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邊疆理論體系的協同構建中,周平教授以“邊疆建構論”為理論支點推進其邊疆理論體系的自我創建。不過,楊明洪教授卻針鋒相對地提出“邊疆實在論”,并將“邊疆實在論”與“邊疆建構論”置于二元對立的境地。然而,這種對立是否符合兩者的理論本相?“邊疆實在論”是否誤讀“邊疆建構論”的理論真意?兩者又存在兼容共濟的可能嗎?
楊明洪教授在《新疆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1期發表了《反“邊疆建構論”:一個關于“邊疆實在論”的理論解說》一文,該文提出的“邊疆實在論”認為邊疆并非主觀建構而是客觀實在。其理論證成要旨為:
其一,邊疆作為人類活動的空間綜合體,邊疆地理和邊疆社會的客觀存在決定邊疆的客觀實在。邊疆不僅是由國界線規定并位于國界線內側的帶狀形態,而且還是特定民眾生活的空間載體和活動舞臺。邊疆自然生態、經濟形態、社會生態的客觀存在決定邊疆的客觀實在。
其二,邊疆是國家版圖空間功能分工的載體,邊疆功能的客觀存在決定邊疆的客觀存在。邊疆區域是遠離核心區域的邊緣地帶,既是國家軍事安全的防御前沿和戰略縱深,又是國家對外開放的戰略支點和輻射前臺。邊疆承擔著拱衛核心區域的重任,也扮演著國際交流橋頭堡的角色。邊疆軍事防御功能、經濟拱衛功能和文化防護功能的客觀存在決定邊疆的客觀存在。
其三,邊疆是主權和領土的構成要件,主權和領土的實在決定邊疆的客觀實在。主權是國家具有的獨立處理自己對內對外事務的權力。邊疆作為客觀存在主權的構成要件,必然是一個客觀的對象。領土是主權國家管轄的全部疆域,是國家安身立命的地理空間范圍。邊疆是國家疆域的邊緣部分,無疑也是一種客觀實在。
其四,邊界是邊疆的構成要素,邊界的客觀為邊疆的實在提供事實支撐。邊界的出現與勘定重新定義和書寫了邊疆。邊疆被視為“從國家的邊界開始向內在延伸的一個連續的地理空間范圍”。邊疆與邊界是一對孿生兄弟,邊界的客觀存在決定邊疆的客觀存在。
“邊疆實在論”雖然展開相關理論自證,但其邏輯自洽和論證周嚴卻并未臻于至善。
其一,“邊疆實在論”的理論預設。邊疆的客觀存在是“邊疆實在論”最基本的理論預設。但是,“客觀存在”的邊疆到底是固定不變的恒定之域,還是隨著國家發展而不斷變遷的變動之域?“邊疆實在論”卻不恰當地對該關鍵性問題予以忽略。邊疆的發展變遷與邊疆的客觀實在正如一個硬幣的兩面,兩者共同構成邊疆的本相。邊疆的發展變遷是歷時態的邊疆探討,注重歷史流變中的邊疆發展及邊疆與中心的互動,更加青睞以動態發展的視野來透視邊疆。邊疆的客觀實在是共時態的邊疆研究,側重探討特定時空中邊疆的形態、功能與特征,更近于靜態結構主義的解剖。邊疆歷時態的探討與邊疆共時態的研究本身是互補共濟、缺一不可的關系。
其二,“邊疆實在論”的理論視野。“邊疆實在論”從地理空間的角度切入并展開理論自證,但單一的地理空間視野并不足以洞察邊疆的全貌與本質。邊疆全貌的鳥瞰與邊疆本質的剖析需要借助多重學術視野的立體化審視和全方位觀照。這些多重學術視野包括但不限于地理空間視野、地緣政治視野、多元文化視野。地理空間視野的邊疆研究基于邊疆在國家疆域中獨特的地理空間格局,側重探討邊疆繁復的內生型風險。地緣政治視野的邊疆研究基于邊疆在地緣政治格局中的特殊地位,側重探討邊疆獨特的外生型風險。多元文化視野則注重邊疆異質性的文化形態,側重探討邊疆社會獨特的生成機制與運行機理。
其三,“邊疆實在論”的邏輯走向。“邊疆實在論”主張以邊疆實在為研究原點,透析邊疆現象,提煉和發現邊疆規律,最終形成邊疆戰略和邊疆治理。但“邊疆實在論”同時又認為“將邊疆問題置于邊疆治理之先”是一種“本末倒置”。這種前后觀點相互否定的狀況使其邏輯走向紊亂不清。此外,“邊疆實在論”既認為“邊疆功能是邊疆客觀實在衍生出來的價值效用”,同時又認為“民族國家條件下邊疆功能的客觀存在決定邊疆的客觀存在”。顯然,這在邏輯上是一種循環論證的謬誤。
“邊疆建構論”是以建構主義觀照邊疆的理論產物。“邊疆建構論”的典型表述是:“邊疆不是純客觀的產物,而是主客觀的產物和結果。從主觀方面來看,是否是邊疆取決于統治者對疆域邊緣的認知;從客觀方面來看,這些邊疆區域與核心統治區有著地緣、政治、經濟、文化心理的差異,而當統治者把這些區域看成異質性區域時就形成了國家的邊疆。”“邊疆建構論”明確表達出邊疆是主觀因素(統治者對疆域邊緣的認知)和客觀因素(地理和人文等方面的差異性)綜合作用的產物。但“邊疆實在論”依然對“邊疆建構論”產生了一些誤讀、分歧和質疑。
“邊疆建構論”認為:“邊疆并不是純客觀的存在,而是在疆域邊緣性區域客觀存在差異性的基礎上,國家根據治理的需要而進行界定,是構建起來的。簡單說,邊疆是構建的產物。”在相關的理論闡釋中,“邊疆建構論”始終秉持邊疆認定的雙重標準:邊疆地理人文的客觀實在與國家對疆域邊緣的主觀認知。然而,“邊疆實在論”卻選擇性忽視“邊疆建構論”認同的邊疆地理人文的實在性,而簡單地將“邊疆建構論”斷言的“邊疆不是純客觀的產物”等同于“邊疆是主觀的產物”。這種邏輯斷言是一種典型的“非形式謬誤”,即“非黑即白謬誤”。“邊疆實在論”的誤讀與武斷或許是緣于其對邊疆概念的平面化及靜態性理解,即單純地從地理空間角度展開理論證成,將邊疆視為純粹的國家疆域邊緣性區域。事實上,地理空間的邊遠性只是邊疆構成的一個必要條件,邊疆之所以成為邊疆,還必須具備區域空間的異質性。這是邊疆學界對邊疆基本屬性一個約定俗成的解讀和眾所公認的看法。正因如此,“邊疆建構論”才從國家發展及治理需要的角度將異質性(特別是文化殊異)視為邊疆構成的基本條件。由于“邊疆實在論”過于聚焦邊疆的地理空間性,而忽略邊疆的區域異質性,就難免以平面化邊疆觀來誤讀“邊疆建構論”立體化的邊疆觀。
“邊疆建構論”認為,邊疆之所以成其為邊疆,一方面是由于它是國家的邊緣性區域,另一方面是由于它的異質性。如果一個國家疆域遼闊,次區域異質性十分明顯,那么國家擁有廣袤的邊疆,但假如疆域內部異質性并不明顯,國家并無必要對邊緣性區域進行特殊治理,那么,這個國家即便疆域遼闊也并不存在邊疆。當今世界一些幅員偏小的國家,由于疆域邊緣與核心區域已經高度同質化,因而既無必要也不可能把國土的邊緣性部分劃分出來進行特殊治理,因而也就無所謂邊疆。同時,“邊疆建構論”還認為,邊疆異質性并不是一成不變的存在,邊疆范圍隨著異質性的變化而變化。異質性的消解意味著傳統邊疆與內地分界線朝向邊界線的外向遷移。但“邊疆實在論”認為:“只要有國家主權的存在,就有邊疆”,一些小國“雖然高度同質化,但仍然是有邊疆的”。“邊疆實在論”與“邊疆建構論”的分歧性認知,其根源依然在于“邊疆實在論”漠視只有具有異質性的邊緣性區域才能稱之為邊疆的“定律”。如果忽略邊疆概念文化人類學的意蘊,單純將其還原為一個地理空間概念,不但有違邊疆學界對邊疆概念的普遍認知,也容易導致邊疆研究群落跨界交流的阻滯壅塞。
“邊疆實在論”及一些學者認為新加坡、梵蒂岡等小國也存在“邊疆”,其誘因或許是沒有審慎地區分“邊疆”與“邊境”概念的細微差別。邊境與邊疆是一對存在交叉但又內涵迥異的概念。它們雖然都具有地理邊遠之意,但邊疆概念蘊含著突出的區域異質內涵,其突出的區域異質內涵甚至使得地理邊緣的含義反而退居次要地位,而邊境作為連接邊界線兩邊一定的區域,則是一個相對客觀的地理概念和價值中立的法律概念,并不涉及文化異質意義的指涉。因此,一些疆域高度同質的小國,與邊界相鄰的區域實乃“邊境”而非“邊疆”。“邊疆實在論”斷定的“邊界與邊疆是一對孿生兄弟,有邊界則有邊疆”,也應該修訂為“邊界與邊境是一對孿生兄弟,有邊界則一定有邊境,但不一定有邊疆”。
“邊疆實在論”認為,邊疆問題先于邊疆治理,先有邊疆后有邊疆治理,“邊疆建構論”將治理邊疆視為邊疆形成的原因是一種“本末倒置”,這種認知論的錯誤使得邊疆不可能是建構出來的,只能是一種客觀實在。“邊疆實在論”的質疑或許是基于“邊疆建構論”字面意思不恰當推導的結果。“邊疆建構論”承認,在一切邊疆問題的研究中,邊疆都是一個前置性的條件。邊疆的存在,決定邊疆風險的滋生,并催生邊疆戰略的擬制與邊疆治理的跟進。實際上,這正是“邊疆建構論”基本的邏輯走向。站在國家和國家治理的立場上,“邊疆建構論”認為,邊疆之所以成為邊疆,地理空間方面的因素或特殊性是基礎性條件。國家或中央政府基于有效治理的目的而將具有特殊性的邊緣性疆域區分出來,以便采取不同于核心區域的方式和政策加以治理,可以視為邊疆形成的主觀條件。“邊疆建構論”這種理論闡釋強調邊疆形成是主客觀因素綜合作用的結果,并不能據此推導出治理邊疆是邊疆產生原因的結論。
更為重要的是,在“邊疆建構論”看來,邊疆從來都不是一個純粹的“自發”演進的實體,而是一個蘊含邊疆社會“自發”演進和國家政治“自覺”建構的實體。邊疆地理邊緣和文化殊異構成邊疆“自在形成”的客觀條件,國家邊疆認知及邊疆治理是邊疆“自覺形成”的主觀條件。從邊疆形成與發展來看,王朝國家時期,中原王朝政權往往對邊疆民族政權“撫之以仁義,示之以威信”,通過各種因俗而治的差異化政策持續性推進邊疆治理。民族國家時期,民族國家基于邊疆的特殊性按照自身的政治愿景持續性產出的各種制度設計和政策產品,從根本上型塑和主導著邊疆社會和邊疆形態的演進和發展。這充分說明,任何特定歷史時期的邊疆實體都是邊疆自發演進和國家自覺建構綜合作用的產物,是國家主導的多重力量在邊疆地區形成動態性均衡和暫時性和諧的結果。邊疆至此也就不再表征為一種純粹的實體狀態,而折射出鮮明的國家建構性。
“邊疆實在論”雖然以“反邊疆建構論”的面目出現,但如果摒棄各種學術性誤讀,“邊疆實在論”與“邊疆建構論”事實上可以兼容共生。
其一,“邊疆實在論”是對“邊疆建構論”研究視角的一種豐富。
在邊疆研究的多元視角中,“邊疆建構論”以“國家視角”切入“邊疆研究”,它立足國家疆域來界定邊疆、聚焦國家治理來看待邊疆、著眼國家發展來審視邊疆、著意問題求解來治理邊疆。這種“國家視角”使其理論創制和學術產出具有鮮明的獨特性,即它既是以邊疆治理為主線,會通邊疆歷史與現實的綜合性研究,又是以國家疆域形態演變為軸線,囊括主權性邊疆與非主權性邊疆的集成式研究,還是以邊疆發展與國家發展的內在關聯為脈絡,貫通邊疆治理與國家發展的動態性研究。這種國家視角下的“邊疆研究”,側重于以政治學的研究范式和思維模式展開探討,其研究通常帶有濃厚的宏大敘事風格。相較而言,“邊疆實在論”注重考察邊疆在國家地理空間格局中的區位與功能,其關注焦點側重于探討邊疆的區位、地形、資源、功能與戰略地位等。這種邊疆實體式的探討,具有重心下沉、實證旨趣和問題聚焦精微等特點,它可以充實邊疆建構的宏大敘事與經驗支持,豐富邊疆建構研究格局的閎博闊大。
其二,“邊疆實在論”是對“邊疆建構論”價值立場的一種增益。
“邊疆建構論”的價值立場體現為國家主義的立場、人本主義的關切和經世致用的情懷。國家主義的立場強調國家利益的至上性,注重從國家治理的角度來界定邊疆、看待邊疆和認識邊疆;人本主義的關切則注重邊疆民眾福祉的根本性,強調邊疆型塑要以邊疆民眾福祉的普惠性提升為基礎;經世致用的情懷則強調邊疆問題的現實關懷,追求邊疆問題的前瞻性預判和邊疆病灶的靶向性治療。“邊疆建構論”的價值取向使其理論走向體現出鮮明的“求善”色彩,即如何促成邊疆“善政”,進而實現多元力量合謀下的邊疆“善治”。相較而言,“邊疆實在論”關注重點是邊疆本體、邊疆現象及其規律,其最終指向的是邊疆科學,更多地體現為價值中立的立場。這種立場使得“邊疆實在論”在研究理念上體現出“無條件地使經驗事實的確立與他自己實際評價保持分離”;在研究對象上注重還原和再現邊疆實體;在研究風格上也近似不帶主觀傾向的零度敘事風格。價值中立的立場決定“邊疆實在論”的相關探討充盈著科學精神和“求真”取向,可以增益邊疆善政善治,使得邊疆治理既洋溢著飽滿的價值理性和政治德性,又充盈著豐富的科學精神和技術理性。
其三,“邊疆實在論”是對“邊疆建構論”學術功能的一種補充。
“邊疆建構論”的學術功能主要體現為描述功能、解釋功能和預測功能。“邊疆建構論”的描述功能體現為:客觀收集、記錄和整理邊疆社會事實及其發展,把握各種新型邊疆形態的形成與演變,著重解決“是什么”的問題。“邊疆建構論”的解釋功能體現為:在說明邊疆及邊疆問題“是什么”的基礎上,致力于解決“為什么”的問題,即追問邊疆及邊疆問題的生成邏輯與內生機理,給予邊疆及邊疆問題的生成演化以學理性解釋。“邊疆建構論”的預測功能則體現為邊疆風險滋生的前瞻性預測和針對性求解。至于“邊疆實在論”,鑒于其研究旨趣主要體現為邊疆自然屬性、社會屬性和空間結構差異的聚焦,其學術功能之所長或許在于“邊疆本體”的觀察、描摹與理論再現。相對而言,這種觀察描摹和理論再現更加凸顯的是邊疆研究的描述功能。“邊疆建構論”應該在吸納“邊疆實在論”理論精髓的基礎上,強化邊疆理論建構的實證支持,更進一步地完成自我理論本身的體系化建構和縱深化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