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開周
對于公款出國的機會,宋朝的官員不但不搶,甚至還把已經(jīng)到手的出國機會給推辭掉。
王安石是文學(xué)家,也是政治家,二十多歲就名滿天下,不但宋朝人知道他,連北方的遼國人都想一睹他的風(fēng)采。
宋仁宗嘉祐五年(1060年)農(nóng)歷八月,朝廷任命王安石為“契丹正旦使”,讓他代表大宋王朝去遼國給遼主和遼太后拜年。這個差使光明正大,車馬費用由朝廷出,隨從和翻譯也由朝廷安排,一切都不用王安石操心。按照當(dāng)時宋、遼兩國的外交禮節(jié),王安石到了遼國,見到遼國皇帝和皇太后,對方還會給予大量賞賜。
但是,王安石竟然拒絕了。他以多病為由,不愿奉命出國,朝廷不得已,改派一個名叫范師道的官員。但范師道也不愿去,最后派出的,實際上是秘閣校理王繹——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官。
宋仁宗嘉祐六年(1061年),農(nóng)歷閏八月,朝廷任命王安石為“契丹國母生辰使”,讓他去遼國給遼太后祝壽。對于這次公款出國的機會,王安石又一次推掉了。朝廷改派了王安石的朋友、時任“戶部郎中”兼“知制誥”的張環(huán)。
到了嘉祐八年(1062年)三月底,宋仁宗駕崩,四月初宋英宗即位,需要派幾位官員到遼國,一是報喪,二是通報新君登基,派遣的官員當(dāng)中仍然有王安石。這回王安石實在沒辦法再推辭了,于是,在這年的農(nóng)歷四月,他以“遺留物國信使”的身份,帶著宋仁宗生前用過的一些遺物,帶著翻譯和大批隨從,終于踏上了去遼國的路程。王安石活了六十多歲,一生當(dāng)中只出過一次國,就是這一次。
如果不太了解王安石的生平,根據(jù)《續(xù)資治通鑒長編》中嘉祐五年八月庚辰“直集賢院王安石為契丹正旦使”的記載,會誤以為王安石在1060年就去過遼國。例如2002年巴蜀出版社出版的《王荊公詩注補箋》對王安石《冬日》一詩注解如下:“冬日,立冬之日,荊公嘉祐五年九月出使契丹,此詩即是年立冬在北朝時作。實際上,王安石辭掉了任命,是已故大臣王曾的侄子王繹替他去的。”
王安石《冬日》詩是這么寫的:
擾擾今非昔,漫漫夜復(fù)晨。
風(fēng)沙不貸客,云日欲迷人。
散發(fā)愁邊老,開顏醉後春。
轉(zhuǎn)思江海上,一洗白綸巾。
風(fēng)沙漫天,大漠孤煙,看上去好像在描寫遼國風(fēng)光,實際上寫的是大宋北部邊境。
王安石1060年沒去遼國,卻接受了“契丹送伴使”的任命,護送遼國使臣抵達宋遼邊境。
遼國使臣講的是契丹話,王安石聽不懂,只能通過翻譯進行間接交流,感到很無聊,所以在《伴送北朝人使詩序》中寫道:“某被敕,送北客至塞上,語言之不通,而與之并轡十有八日,亦默默無所用吾意,時竊哀歌,以娛愁思。”他聽不懂遼國使臣說什么,遼國使臣也聽不懂他說什么,雙方并轡騎行十八天,只好偷偷地寫一些詩,消遣解悶。
王安石兩次推辭公款出國的大好機會,是否因為聽不懂外語才不愿前去呢?這個理由或許成立,但絕對不是唯一的理由。
大家耳熟能詳?shù)乃纬宋锂?dāng)中,奉命出使遼國的名人還是挺多的。例如最著名的清官包拯、《夢溪筆談》的作者沈括、《醉翁亭記》的作者歐陽修、陸游的祖父陸佃、蘇東坡的弟弟蘇轍、黃庭堅的老丈人的老師陳襄,都去過遼國。其中包拯還一連去了兩次,拙著《包公哪有那么黑》就詳細寫過包拯出使遼國的趣聞。
同樣的,像王安石一樣拼命推辭的名人也不少。
比如說宋哲宗即位后,太皇太后任命蘇東坡為“遼國生辰使”,派他去遼國祝壽,他就回奏道:“臣衰病,極畏此行。”微臣年紀(jì)大了,體弱多病,非常畏懼這個差使,您還是派別人去吧。
再比如說蘇轍,他雖然在宋哲宗元符四年(1089年)那年十月奉命去了遼國,但去之前也推辭過,路上還給哥哥蘇東坡寫詩訴苦:“少年病肺不禁寒,命出中朝敢避難。”年輕時得了肺炎,不耐寒冷,朝廷讓我去,我沒辦法,只能冒死前往。
說到這里,看官想必已經(jīng)猜到了宋朝官員不愿出使遼國的一大原因:遼國太冷。
現(xiàn)在提到遼國,好像跟外國似的,好像只有大宋才是我中華領(lǐng)土。事實上,宋朝疆域狹小,從宋真宗簽下“澶淵之盟”開始算,宋、遼兩國以白溝為界,現(xiàn)在河北省高碑店市白溝鎮(zhèn)以北的土地,已經(jīng)不屬于大宋管轄了。宋朝使臣去遼國,最遠抵達遼國上京,最近抵達遼國幽州,而上京位于內(nèi)蒙古赤峰市,幽州就是今天的北京。
內(nèi)蒙古肯定比大宋境內(nèi)的任何一個地方都要冷得多,特別是那些自幼生長于江南和華南的官員,很難適應(yīng)遼國的氣候。
五代十國的后晉時期,“長樂老”馮道奉命出使契丹,路上差點被凍死。遼太宗賞給馮道象牙和玉板,馮道轉(zhuǎn)手賣掉,買炭取暖。《宋史》第二百九十九卷寫到一位名叫石揚休的官員,貪圖遼國君主賞賜的錢財,去了遼國,結(jié)果“道感風(fēng)寒,得風(fēng)痹,謁告歸鄉(xiāng),別墳?zāi)埂保瑑龀隽藝乐氐年P(guān)節(jié)炎,回國就請假養(yǎng)病,不久就死了。
當(dāng)然,遼國未必一直冷,夏天還是蠻熱的。可是宋朝官員到遼國去,以拜年和拜壽為主,遼國方面為了減輕接待負擔(dān),讓宋朝將拜年和拜壽合為一體,兩宗事并為一宗事,所以往往在秋后出發(fā),臘月抵達,開春回國,剛好在遼國度過最寒冷的冬天。
除了冷,當(dāng)時交通還特別落后。在宋朝境內(nèi)還好,在遼國南部也還行,一旦過了古北口再往北去,那路上的艱難險阻就更多了。
宋神宗在位時,大臣蘇頌出使遼國:“山路縈回極險屯,才經(jīng)深澗又高原。順風(fēng)沖激還吹面,滟水堅凝幾敗轅。巖下有時逢虎跡,馬前終日聽夷言。”山路崎嶇,深溝處處,寒風(fēng)冷雨,猛虎出沒,耳朵里再聽著前來迎接的遼國“接伴使”滿口契丹話,肯定沒有在國內(nèi)待著舒坦。
蘇轍去遼國那次,出發(fā)前就給蘇東坡寫詩:“蘭生庭下香時起,玉在人前坐亦涼。千里使胡須百日,暫將中子治書囊。”從大宋邊境到遼國上京,滿打滿算一千里路程,現(xiàn)在開車一天即到,蘇轍卻計劃要走一百天。
我們現(xiàn)代人去陌生的地方旅游,假如坐出租車,保不定會碰到黑心司機給你繞路,本來幾公里的路程,七彎八繞跑出去幾十公里。宋朝使臣到了遼國,也會碰到同樣的“司機”。查《宋史·劉敞傳》,宋仁宗派近臣劉敞使遼,從古北口到柳河,不過兩百里路程,遼國“接伴使”非要帶他繞路,繞了將近一千里。遼國人這樣干,倒不是為了多收車錢,而是為了向大宋使臣夸耀:看,我們大遼國夠大吧。
克服了寒冷,克服了險阻,擺脫了“繞路司機”,大宋使臣終于抵達了終點,見到了遼國君主,是不是所有難題都解決了呢?并不是。
據(jù)宋人筆記《東軒筆錄》,宋使抵遼,遼國君臣必設(shè)宴款待,而且是每到一個驛站都要擺一桌酒席。吃酒席當(dāng)然快活,可是遼國人會跟你拼酒——“北番每宴使人,勸酒器不一,其間最大者,剖大瓠之半,范以金,受三升,前后使人無能飲者。”喝酒用鎏金大瓢,一瓢能盛三升酒。按宋朝度量衡,一升為六百毫升,三升即一千八百毫升,將近兩公斤酒,這樣兇猛的喝法兒,誰受得了?宋真宗大中祥符年間,財政部有一個官員劉冕出使遼國,仗著海量,酒到杯干,結(jié)果喝大了,丟臉丟到國外,回去被宋真宗貶了官,從財政部副部長(度支副使)變成了一個市長(知壽州)。
王安石能喝不能?估計不能喝。拙著《吃一場有趣的宋朝飯局》敘述過他年輕時在包拯手下當(dāng)小官的經(jīng)歷,包拯命令他和司馬光喝酒,不喝就罰,司馬光喝得爛醉,他卻滴酒不沾,當(dāng)場讓包拯下不來臺。
像王安石這么倔的官員,假如到了遼國,人家用鎏金大瓢勸他喝酒,他肯定也會讓遼國君臣下不來臺的,那會直接影響兩國之間的友誼。
由此可見,王安石兩次謝絕出國的機會,謝絕得很對。
(作者系文史學(xué)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