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外出務工家庭何時不再把兒童留守農村,學者以及實踐部門的預設聚焦于家庭經濟的迅速改善以及城鎮化的迅速推進,能夠從根本上減少留守兒童群體數量。但事實是,依靠經濟發展來解決兒童留守問題的速度遠低于人們的預期。國家統計數據顯示:2010年農村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為5919元,2016年這一數據已上升至12363元,6年時間農民的收入翻了一倍多。農村家庭出現了適應性選擇調整的最佳契機,但兒童依然被大規模留守。第二種方案是通過政府的行動來改善留守兒童的生存環境。政府也已經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并耗費了巨大財力、物力、人力來推行各項留守兒童的關愛政策。事實卻證明,這種類關愛的行動如“隔靴搔癢”,難以從根本上解決所謂的“兒童留守問題”。本研究的問題也由此提出:大規模的兒童留守是一種社會選擇,當這種社會選擇有了可以改變的條件,為什么原有選擇(兒童留守)仍然持續?除了繼續推動農村務工家庭提高經濟收入,政府持續關注改善留守兒童生存環境外,政府和社會還能做什么來改變務工家庭兒童留守的選擇?
一個新視角引入到我們的研究中來,阿瑪蒂亞·森的社會選擇理論認為,社會選擇的確定與改變,最重要的因素是信息基礎的供給。森的信息基礎理論對此問題具有較強的解釋力。兒童留守表面看是家庭的適應性偏好,但實際上是一種被形塑的社會選擇;形塑兒童留守這種社會選擇的物質條件發生了改變,但信息基礎的供給主體不主動做出相應的積極調整,則這種社會選擇會持續而緩慢變化;改變兒童留守的社會選擇,就必須相應改變固化兒童留守的信息基礎的輸入。
信息基礎是特定價值觀的評價、衡量及選擇的標準。人們在生活中會追求各種價值,如公平、正義、平等、法治、幸福等,信息基礎對這些價值同時發揮著評價性與功能性作用。信息基礎的選定不同,人們對同一價值會形成不同的價值觀、正義理念,反過來,特定的價值觀通過信息基礎指明的手段來測量和實現價值目標。為了實現價值目標,實際上需要考慮多方面的標準和條件,特定的正義類型可能僅選擇了單一的信息基礎作為評判、評價與測量結果的依據。未被納入考慮的其它的信息基礎對于價值目標的實現可能也非常重要,但都不會被該正義類型所重視。
個人做出某種選擇會受到其持有的價值觀念的影響,這種價值觀所對應的信息基礎通過信息“納入”與“排除”機制,影響著他們對實際生活處境的進一步理解和判斷。個體在具體情境中會接觸到紛繁復雜的信息,這些信息可以被歸納為影響價值目標的不同變量。具體的信息基礎被選定(個人有某種明確的價值觀)便會形成一組對其而言有用的“信息串”,即“效用信息”,只有這些信息因為“契合”信息基礎的定義,是實現價值目標的“重要變量”,從而被納入個人思考與選擇的范圍。另一些信息對實現價值目標可能也具有某種重要影響,但會被當作“非效用信息”遭到“剔除”,被剔除的信息無法對評價性判斷有任何直接影響。在一定的情形下,某種信息基礎可能抓住影響價值目標的主要方面或重要變量,個人選擇基于適應性偏好存在一定的合理性。隨著客觀環境的改變,其他信息基礎對實現價值目標可能具有更重要的意義,而信息基礎的“納入”與“排除”機制則可能會阻礙適應性偏好的轉變,從而形成個人選擇的“惰性”,呈現出選擇“固化”的特點。因此,當信息基礎范圍較窄且具有明顯局限性時,信息基礎之外的非效用信息產生的負效應,可能會導致最終的選擇行為與當初的價值目標相悖,從而出現理性選擇的非理性結果。
兒童留守的家庭決策最初是一種個體適應性選擇,問題的關鍵在于外出務工家庭的客觀經濟條件得以改善后,適應性選擇卻沒有做出相應的調整。影響農村外出務工家庭父母對所處環境判斷與選擇,依據的信息基礎是什么?什么價值觀支配著他們?
人們總是追求各種各樣的生活目標或價值。對農村家庭而言,追求幸福的生活,尋求生活質量的提升是他們為之奮斗的現實目標。什么樣的生活才算是幸福的生活?他們選擇了什么手段或方法來實現他們所追求的有價值生活?這一系列的問題都與他們信息基礎的選定有關。農村家庭毅然選擇進城務工,將兒童留守在家,即使物質條件得以改善仍選擇繼續外出,顯然當前家庭決策基于的信息基礎優先考慮的是經濟收入。阿瑪蒂亞·森充分理解人們選擇經濟收入作為價值的信息基礎,“實際上,我們總是有極好的理由,想要更多的收入和財富。這并不是因為收入和財富就其自身而言是極好的理由,而想要更多的收入和財富。這并不是因為收入和財富就其本身而言是值得向往的,而是因為,一般地,它們是極好的通用手段,使我們能夠獲取更多的自由去享受我們有理由珍視的生活”。不管人們追求什么樣的生活目標與生活價值,每種生活方式都會對物質形成不同程度的依賴,而物質匱乏則往往會嚴重阻礙價值目標的達成。
因此,在物質生活并不富足的條件下,經濟收入被選定為實現有價值生活目標的信息基礎,是一種適應性偏好,也能給家庭帶來最大效用。
為了追求有價值的生活目標,經濟收入成為了兒童留守家庭決策的信息基礎。信息基礎一旦被鎖定,便會發揮評價性與功能性作用,既會影響他們價值層面的認識,同時也限定了哪些信息被視作對實現價值目標具有重要意義。
經濟收入作為信息基礎評價性作用的發揮,導致的直接后果是狹隘發展觀的形成。狹隘發展觀最大的弊端在于模糊了目的與手段的關系。經濟收入的增長常常被隱含著替換成了目的,而不是當成實行有價值生活的手段。因此,森提出了一連串的反問:“如果我們有理由追求更多的財富,那么我們必須問:這些理由究竟是什么?他們如何起作用?它們取決于哪些條件?我們有了更多的財富,可以‘做什么’”。當經濟收入成為評價性信息基礎時,即使農村父母也感知到家庭、孩子做出的犧牲,甚至受到了傷害,他們也會毅然地選擇外出務工。因為經濟作為主導性、基礎性的價值評價,其在選擇的排序中居于首要的地位,而往往不會去問積累財富的終極“做什么”。
經濟收入發揮信息基礎的功能性作用,作為家庭實現有價值生活目標的手段,同樣會存在明顯局限。在不同的發展階段與客觀情形下,不同信息基礎對實現家庭生活目標的相對重要性會發生變化。人們生活中除了需要物質的滿足,還有精神層面的更高追求,有價值的生活遠不只是物質層面。具體說來,經濟收入作為實現家庭有價值生活目標的手段,具有“邊際效用遞減”特點。隨著家庭經濟收入的逐步提高,其他如家庭價值、個人發展、兒童成長等信息基礎,對生活目標的重要性則會呈現“邊際效用遞增”態勢。如果信息基礎只限定為經濟收入,其他因素即使重要也不會對選擇產生實質影響。
因此,農村家庭選擇經濟收入作為信息基礎,選擇兒童留守作為一種策略,在一定階段對實現家庭有價值生活目標是有利的,也能給兒童成長提供堅實的物質基礎。但也必須認識到,這種信息基礎存在明顯缺陷,范圍過于狹窄,進入選擇參照與檢視的信息變量非常有限。農村家庭經濟狀況獲得較大程度改善時,經濟收入作為信息基礎的局限便會愈發顯現出來。家庭決策仍基于單一的信息基礎,反而可能因主觀的有限理性造成客觀的非理性結果,從而阻礙最終價值目標的實現。
農村家長不約而同地選擇將子女留在家里由老人或親戚照看,實際上是一種社會選擇的結果。適應性偏好只能解釋人口流動早期農民工被迫做出不得已抉擇的初始,但解釋不了當下大多數農村家庭物質條件獲得極大改善后選擇依然“固化”的現實。因此,對兒童留守問題的更深入認識需要將研究視角從家庭決策轉向社會選擇。
社會選擇過程中誰是選擇的主體?從外在看是單個個體偏好的趨同性,但他們選定信息基礎的過程,無不受到外界的影響。政府與社會對個體進行正義與信息基礎的供給,從而使社會成員的價值觀與政府、整個社會的價值觀趨向一致,個體發展符合社會整體的發展需求,最終個體決策呈現出集體一致選擇的特點。從這一角度看,兒童留守實際上也是一種被形塑的社會選擇,政府和社會在其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以近年政府主導的“全國十佳農民”評選為例,當選的代表“清一色”為農村一線致富模范。成功的農民就那種通過勤勞而致富甚至帶領其他農民致富的“能人”。主流輿論向農民持續供給的是一種功利主義的狹隘發展觀,經濟收入作為單一的信息基礎被不斷強化。政府和社會在信息供給側角色的發揮,使農村家庭追求有價值生活目標的“信息基礎”——經濟收入——被不斷強化。信息供給側在向農民反復講述一個簡單的道理:你需要賺更多的錢,才能過上更好的生活。致富的目標阻止了外出家長適應性偏好的轉變,尤其是致富形成的競比心理將導致人們對經濟收入的追求永無休止。而其它的價值評價諸如家庭、親情、情感等,不得不一再給對貨幣的追求讓路。
農民在現實生活中實際接觸到的信息紛繁復雜,但他們利用信息的能力是有限的。信息基礎決定著哪些信息與價值目標是相關的,而其他信息則是無關緊要的,即形成效用信息與非效用信息的分離。人們正是通過信息的“納入”與“排除”機制,建立了信息基礎(內在的判斷)與信息(外在的世界)之間的互動聯系,并使這種聯系趨于穩定,使選擇趨于一致。具體而言,政府和社會向農民持續輸入狹隘的經濟發展觀,信息基礎的“納入”與“排除”機制使農村家長關注的信息焦點局限于狹小的范圍之內,經濟收入具有絕對的重要性,家庭價值與兒童發展等信息被漠視或遭到“剔除”。
從微觀層面看,對農村父母而言,子女任何物質層面能解決的需求會被納入他們信息收集的范圍,因為這種這些信息證明了他們選擇的正確性。從宏觀層面看,政府與社會倡導的狹隘發展觀被農村家庭所接受,這種信息不僅與農民關于兒童留守家庭決策所依據的信息基礎相吻合,同時還進一步改變著他們對這一信息基礎的理解。政府自身對發展認識的局限,直接影響著農民對發展的認識。社會主導力量錯過了擴大信息基礎的最佳時機,仍然對留守家庭進行單一的信息供給,向他們輸入一種狹隘的發展觀,誘導了農民對物質形成近乎偏執的認識,從而形塑了兒童留守的社會選擇。
當前的現實情況是,單一的信息基礎使其他更具包容性的信息基礎如家庭價值、個人發展等無法獲得外生性輸入。信息基礎的“納入”與“排除”機制,使其他對實現有價值生活目標更重要的變量或信息被“剔除”,阻礙了信息基礎的內生性轉化。因此,只要經濟收入始終作為農村家庭單一的信息基礎,兒童留守便會持續大規模存在下去。
主流社會片面的經濟發展觀作為信息基礎的強勢輸入,導致了當前兒童留守社會選擇的困境。解鈴還須系鈴人,問題出在信息供給側,解決問題的思路還必須從信息供給側著手。推動社會選擇的調整,需要同時進行信息供給側的價值觀、信息基礎及效用信息三個層面改革。
目前我國經濟收入持續穩定發展,農村人口經濟脫貧人數迅速增長,特別是外出打工家庭的經濟狀態大幅度好轉,但人的發展明顯滯后于經濟的發展、兒童心理境遇的改善明顯滯后于物質條件的改善。單一的經濟發展觀亟待轉變為多元發展觀。經濟發展應當服務于人的發展,是為人的實質自由、過一種幸福而有價值的生活而服務。觀念的轉變往往需要強烈的反省意識與自覺意識,問題不在于否認經濟發展的重要性,而是基于多元價值評價構建多元化信息選擇,使社會成員逐步形成多元發展的共識。
政府對農村家庭進行多元發展觀的正義供給,首先應當放棄單一信息基礎的輸入,扭轉人們對經濟收入這一信息基礎的狹隘認識,從而給信息基礎的外生性輸入提供可能。通過社會討論來擴展信息基礎,防止單一標準造成的社會選擇的局限。政府需要在兩個方面做出努力:一是引導社會對信息基礎進行廣泛而深入的討論;二是培養農村父母對其他信息基礎的認知能力。幸福的生活不僅需要穩定的物質基礎,還有家庭和睦、個人發展、兒童成長、親情陪伴,都對他們過上有價值的生活具有重要意義。主流社會有必要發揮信息基礎供給的力量,引導留守兒童家長形成對這些信息基礎的全新認識,并進行重新的自我幸福賦值。
信息基礎擴展以后,農村家長存在信息納入的系列難題(如對信息基礎的認識、解釋、處理和利用等)。以兒童發展的信息基礎為例,政府和社會還需要協助農民提升信息獲取和處理的能力,改變他們的“心智構念”,在兒童成長認知與家庭教育方面進行培訓,在知識普及方面進行更多的制度安排。政府在信息基礎供給方面的努力,不在于一時具體降低了多少留守兒童數量,而是協助留守兒童的父母重新定義家庭、孩子、親情、陪伴的重要性,將其納入信息基礎范圍,自主進行兒童留守集體選擇的調整。
不同方面效用信息的占有量不同,農民對不同信息基礎的賦值會存在差異。效用信息能夠幫助社會成員作為個體自主地選擇自己的生活目標。因此,主流社會還需要對家庭價值、個人發展、兒童成長等方面的“效用信息”進行供給,使曾經被“剔除”的重要信息(非效用信息)重新獲得“納入”。
解決當下兒童留守問題的根本方法是讓家庭團聚、兒童重回父母身邊,因此,相關的制度安排、信息基礎供給都必須圍繞這一共識來展開。政策努力需要轉換成一種效用信息供給,并且要讓這種供給明顯有利于外出務工家庭做出更適當的選擇。主流社會可以充分利用新媒體時代的信息供給優勢,發揮信息供給渠道的多元化和有效性。通過擴大農村家庭決策的信息基礎來重構他們的適應性偏好,讓兒童回歸家庭成為一種必要選擇,從而推動兒童留守問題的解決取得更具實質性進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