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太生
遠處的人,在江對岸,距離3800米;遠處的人,在唐朝,隔了1200年;遠處的人,在畫里,隔了紙頁泛黃的距離。
遠處有多遠?眼睛看不到的地方,你尚未抵達的地方。紙頁泛黃,有多遠?一堆光陰摞一堆光陰,摞不住了,光陰轟然倒塌。泛黃的紙頁,如果展開,會被一陣大風吹碎。
《清明上河圖》里的那些人,是遠處的人。他們在遠處撐船、牽駱駝、扛旗、打傘、賣東西,還在遠處吵架、吹牛、娶妻生子。
人與人之間,有地理和心理距離。你看他很遠,其實很近;你看他很近,其實又很遠。有個人,是個武林高手,每年夏天,總有幾個月的時間回到老家,在深山里閉關修煉。幾個人去尋他,跋山涉水,進了那個小山村,問了路上一個放羊的、兩個荷鋤下地的、三個站著閑聊的,都把頭搖得像撥浪鼓,說:不知道村子里還有個打拳的。
不熟悉,意味著遠。
認識的人,你看他很普通,并無特別之處,倒是有幾個遠處的人,跑過來拜訪他。遠處的人,站在高處,水墨山巒間,像宣紙上的一粒小黑點。
遠處的人,是個寫毛筆字的老先生,住在古城的老巷子里。不長的巷子,連通其他巷子,兩邊是幽幽的深宅厚墻,我看不清楚老先生。
遠處的人,夜晚坐火車趕路,待我一覺從睡夢中醒來,他已在另一個千里之外。
我知道的一個遠處的人,在群山環抱的小縣城。從他博客斷斷續續的記錄中,可以看到他住在草木茂盛的城池。他在博客里說:“今晚,涼月,張二打電話邀聚,小飲,微醉,一個人閉著眼睛,摸著樹,走路回家。”又記:“晨起,見路邊淡綠色的蘭花小螳螂夭折于地,忙手刨挑抷土,壘一小蟲冢。”
我羨慕那個遠處的人,在山中小城,過著欲望很少的安靜生活。
人們往往崇拜遠處的人,而忽略近處的人。近處的人,你看他,衣裳皺巴,貌不驚人,表情平靜,不悲也不喜……即便他很有才華,也有故事,但旁邊的人,看他一身的平淡,談不上佩服,并不好奇。
熟人之間,不一定有崇拜。某個朋友,詩寫得很好,生活中卻無法與周圍的環境和諧融入,找不到同一個節拍,別人都以為他不合群。因而,雖然遠處的人對他佩服得很,但離得近的人仍不欣賞他,甚至瞧不起他,覺得他不怎么樣,處世不老到,人情不練達,在周圍的小圈子里缺少氣場,也就看不到他身上光亮的一面。
這讓我想起兩位國學大師,離得近,在心理距離上,并不接近。
離得遠,沒有利益沖突,天各一方,相安無事。仰慕的是你的才華,是在紙上、文字中,領略高妙,看到的全是優點。
離得近,不一定就能看得清楚,彼此面面相覷。他們活在庸常的空間,雞零狗碎,也就淡得像一杯白開水。
遠處的人,如酒。就像我們崇拜唐代偉大的詩人那樣,離得那么遠,隔著一千年,幾個朝代,讀他們的文字和詩歌,你會無聲無息地崇拜和喜歡,越遠越崇拜。
一個人,不管有多了不起,往往要等到他百年之后,才會被那些不相識、沒見過面、遠處的人頂禮膜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