的教育沒有背離鄉村,才有了與鄉村共生的教育。
我不像各位老師和專家對學前教育那么專業,但是對生命本身的尊重是我為人的一個健康底色。這個社會需要變革,每個人的生命都需要變革,但只有將“尊重生命”作為變革的大前提,才能改變我們的生活,改變整個鄉土。
如果說在陶行知、晏陽初的那個時代里,我們的農民還在貧困線上攀爬。今天,情況已經改變了,但絕不意味著鄉村不需要我們。面對中國城鄉的巨大差距,鄉土社會里人的心靈困惑,作為一名知識分子,作為一名大學老師,更需要我們在這個時代走進鄉村。
也正是一次又一次走進鄉村,我們簡單的行為可以構筑我們心中的社會理想,實現我們由個人本位向社會本位的蛻變,從這個意義上說,我們所期待的那個改變的前提是我們個人精神生活的蛻變。
我一點不相信我自己的力量可以改變鄉村,但是這五年站在我身后的年輕姑娘和小伙子們,他們給了我無數多的希望和啟迪,讓我看到,我們可以從一個人開始做起,從一所學校入手,去影響一個家庭,影響一個村莊,最終的結果必然是中國鄉土社會的深刻變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