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取性情真”

三年前，與慕白匆匆相識于深圳，如果要用一句話來描述對他的印象，我愿意改用大詩人白居易的一句詩來形容，那就是：“性情蕭散好相親”。因為為人率真任性，故其詩也多表現出“貴真”的品格。清人錢謙益論詩說：“有真好色、真怨悱，而天下有真詩。”通過閱讀慕白多年來的詩歌，我們更能加深其人其詩“直取性情真”的一面。

慕白的性情“真”首先表現于他對故鄉的深愛。“我的包山底很小，小如一粒稻谷/一粒小麥，一顆土豆/躺在我靈魂的版圖上”。“我的血液、火、熱情、痛苦/心靈、災難、命運——/都來自包山底這個地方/我不逃避，反而愿意承擔/那血液中的火，骨頭里結晶的痛苦”（《我出生在一個叫“包山底”的地方》）。“鄉愁詩學”在我國有著數千年的沉積，無論在什么時代，它似乎都有著頑強的生命力。從《詩經》中的《小雅·采薇》一直到當代詩人余光中等人的經典“鄉愁”建構，對這種人生體驗的書寫一直保持著“憂從中來，不可斷絕”的感傷脈絡。慕白的鄉愁書寫也不例外，但時時流露本真的他，給新時期鄉愁詩歌書寫帶了一股清新的風，其特質表現為直白而又明朗的情感迸發，以及“傻子”般的赤子情懷之寄托：“你比你的傻兒子古老、憂傷/但我必須死在你前頭/我倒在你懷里時，傻乎乎，癡呆呆，/可能喊你母親，有可能喊你父親”（《我是愛你的一個傻子，包山底》）。中國人喜言“赤子之心”，慕白一句“我就是愛你的一個傻子，包山底”，不僅照應出這四個字的內涵，而且顯得既真切又虔誠。這從其對故鄉屢不忘情這一點上可以很好地得到印證。這組詩中的《八百里飛云江》《百丈漈觀瀑》《春中茶園作》等即是其具體而微地描摹故鄉的詩篇。《山水詩》中云：“八百里蒼山洱海，我只要一間屋子/能遮風擋雨，看得見日月星辰/低頭想得起故鄉/帶著我的女人和酒，醉臥滄浪”。慕白真是一個性情的詩人。

慕白的性情“真”還體現在他對親人的深沉摯愛上。比如他寫外祖父的“走”，囊括進了無限的感慨和寄托；寫“母親”和“游子吟”則繼承了孟郊細節化描寫的優點。對于故鄉與親情，他在寫法上似乎還有所區別：對于故鄉，在寫作時多主觀情調和直抒胸臆；但對于親情，詩人卻多客觀描寫和細節陳述。不過，這其間的愛有多深，從作者所演繹的細節上讀者自可辨出。另外，慕白有數篇寫及妻兒的詩篇，也寫得感人至深，自然而又不失其真。

所謂“愛屋及烏”，慕白的性情“真”也體現在他對朋友的肝膽相照上。中國自古以來就將“朋友”尊為五倫關系中的重要一種，到了當代也基本未發生什么大的變化。與慕白有過接觸的人，都會感覺到他是一位重情重義的詩人。故而對于友朋間的聚散別離，慕白常常將之述諸筆端。慕白的這類詩作以《蘭溪送馬敘去樂清》《宿桐廬同柯平、嵇亦工、馬敘醉后作》《富春山與柯平書》《黃河頌，與葉舟、張執浩、臧棣夜飲》等為代表。中國的送別詩，基調多是“黯然銷魂者”，慕白的別離詩也繼承了這一點。以《黃河頌，與葉舟、張執浩、臧棣夜飲》為例，詩題雖為“夜飲”，但“明天就要去甘南了”一句點出了其主題仍是離別。其間寓含的也是別離者“離恨無限”的普遍心理。詩歌開篇以“我去黃河不是想洗清自己”數句起，并無什么深意，目的只是想引出內心的肺腑之言。接下來幾句：“三位兄長呀，只要有酒，天下都可以為家/今夜不醉不歸，到了黃河，我現出原形/露了馬腳，我的心依然不死”，是慕白表白自己的心跡；然后由自己的情緒出發，借由黃河的“泥沙俱下”表達出對人難能一世高潔的苦悶，以及對塵世“暗潮威脅”的憂懼：“靜聽風聲拍岸，黃河泥沙俱下/舉杯望月，人生誰能自信不染一粒塵埃/看不見的暗潮才是真正的威脅”。最后再以李白式的高呼“對飲”來收束全詩。慕白是一個情真的人，加以有酒做催化劑，其情真便又表現得別有一番滋味。

在詩集《行者》的后記中，慕白曾云：“我承認我怯懦，我很怕死。詩言志，我認為詩歌需要真誠，我不喜歡撒謊的人。我不輕視名利，我心胸不開闊，我聞過不喜，我寵辱都驚，我也牢記恩仇。”透過這樣的話，我們可以很直觀地感受出慕白的“真誠”。知其人，讀其詩；讀其詩，再進一步知其人。明人江盈科《雪濤詩評》云：“詩本性情者系真詩，則一讀其詩，其人性情入眼便見。”其實，凡是性情中人，并不需要與之長久地進行接觸，因為其身上所體現出的氣質已足夠讓你在短暫的時光中感知到這一點。

趙目珍，詩人，批評家。深圳職業技術學院人文學院副教授，北京大學中文系訪問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