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野,滿族,上世紀八十年代起在《人民文學》《詩刊》《十月》《中國作家》《北京文學》《詩選刊》《解放軍文藝》等報刊發表詩歌、散文、隨筆、評論等。出版詩集《普通的幸福》《身體史》《分身術》《讀唇術》《燕山上》《我的北國》《上蘭筆記》等多部。獲“孫犁文學獎”、“河北詩人獎”、“中國當代詩歌獎”、“《詩選刊》杰出詩人獎”、“延安文學獎”、“《現代青年》年度詩人獎”等,作品收入多種選本,譯為英、法、俄、日等文字。
月色是一頁舊信箋
半片草廬傾斜,撐不起零星霜跡
有一枝苦竹,斜出了天邊
而門扉已朽,推敲,都是失聲的悶雷
山深如謎,世淺如紙
終生四海茫茫,心有泥濘時
山問都是落葉風語
荷葉有無限大的內心
它裝下的舞臺都浮在白云之中
對于希望的認識
就是不斷砸碎幻影,然后把碎片撈出來
或埋進水里,反復埋
飛到高處看一看
發現更多的幻影仍在原地
天空或池塘
世界消逝的那些叫聲,仿佛從夢中
傳出,成為水底靜止的部分
只有它的肉身不可理喻
噴著彎曲的水線,做了道德的游艇
我現在只找大字本
讀幾頁。想想這些:心里就凄苦
今生為什么會這樣呢
書蟲不會是同一只,嗜死,自古至今
透明的渙散的骨頭
都變成了書簽樣的暗紋,遺傳下來
我已經越來越看不清它們
渾濁的俗世,尚有時間洗一洗
而我,已經夠不到俗世
一塊石頭放回長峽
瞎了眼的書生,沿著月色走回家
體內都是退遠的沁涼的事物
我需要一瞬間的淚水
記住它們的模樣,一輩子都不忘記
像記住心里無恥的屈枉
鐘擺嘲諷時間,也把我嘲諷
唯鐘聲不可辜負
它摸了我頭頂一下,又摸了一下
就變成了幻影
愿我的勞役減少一些
我的負疚可以抵罪,它們正加深誤會
你無法一一告訴別人
“世界無望,我很善良”
愿我在落葉和夕光里快快變老
愿后來者替我好好活著
那些茫然,那些緩緩離開的人影
都成了震顫的余音
暴雨洗出的面孔,果園里的花朵
順著河流漂泊
眾人說時代苦澀,而我
享盡了生者一個人無盡的歡樂
謝謝,在你金屬的葵葉下
我黃金的頭顱
正獨自頂著幸福碩大的外殼
你從墻里出來,好像來自前生
衣袖里裝著冰涼的星空
“請提著燈,記住我消失過的臉龐
如果有消失,我在它之前
是淚水融化的燈光
它在那夜色里升起,拖著尾巴
慢慢墜向那無望之鄉”
你在風聲里敲擊
敲擊我在來世醒過來的心臟
“從波浪里涌出的人,和從花朵里
涌出的人,都是干凈的
她有泉水的清涼,也有春天的芬香
如果我們重生
今天,我們就攥緊雙手,先練習一場
肝腸寸斷的絕望者的悲傷”
在生死的縫隙之間,就是我們
遼闊的世界,我們是它的狂風暴雨
也是它的鳥語花香
一個土房子留住的胡楊
慢慢變成了樹林,如果真的是樹林
風聲會比它更大些
羊群為其中的祭祀和生育大聲叫嚷
塵土里的孩子,頑皮得像塊石頭
一去不回頭的康荷爾姑娘
流著淚,嫁給了遠處瞎眼的刺塔少爺
屋子里剩下的人,都老弱病殘了
阿媽,你要好好活著
佛爺會照應你,即使人間都融化了
雪山也會還你一縷銀光
一匹瘦馬倒在路邊,腐爛的車輪
滾下了山岡
磕長頭的人,被路面緊緊吸住
白云抱住了光禿禿的山崗
盜匪搶不走懷里的銀鈴
只有死去的人才被抬上山頂
鷹隼會接著他的靈魂回到天堂
皮袍里的孩子無憂無慮
他選擇此時出生,對于人間
這是有用意的
而扎達寺在遠處閃著金光
蓮座上溫暖的上師
正等著他赤裸的腳丫邁上臺階
此時只有雪蓮和酥油
只有金頂上的祥云
才配得上他慈愛的臉龐
在世上,有人制造追逐
有人為霹靂痛哭,有人殺人取樂
殺到皺紋叢生,放下刀斧
就成了笑嘻嘻的活菩薩
有人亡命,在孤島上生下一群小狐貍
用扁舟載去
像一首失魂的老歌
歌聲里它們都長成了傷心的美女
使役者擊壤,分派天下各地
有人為前世復仇
有人背負亡國的使命
有人跳進歌肆,有人走入后宮
有人在川西天天練變臉
有人不能忍受兒女被屈死
一把火燒掉了自己
就連手無縛雞之力的清白女子
也想殺人
就給腹中嬰兒一遍遍喂毒
我在暮秋節食
欲乘風歸去,但月色晦暗,肉身沉重
像一場沉迷不醒的醉酒
從龍魚陵向北,是我出生的斷崖
其中洞穴閃爍
無數火光,正變成星宿
視力偏東,莽漢軒轅坐在沉香木上
如同興奮的新鬼
大野四合,火焰滾上樹頂
正準備燒向那星空玄秘之處
濡水滔滔
在星辰和邑落之間
反復尋找死亡身后隱居的人群
而我選擇沉睡
像蓮花的化石一樣,藏身水底
用一萬年時光
把自己磨成琥珀透明的鬼魂
戰死者的骨頭不宜曝曬
失國王子的骨頭被夜色掩埋
駱駝渴死的骨頭帶著風聲
出塞詩人的骨頭
與月亮的骨架站在一起
一把刀的骨頭
只剩下紅纓絡變白的影子
鞭子的骨頭,趕著一群黝黑的牧人
穿過了尖叫的風沙
而散失在河邊那些熒光閃閃的骨頭
永遠也不能回家
到這里來有什么道理么
這里裝下的世界是無用的,它太大
大到寂靜無垠,長風浩蕩
其中的死者比生者趕路的速度快
莊稼無人收割的時侯
必有風聲帶走它們四散的魂魄
烏鴉此時成了內心孤憤者
它叫一聲,樹葉就落下一層
我心靈顫抖,傳遞徐徐而來的流水
其實我對生活毫無私心
這偌大的塵世,也無非如此
我只想對著無望的曠野大哭一回
我身體里的生存過于時髦,大而無當
像這個世界無意義的空曠
一個人走在曠野上
身子里像裝著一座孤城
許多人圍坐在那里
前世今生,都變成了一團烏云
掛在頭頂
遠處偶爾有云影靠近
就火花亂閃,像人世的裂縫里
飛出了另一群人
這讓我相信保持孤立
始終是對的。一個人的溝壑
幽暗是它的底線
或者還有轟鳴,破碎的轟鳴
隱匿與變形,也是它必要的秩序
它教導我:堅持,愛或抒情
如果這些是背景
肉身里的王座,曠野上的悲傷
都會成為我心中的風聲
水里深埋著兩岸的顏色
吊樓,芭蕉,雨林蓋住山崖
波濤沿著山谷奔走
滾進水底的巨石,才能看清
大地上卷起的浪花
一條河可以接納許多支流
一條河也可以悄悄穿越許多國家
如果它意猶未盡
就在晨光中一頭沖進遠方的大海
而遠方是屬于失意者的天涯
我那些年,正在河流上游
一個人做牧童,挖草根
把仇恨的種子使勁摁進石頭
等著它在春天發芽
直到整個冰川塌下來,草地飛速移動
大海在遠處發出怒吼
我才發現自己已經在人間長大
粗大的喉結鎖住的悶雷
正在填滿唐古拉以南的所有溝谷
幸福的細雨成了祭祀中的一個儀式
突然覆蓋了喜悅的十二版納
魚群翻過春風中的河堤
茶馬古道上的鈴聲,忽隱忽現
竹樓里的每一個王子都青春年少
他們在白云里和天使對歌
身體中堆滿了孔雀五彩的羽毛
他們的心里旋轉著瀾滄江的波浪
而他們的背影已經進入了傳說
種紅木的人,不養老虎
身上也長不出猛獸的斑紋
他們只在高高的南糯山頂,抬頭遠望
細嗅隔世的大地上
飄出陣陣薔薇一樣的草木香
人活百年,是等不及它們長成樹林了
種紅木的人,只把心愿寫進天空
等著它,返回一片綠色的光
緩慢的紅木,需要三五百年的時間
才能成為塵世里的一件俗品
更多的時候,它們在世外
像處子一樣生活
而植樹人,根本就沒想它能成為什么
大地只是需要它
需要它變成一個導游,領著一代代觀光者
來傾聽泥土和時光輪轉的故事
傾聽厚德載物的原理
和天空的身體里藏著的神奇密碼
那一年大旱,地里都冒了煙
囤長在沙礫上挖井,像打洞的老鼠
整整打了七七四十九天
等他爬回地面,除了提泥漿的
兩個年輕人還有一口氣
全村人差不多已死光
那一年絕收,草根樹皮都被吃光
那一年收煙租的人死在路邊
流沙把銅鑼打得沙沙響
不埋仇人,用一把干草把好人蓋上
其實不管是誰,老天爺一概都要收走
他派了一群禿梟和烏鴉
一陣風就把死人變成了雪白的骨架
只有老地主一家堅持著活下來
他用長工們吃剩的干糧壘了一堵墻
這些地主家僅有的余糧
幫他們度過了災荒
那一年大旱,大地想換掉的事情
都在春風中一件件實現了
我一直被捆得緊緊的
這肉里的繩索——
金屬的,皮革的,猛獸的,草木的
——它被歸結為道義的閃電
我生活得那么平庸
從來就沒覺得道義會捆住我
我蔑視道義
而今天,它卻突然把我擊穿
我無法擺脫它,我在世上茍活
我必須相信道義
仁義道德,男盜女娼,冠冕堂皇
一張大嘴不斷換著概念
人群好像變了顏色
整個社會都順著道義走
像非洲長廊瘋狂遷徙的角馬
互相踩踏,血肉模糊
弱肉強食才是野獸的本色
或者,我迷信的道義
和它是一個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