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子昂：文人的書桌該擺在哪里？

王龍

幽州臺上

野曠天低，亂云飛渡；殘陽西墜，秋風瑟瑟。劍戟森森的軍帳外旌旗如云，遮天蔽日，漫天黃沙夾雜著戰鼓隆隆掠過蒼茫暮色……幽州臺上傳來慷慨悲涼的歌吟之聲：“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武則天通天元年（696），一位衣冠似雪的青年男子登上幽州臺，吟唱出這首蒼茫奔放的千古佳作。一曲既罷，山河肅立。

若以立功、立德、立言的標準而論，陳子昂固為一代翹楚，然則通觀古今，像他這樣“上馬擊狂胡、下馬草軍書”的文武全才，歷史上并不鮮見，何以唯獨陳子昂能贏得生前身后的千秋盛名，以致于今天的射洪人提起陳子昂讀書臺，仍可以驕傲地說出一句“千山景色此間有，萬古書臺別地無”？

在四川射洪縣城北20公里，有一座金華山，因完整保留著陳子昂年青時候的讀書之所，陳列著歷代高人雅士對其一生功業的盛贊景仰，而成為千百年來名揚川中的一處勝景。蒼松古柏下，沿著讀書臺攀階而上，追溯陳子昂悲壯慷慨的一生，你就走近了唐朝那個詩歌鼎盛的浪漫國度，走近了中國文人們悲天憫人、忘身報國的精神故園……

名震京師

陳子昂，字伯玉，梓州射洪（今四川射洪）人。他出生于庶族地主家庭，其祖輩既習儒業，又兼采諸家雜說；既好慷慨任俠，又喜學道求仙。少年子昂廣泛涉獵經史百家，考察歷代興亡之根本，研習安邦治國之良術。21歲那年，意氣風發的子昂毅然離鄉背井，入長安太學深造。第二年赴東都洛陽，參試進士，卻意外落第。這對一心要翱翔九天的子昂，自然是個不小的打擊。他意識到，想躍龍門的人太多了，若想出人頭地，光有實力不行，還需要技巧，引起社會關注才行。可是，在洛陽舉目無親，這可怎么辦呢？

一日，他在城中閑逛，忽見路邊圍著一群人。擠進去一看，原來是個賣胡琴的。那把胡琴樣子一般，價格卻高得離譜，竟要一百萬錢！圍觀者中達官貴人不少，但都被這個價格驚得咂舌：乖乖，這是什么琴呀，賣這么多錢？

陳子昂靈機一動，當即擠上前去，對賣琴的說，我出一百萬錢，買下你這把琴！眾人大驚，忙問他為何肯出如此高價。陳子昂說，我懂琴識琴，這把胡琴與眾不同，能演奏出仙樂一樣的曲子。如若不信，咱們約定一個地方，明日到我那里演奏，讓大家瞧瞧。

一百萬買胡琴，自然驚世駭俗，轟動京師。第二天，陳子昂的住宅里名流云集，都想聽聽價值一百萬的胡琴究竟能奏出什么仙樂來。正當眾人翹首以待時，陳子昂騰地站起，舉起那把琴，激憤地說：我自蜀入東都，攜詩文百軸，四處求告，竟無人賞識！這種樂器乃低賤樂工所用，吾輩豈能彈之？！說罷，奮力一擲，那把千金之琴，頓時粉身碎骨。

眾人目瞪口呆，未及回神，陳子昂早已拿出詩文，分贈給大家。人們驚駭之下，仔細閱讀他的詩文，覺得余香滿口，高格獨標，大氣逼人，文采四溢。其文被人四處傳抄，街頭巷尾誦讀不息，甚至被輾轉抄就，遠售他方。當時有幽人王適驚呼：“此子必為文宗矣！”

放到現在，陳子昂這招“千金碎琴”，完全可以記入“最成功的文化廣告”。但“策劃”之外，更重要的是實力。陳子昂后來成為唐朝詩歌革新運動的啟蒙者，燦若星辰的唐詩開路先鋒，如果他沒有妙手文章，僅憑炒作熱鬧，轉眼之間就會煙消云散了。

兩年后，子昂再度出山，果然射策高第。從此開始了他剛直果敢、為民請命的宦途生涯。赴任后，適逢高宗崩于洛陽，大臣們為送不送皇帝的靈柩回長安而爭論不休。子昂上《諫靈駕入京書》，認為洛陽西去長安，路途遙遠，扶柩回京，勞民傷財，與其大費周折送先帝靈柩回長安，不如就近葬于洛陽。

當時已由武則天主政，她看了后大加贊揚，立即召其問政。當談及王霸大業、君臣關系時，子昂慷慨應答，見解獨到。武則天贊揚道：“梓州人陳子昂，地籍英靈，文稱偉煜。”不久任命他為麟臺（即秘書省）正字。這麟臺正字，相當于現在的中央秘書局官員，專管國家機密文件。官雖不大，卻有機會接近國家首腦，升遷的概率很高。陳子昂也極受鼓舞，把武則天看作“非常之主”，準備一展其才，進“非常之策”。

當是時也，陳子昂可謂春風得意，壯志飛揚。他暗下決心，若不遂愿，寧愿棄官歸隱，絕不隨世俗沉浮——“不然拂衣去，歸從海上鷗。寧隨當代子，傾側且沉浮！”然而沒想到，這既是一個文人鐵骨錚錚的入世宣言，也成為他后來孤憤隱退的不幸讖語。眼看仕途就將進入快車道，陳子昂卻偏偏駛入三岔口。他不顧自己的錦繡前程，上書論政“言多切直”，對當時種種苛政弊端毫不留情地批判直陳，每每直觸龍鱗，頗令武后不快：在誣陷橫行，偶語棄市的恐怖年代，陳子昂言天下之不敢言，諫阻批評武則天的特務統治；在舉國狂熱的佞佛浪潮中，陳子昂尖銳抨擊武則天的佞佛奢侈；武則天“禁天下屠殺及捕魚蝦”，換取不殺生的美名，以致江淮旱饑民眾“餓死者甚眾”，陳子昂憤怒譴責這種虛偽舉動是“矜智道愈昏”！

這一時期，他懷著“太平之化”的愿望，屢次上疏，痛陳時弊，大聲呼吁關心民間疾苦，堅決反對無名征伐；嚴詞抨擊濫用酷刑，竭力主張任用賢能……這對當時緩和各種矛盾，使國家長治久安，都不失為切實可行的良策。陳子昂的政治膽略和遠見，歷來為后人所稱道。司馬光曾稱贊他的諫書“辭婉意切，其論甚美”。王夫之《讀通鑒論》認為陳子昂“非但文士之選”，而且是“大臣”之材。連號稱“千古一帝”的康熙皇帝讀了他的奏疏，也不禁盛贊其“良有遠識”，“洞達人情，可謂經國之言”。

一開始，武后還是很賞識陳子昂的。對于他的建議，她即便不采納，也要從言語上安慰兩句，以示鼓勵。對此，陳子昂十分感激。在內心里，他把武后當成知音，希冀依靠她來施展自己的宏圖大愿。690年，武后在洛陽應天門舉行大典，改國號為“周”，搖身一變成為女皇。為此，陳子昂還專門寫了《大周受命頌表》，對武則天歌功頌德，使武則天龍顏大悅。

但生性耿直的陳子昂，沒有注意到武后臉色的變化。他對武則天統治集團的種種苛政弊端予以揭露批判，武則天漸漸不高興了，對于陳子昂嘔心瀝血寫就的奏疏，往往只是冷淡地“奏聞輒罷”，對他本人更是日益疏遠。陳子昂居官14載，最后只當了個右拾遺，官卑職小，人微言輕，終生“居職不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