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法哲學原理》這部既包含爭議而又極具思辨風格的作品中,黑格爾將思維辯證法發揮與運用到極致,進而精心構思與創制了獨具一格的現代國家學說。這一國家學說既奠定了黑格爾哲學作為普魯士“國家哲學”的地位,又對其否定辯證法的激進立場與革命取向劃定了邊界,更是構成了黑格爾思想體系的“頂層設計”。準確理解黑格爾國家學說的生成路徑與創制邏輯,對于合理勘定現代政治中國家與社會、公民與市民、社會與個人的關系具有啟迪意義,也是推進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創新的積極嘗試。
黑格爾認為國家是倫理精神的世俗代表,“神自身在地上的行進,這就是國家。國家的根據就是作為意志而實現自己的理性的力量”。作為倫理精神的政治國家是精神踏上外化之旅中的分裂環節,是自我意識通向絕對精神的必經階段,政治國家是絕對精神先驗構造的結果。國家作為一個公民國家不應該有任何宗教信仰,其管理者與治理者也不應該以任何宗教信徒的身份出現,宗教教育有可能變成危害個人自由選擇的工具。但各民族倫理精神的形成與宗教文化緊密相關,任何倫理問題的考察最終都要回歸到絕對性邏輯進路上來,絕對精神與神圣意志具有相當的同一性。
“理念”在黑格爾哲學中被視為世界的本原與基點,理念的發展經歷了邏輯、自然、精神這三個階段,在精神哲學中理念通達其巔峰形態即絕對精神,但朝向絕對精神的歷程是回返往復而又逐層競升。這一征程是從意識轉變為自我意識而踏上精神之旅開始,分別經歷了主觀精神、客觀精神最后才達致絕對精神。客觀精神分為抽象法、道德與倫理三個環節,而“倫理”經過了家庭、市民社會與國家這三個階段,國家則是倫理精神的統一形態。倫理精神屬于客觀精神,它以絕對性、普遍性為根據和真理,這恰恰是絕對精神所獨具的內在特質與先天屬性,倫理精神只不過是絕對精神發展的必經階段,政治國家無論如何觀念成熟、體系完備與制度成熟,終究還是絕對精神的外在顯現與先驗生成。
絕對精神先驗地生成了政治國家,這一絕對性是無理由、無根據與無前提的。黑格爾認為否定性辯證法不僅是自我意識發展的邏輯軌跡,也是現代社會運行的根本邏輯。現代社會至關重要的問題是分離與統一,也即是各種力量之間如何既在對立中實現和解,又能在統一中展現差別,只有這樣才既能憑借否定性力量推動社會的變化與創新,又能在和解與統一中達成共識而實現社會的凝聚與強大。國家與市民社會之間的相互緊張是現代社會的主題與中心,兩者之間從原初統一到相互分離是倫理精神外化的必經環節,也是各自從自在存在走向自為存在的動態過程。但彼此分離的結果是市民社會的利益雜多性與政治國家秉持的權力集中化構成了矛盾與沖突,如不能實現和解則極易導致現代社會的崩潰與解體。
黑格爾認為國家制度具有君主制、貴族制與民主制三種歷史形態,品德是民主制的原則,貴族以節制為原則,榮譽則是君主制的原則,“國家成長為君主立憲制乃是現代的成就,在現代世界,實體性的理念獲得了無限的形式”。隨著不斷變化的革命心態與政治立場,黑格爾在晚年的《法哲學原理》中試圖構建和解的國家學說來消解早年的激進政治思想,政治國家與市民社會、君王與市民之間的對立與沖突必須被先驗地調和,調和的理論基點就是絕對精神所據有的絕對性,這能緩和對立兩極之間的沖突,但調和不是簡單地各自保存自己的特點而不受對方的影響,相反,對立兩極必須深刻地進入對方、占有對方、否定對方而最后實現自我與對象的辯證同一。
國家的先決性、前提性與至上性來自于絕對精神,正因為絕對精神的無根據性、無前提性與普遍性才構造了市民社會是國家的概念運動的結果。絕對精神在客觀精神階段外化為倫理精神又通過國家形態得以顯現,也只有經歷這樣分裂與外化的國家才可能擺脫蒙蔽狀態而成為具有自我意識和追求主體自由的現代國家。國家就是普遍的自由精神。現代國家之所以優于傳統國家,因為在現代社會里“國家是自由依據意志的概念”,也即是說國家是依據絕對精神的普遍性、絕對性與無限性行事,在國家治理的內政外交中都是要依據理性精神與普遍法則行事。
建構現代國家是黑格爾國家觀的核心要務,但普魯士君主制為何優越于民主制以及現代國家如何與君主制相容是黑格爾要解決的理論難題,對此黑格爾通過三重論證來為君主制進行理性辯護。
第一重是論證王權等于主權。“任意是王權”,它包含著三個有機構成部分,具有普遍性的法律制度、具有特定內容的特殊職能,以及自在自為的普遍物,這三個部分對應著普遍性、特殊性與個體性三個環節,三個環節彼此相連、各自顯現而最終落歸于個體性或單一性。王權不僅具有單一性,它還能將多種差異性、雜多性融合為統一體。主權作為理想性環節是國家精神的理性顯現,是國家的各主體的對象化的精神且作為最后決斷的自我規定而存在。國家本身只有通過個人因素才能成為單一性的東西,而有資格作為單一性人格的就是君王。黑格爾指出概念的三個環節中的每一個都具有自為地現實的獨特的形式。因此整體的這一絕對決定性的環節就不是一般的個體性,而是一個人,即君王。至此黑格爾基本完成了王權就是主權的論證,而這一論證背后更為深厚的理論依據是來自于黑格爾著名的“實體即主體”思想。實體與主體的同一性在《邏輯學》中經歷了“實體(意識)—自我意識—主體(絕對精神)”的邏輯建構,相應地在倫理精神階段,作為實體的主權與作為主體的王權也得到了黑格爾的同一性辯護。
第二重是論證普遍性即是個體性。立法權、行政權與司法權是現代國家的三種權力,黑格爾將立法權的普遍性與行政權的特殊性最后都匯合與統一到王權的單一性之中。不僅如此,王權的單一性還體現在包含著作為整體的國家所具有的三個環節,“國家制度和法律的普遍性,作為特殊對普遍的關系的咨議,作為自我規定的最后決斷的環節”。國家的三個環節最后落歸于王權之中,王權的三個環節落歸于“自我規定的最后決斷”,而自我無疑是最單一的東西,同時也是最普遍的東西。既能做出自我決斷又具有普遍性的單一個體,無疑只有君王才有資質擔當,主體性與客觀性、普遍性與特殊性、絕對性與相對性最終在君王中達到了同一,君王的單一性就是絕對的普遍性。
第三重是論證義務與權利的同一。國家的普遍主義與個體的平等自由之間如何保持張力與平衡?黑格爾獨辟蹊徑地引入了中介環節,即將各等級要素與官僚政治作為中介環節,形成一個“國家(君王)—社會(各等級要素+官僚政治)—個人(市民)”的否定之否定的結構。在這個結構中,通過中項的中介與橋梁作用而實現了國家與個人、君王與市民之間的和解。國家的目的是普遍利益,而市民社會則是自私自利的戰場,無數持有特殊私利的市民彼此之間會發生各種對立與沖突,市民與國家之間的沖突如何調節?黑格爾將個人對國家應盡的義務優先于國家給予個人的權利,用國家的普遍性、前提性來約束與規范個體的特殊性、自主性,權利不過是用義務來解釋的權利,義務則充當了權利的根據與邊界。正是國家先在地給定了個人義務,正是由國家的所代表的絕對精神所客觀賦予,個人才在國家的背景里享受到了自我的權利,國家就是個人自由權利實現的前提與基底。個人意志的規定通過國家達到了客觀定在,而且通過國家初次達到它的真理和現實化。
上述三重論證中王權與君權的內在同一性是黑格爾國家觀的創制理念,普遍性經特殊性而達到與個體性的同一是其國家觀的邏輯進路,義務與權利在國家框架內的辯證統一是制度保障,這三重論證構建了一個整體性、思辨性的國家學說體系。
黑格爾國家觀的創制關鍵是中項概念的運用,若沒有中項概念的中介功能則整個國家體系的架構將陷入嚴重的兩極對立、沖突直至崩潰。作為居間作用的中介是肯定性環節之后所設定的否定性,而這一否定性又是達到否定之否定的必經之途,這是一個形式最為簡單的否定之否定過程。中介既是關系性范疇,也是實體性范疇,任何實體都可以作為中項,中項也是實體,或者說每一實體都曾經、正在或將要以中介的形式存在。在否定之否定的邏輯演進歷程之中,實體是主體而能自我設定對象,對象以否定性的中介形式存在,但作為否定性環節的對象又要被克服與揚棄,進而在否定之否定的環節里即在肯定性中又達到了同一性。這一兩極的對立與和解得以完成的關鍵環節正是中項,正是中項概念的建構與中介邏輯的演進才構造了黑格爾國家觀的體系與基石。
黑格爾的現代國家本質上是一個多重矛盾綜合的精致體系,其中君王與市民、政治國家與市民社會、立法權與王權等諸多對立性范疇就是矛盾概念的邏輯建構,而在兩極對立之間充當中介與橋梁作用的中項,正是“各等級要素”與“官僚政治”。各等級要素是從全體同業公會中遴選出來且代表了市民社會利益的群體,政府成員和國家官員屬于“官僚政治”這一中間等級的主要組成部分,這一等級是國家在法制和才智方面的中流砥柱。為了避免君王與市民兩極之間的直接沖突與對立,市民社會派出它的委托人“各等級要素”,政治國家派出它的委托人“官僚政治”,兩個具有中介功能的委托人之間進行談判協商,目的是解決各自被委托人所提出的主張與訴求,一旦委托人之間達成一致則意味著君王與市民之間取得了政治和解而避免了沖突的擴大化。如果兩個委托人之間的協商最終失敗,則意味著對立兩極之間可能產生嚴重沖突甚至革命。至此可以發現,黑格爾國家觀中強調一個成熟、理性而強大的中間等級(“各等級要素+官僚政治”)是化解社會沖突、維護政治秩序與實現社會穩定的關鍵,積極建設與理性培育中間等級是實現國家治理現代化的有效手段。
黑格爾的國家觀本質上是邏輯主義的建構,他用思辨的哲學語言表達了其理智但保守的政治主張,又用邏輯學的方法機智地傳達其隱秘的激進政治意圖。理想主義的政治訴求與現實主義的政治困境之間的二元對立在黑格爾國家觀中被邏輯學的方法精巧而機智地結合在一起,在當時民主制與君王制交鋒中黑格爾這一路徑無疑是極具創造性的理論嘗試。青年馬克思在對黑格爾哲學進行清算與批判的歷史文獻《黑格爾法哲學批判》中將其稱之為泛邏輯主義、神秘主義,在這一文獻中馬克思正式與黑格爾哲學劃界與決裂,通過對黑格爾思維辯證法的顛覆而為唯物史觀的創立開啟了通道與大門。馬克思批判黑格爾在將哲學泛邏輯化的過程中有意地制造了三個“倒置”的錯誤:
第一個“倒置”是主詞與謂詞的倒置。馬克思批評在黑格爾那里客體或謂詞躍居為主體或主詞,而主體或主詞被當作為謂詞使用?!爸黧w性是主體的規定,人格是人的規定。黑格爾不把主體性和人格看作它們的主詞的謂詞,反而把這些謂詞變成某種獨立的東西,然后以神秘的方式把這些謂詞變成這些謂詞的主詞?!焙诟駹栔宰杂X地進行倒置,目的是通過邏輯學的方法來瓦解固有的本體論基礎,最終從絕對精神出發來構造包括自然、國家與社會在內的全部實體。
第二個“倒置”是邏輯與歷史的倒置。當歷史與邏輯發生沖突時,黑格爾站在了邏輯優先的立場上,用邏輯學的方法構建政治國家,難得的是黑格爾在論證過程中始終恪守政治理性主義原則與嚴密精巧的論證。在闡釋政治國家與市民社會的關系時,本來市民社會產生政治國家,但因為政治國家從邏輯上就包含著作為其對立面的市民社會,而二者又都是絕對精神外化的必然環節,因此國家作為“在地上行進的倫理精神”先驗地構造了市民社會。同樣,正像本來是立法權來規定與限制王權,但在邏輯上唯有王權的單一性能擔負起絕對精神的普遍性,故王權規定與制約了立法權,行政權也只不過是王權的差異性環節。青年馬克思深刻地洞見到黑格爾哲學的秘密所在——泛邏輯主義,指出既不能用邏輯來預設與構造歷史,也不能罔顧邏輯而歪曲歷史,落歸于現實的自由的人那里將是歷史與邏輯的一致。
第三個“倒置”是中介邏輯的倒置。黑格爾否定辯證法的激進意圖與其國家觀中保守的政治主張之間得以調和的關鍵是中介邏輯的介入,中介的本質就是制造矛盾與解決矛盾。在黑格爾哲學中令人驚訝地是幾乎沒有懸而未決的難題,而解題的鑰匙就正是中介的邏輯。中介是溝通對立兩極的通道,雖然本身不具有普遍性、絕對性,但它卻是促成對立兩端實現和解與統一的橋梁,包括“木質的鐵”、“圓的方”以及“各等級要素”“官僚政治”等在內都是中項實體。中項已不再是橋梁或中介,相反它就是實體對象、對立的兩極,中項也不斷獲得獨立性、普遍性,從自在實體逐漸變為自為實體,中介邏輯促使黑格爾將中介實體化、主體化甚至本體化。
馬克思批判黑格爾將中項的功能過度詮釋與自覺放大,真正對立的兩極是不能互為中介,也不需要任何中介,因為絕對對立的兩極之間沒有共同之點,它們彼此之間沒有向對方轉化的需要。馬克思用隱喻的修辭手法描繪黑格爾的中介運用:我們面前就出現了一幫好斗之徒,可是他們又非常害怕彼此真打起來會打得鼻青眼腫,而準備打架的兩個對手也都想法使拳頭落在給他們勸架的第三者身上,但后來打架雙方中的一員又成了第三者,結果由于過分小心,他們始終沒有打起來。這一中介體系還采取這樣一種形式:一個人想打自己的對手,同時又不得不保護自己的對手不致挨打;由于這樣身兼二職,他的打算全部落空了。
雖然黑格爾試圖克服近代哲學特別是康德哲學中存在的二元論、不可知論難題,他用中介邏輯掩蓋同一性哲學背后的二元論難題的哲學嘗試不可謂不精致,甚至直到今天政治哲學中還發生了“黑格爾主義轉向”的思潮。但黑格爾用泛邏輯主義的方法論不斷地進行形而上學的顛倒與重置,其中介邏輯的調和式進路也始終未能真正解決二元論難題。青年馬克思在“發現”黑格爾哲學的秘密之際也先后從雙重勞動、感性活動、物質生產直至實踐活動的視角來解決主體與客體、自我與對象、存在與意識、現實與精神等之間的對立與統一,直到《德意志意識形態》中唯物史觀的建立才是真正完成了對黑格爾哲學的清算與批判。但二元論難題本身是一個開放性問題,包括黑格爾哲學在內對它的研究實際上反映著人類認識世界與自我的水平與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