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聞風相悅讀《論語》
人得有一股弘毅不息的生命之流,這樣才不會老氣橫秋,才不會頹廢無為。

王語行:
作家、中國文化研習者。生長于魯南,現居重慶。撰有《胡蘭成:人如亂世》《吳芳吉年譜》《閑情與遐思》,整理、注疏《孟子大義》《李延平集》,編有中外詩選《絕妙好詩二百首》。
這是一個“小確幸”的時代,不宜談論理想,也不宜談論宏大之事。人們追求歲月靜好,向往面朝大海、春暖花開。人生還未展開,就已感到疲倦。和愛人躲在出租房里,一起吃掉一個蘋果。稍稍出格的反叛則是,漫囈著“詩與遠方”,去大理,去西藏,去德令哈,“今夜我不關心人類,我只想你”……
喜陰、喜靜、喜柔,乃有偽娘、乃有小鮮肉,乃有宅男宅女。我們嘲笑跳廣場舞的大媽大叔,卻不知自己根本沒有他們的生命活力。
害怕強烈的、辛辣的、剛陽的事物,如陽光太熾熱,不敢抬眼望。自覺避開崇高和壯烈,模仿甜膩發嗲的綜藝腔,沉溺于奢華、優雅、不食人間煙火的小時代。
市面上流行的哲學是怎么取巧、怎么投機、怎么贏得更體面。在文藝腔的包裝下,人們笑容可掬,故作灑然,故作恬淡,似乎參透了禪機,卻掩不住內心的百般算計。
都市里的中產熱衷“身心靈”,享受咖啡館哲學的心理按摩,絮絮叨叨地談論“愛”與“自由”,不要鋒芒,不要尖銳,不要浩然之氣,只要舒適,只要心靈雞湯,只要現世的安穩。
這是失去了志氣的時代。沒有豪杰,只有犬儒,沒有壯士,只有“精致的利己主義者”。兩宋孱弱,素稱“萎靡”,尚有一個張載,發出“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的豪邁之語,今天會不會有人斥其“狂妄”?
志氣是精氣神的凝結和升華。當縱欲、逸樂、陰柔的風氣蔓延,還剩多少精氣神?又該如何“立志”?
立志是儒家之為儒家的關鍵。儒而無“志”,便是俗儒、奴儒,前者求田問舍,后者甘做帝王侍妾。“志”者,士之心也,失去“志”,士人就失去了靈魂。關于“志”,孔子說得斬釘截鐵,蕩人魂魄:“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人若無“志”,便如行尸走肉,空負人身,昏昏然,茫茫然,不知所行,不知所止。
民國詩人吳芳吉有詩:“衣食滅情性。”物質豐富之后,靈魂何歸,人心何向?這是每個時代都要面對的問題。對那些惟重衣食的人,孔子嘆息:“飽食終日,無所用心,難矣哉!不有博弈者乎?為之,猶賢乎已。”言下之意,這些吃飽飯的人何等無聊,就是下下棋也好啊,至少可以動動腦筋,獲得精神上的愉悅。
溫飽問題一旦解決,人的存在就是精神性的存在。可怕的是,我們有意無意地貶低或否定精神世界。在消費主義時代,“活在當下”成了“過把癮就死”的及時行樂,“歲月靜好”成了自欺欺人的“自了漢”哲學。就連最富反叛精神的年輕人也被時代收編,他們蜷縮在小我之內,深感無能為力,更不相信可以影響、改變這個世界,——他們徹底失去了心之力,徹底失去了作為人最寶貴的意志力。
但我們的精神傳承并非如此。從久遠的歷史看,我們絕不屈服,更不甘認命,這才有精衛填海的執著,愚公移山的韌性,這才有“地獄不空,誓不成佛”救度蒼生的悲憫大愿,這才有近世以來無數志士仁人不顧身家性命的救國救民。去年我搬家到重慶七中附近,一次漫步校園,偶然看到鄒容的雕像,表情堅毅,目光炯炯,一個十九歲的少年,忽然生出“排滿”的大志,為了民族的自由,寫出彪炳史冊的《革命軍》,如在沉悶的夜空炸響一聲春雷,響徹萬馬齊喑的華夏大地,勸動天下人心,沸騰青年熱血。試聽他泣血獨白,“忍令上國衣冠,淪于夷狄,相率中原豪杰,還我河山”,試聽他大聲疾呼,“革命者,去腐敗而存良善者也;革命者,由野蠻而進文明者也;革命者,除奴隸而為主人者也”……鄒容早年求學于東川書院(即今之重慶七中前身),一生欽佩譚嗣同,讀其《仁學》,佩服譚嗣同舍生取義的無畏精神,作詩自勉:“赫赫譚君故,湘湘士氣衰。惟翼后來者,繼起志勿灰。”
好一個“繼起志勿灰”!此志一旦生起,便永不消退。《革命軍》一出,舉國上下,無不震動,清廷驚呼:“此書逆亂,從古所無!”鄒容因之深陷囹圄,九死不悔,長他十六歲的章太炎以詩相贈:“鄒容吾小弟,被發下瀛州。快剪刀除辮,干牛肉作餱。英雄一入獄,天地亦悲秋。臨命須摻手,乾坤只兩頭。”生死何懼,不過兩顆頭顱的重量罷了。先賢之志,何等快意,何等決絕!
鄒容死后六年,滿清覆滅。一個十九歲的少年能做什么?魯迅卻看得清楚:“便是悲壯淋漓的詩文,也不過是紙片上的東西,于后來的武昌起義怕沒有什么大關系。倘說影響,則別的千言萬語,大概都抵不過淺近直截的‘革命軍馬前卒鄒容’所做的《革命軍》。”
若無此滔天之志,鄒容盡可考科舉,做士紳,辦實業,何愁衣食生計,何來自蹈白刃?但人世有不可以利益考量者。“志”乃理想主義,超越了利害算計,超越了世俗標準。“士志于道。”人得有一股弘毅不息的生命之流,這樣才不會老氣橫秋,才不會頹廢無為。
“志”是一種向上的朝氣,惟青春之人,才有這種動人的力量和莫名的壯懷激烈。青春非僅關乎年齡,更是描述了生命飽滿的狀態。人有青春氣息,自然生出夢想和勇氣、初心與志向。青春之心,不在乎成敗,不關心未來,只激蕩于日日新的變化之中,摧滅腐朽,創造新機。青春之心,洋溢著沛然不可止的豪情,可以慷慨從容,引頸受死;亦可生發出柔潤之姿,如張良,貌若婦人好女,卻于萬夫止步之處,勃然觸發,搏浪一擊,驚煞不可一世的始皇帝。
此“志”至剛至強,健動不息,要以人力挽回天運,那是女媧于天崩地裂之時,煉五彩石以補天的救世之心,那是大禹在狂風卷浪、波瀾縱橫之際,從容登上舟楫的忘我之姿。
此“志”不信伏權力,不迷戀物質,不接受虛假的幸福,不相信萬世一系的神話。此“志”屬于葆有赤子之心的人,在他那里,教條失去了威力,暴力變成了擺設,歷史的坐標也失去了方向,一任本真之心歡快地舞蹈,在光與影的追逐、善與惡的斗爭、成與毀的輪回中完成了自己。此“志”未央, 民族之魂永在,中華文化的精神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