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雅億

父親從小習武,是縣里京劇團的演員。有段時間劇團不景氣,他因為性格耿直得罪了領導,被“停薪留職”。
“停薪”之后,父親擺攤賣餃子。他跟家人的話更少了,只在吃飯時說幾句。但那幾句話的交流充滿火藥味,我一出門,他就用高八度的聲音說我:“讀書用功一點啊!”我回應更不耐煩:“知道了!”
父親擺攤空閑的時候,會用手機玩游戲,每天不玩個幾小時就睡不著。
我跟著他看,看著看著手癢癢,就玩起來。到初二時,我的網癮已經一發而不可收。
一個凌晨,我正趁著全家人熟睡,貓著腰,在客廳里戴著耳機廝殺,忽然燈亮了!父親瘋狂地舉起電腦往地上砸去。他在暴怒中向我掄起了手臂,然而又放了下去。
父親說:“我沒權利打你,因為我也有癮。等我戒了游戲,看我怎么收拾你!”
那段時間,父親經常拉我去擺攤。我一邊賣餃子,一邊看著父親,他果真再也不用手機玩游戲。
高一的時候,父親被車撞了,我聽著儀器的“嘀嗒”聲,心里空蕩蕩的。
父親闖過鬼門關后,還要面臨康復訓練。
康復訓練要承受常人難以想象的痛苦。但他常對康復師說:“沒事兒,挺輕松!”其實額上已經布滿了針尖般的汗水。
一天,母親在廚房做飯,轟轟的油煙機聲音蓋過了父親喚她過去的聲音,她過了好久才轉頭問:“干嗎?”
父親在勃然大怒中把茶杯摔到地上:“你看不起我是吧?你嫌我是廢人是嗎?”
在一旁的我氣得都發抖了,我高聲對父親說:“本事越大的男人脾氣越小,你只知道罵人,脾氣這么大,這說明你有多無能!”
我惴惴地猜測接下來他會有怎樣的狂風驟雨……然而,一切都沒有發生。
我看著父親,即便是盛怒也掩蓋不住他蒼老的頹勢。他扭過頭去,我看到淚水在他布滿褶子的臉上沖刷出一道道水痕。天啊!他竟在我這個黃毛丫頭面前服軟了、認輸了、流淚了。
從那天開始,父親再也不亂發脾氣,無論康復訓練多痛,他都對攙扶他回家的母親好好說話,不允許病魔吞噬他的理智。
我好驚訝,這么大年紀的一個大老爺們兒,竟然有這么強的可塑性,知錯就改,像一個孩子。
父親身體恢復得很快,簡直是一個奇跡。
這些年,他一直在戰斗,年輕力壯時,戰勝一家老小的溫飽問題,戰勝自己的游戲癮;白發蒼蒼時,他還與天斗,與地斗,與病魔斗,與自己的軟弱和壞脾氣斗……他一次次被打倒過,卻從不曾被打敗。
步步清風摘自《風流一代·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