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國家構建包含兩個層面:國家政權建設和民族建設問題,以及兩者的統一問題。那么,這一過程與多族群的現實到底應該是一個什么樣的關系?在國家建構的歷程中,基于多族群現實的民族政治整合會面臨哪些現實的困境?在現代國家建構中,如何看待國民身份的構建?如何認識各民族認同的問題,以及二者相對于國家認同的關系?本文主要關注兩個問題:其一,現代國家政權建設最基本的層面;其二,如何看待民族構建和少數民族群體政治訴求之間的緊張,發展以國民為紐帶的政治共同體建設。在論述理路上,首先考量現代國家政權建設的邏輯理路與多民族群體現實背景之間的悖論,其次提出后發現代化國家政權建設中多民族群體問題的困境所在。
現代國家構建首先要求國家通過對地方性權力的集中和重建實現對一定地域內政治權力的控制和壟斷,并通過對內部反叛的鎮壓,在邊界設立崗哨,建立政治、法律機構及常規軍隊以控制社會秩序,實現主權原則。其次,需要通過“建立有效的理性化官僚機構,建立稅收機制和公共財政,通過法律在疆域內推行其權力,并在其疆界內實行堅固的‘監控’”。
如果說,國家政權建設是現代國家構建十分重要的基礎,那么,要實現現代國家的建設,還需要將其邊界內的不同群體構建成為一個具有歷史意義和政治文化蘊含的國家民族或政治民族,實現邊境內各個群體對國家政治運作的高度認同和忠誠,讓民眾服膺這個國家是“我們”的國家,其政府是“我們”的政府,并在危機時刻能夠顯示出足夠的凝聚力和向心力。因而,現代國家建設的另一個重要任務是要實現“國家民族化”,即使疆域內相對沒有聯系的地方性群體建設成為較統一的政治共同體,實現民族構建。“民族構建”是民族群體形成統一認同的過程。這個過程涉及三組主要關系:個人與民族群體、民族群體與國家,以及各個民族群體之間的關系。它們之間通過互動,其結果表現為包括個體、民族群體形成對國家的統一認同感。而對于后發現代化國家來說,在國家邊界確定、政權建設完成后,需要快速打破傳統國家的地緣性和族群性政治建構,將政治權力組織成一個有機聯系的整體,并建設具有共同文化生活、共同經濟生活以及共同政治生活的人們共同體。在這一個過程中,國家一般會通過具有象征性的政治符號、統一的法律體系、統一的全民教育體系以及對傳播媒介的控制和培養各民族的國家認同意識強化民族共同體意識,從而將其國家建構成為一個經由全體居民“同意”而形成的政治共同體,鑄造其合法性的社會基礎。
國家政權建設為民族構建提供了政治上的邊界、政治權力支撐及其可能性,民族構建為國家政權的建設提供了堅實的社會基礎,維護了社會的凝聚力,創造了“共同體”形象。當然,“國家政權建設”與“民族構建”在現實生活中不是相連接的發展階段。
從現代性政治組織形式的角度講,許多現代國家還是處在“國家政權建設”與“民族構建”的發展進程當中。這樣來看,國家的疆域、制度安排和權力結構在民族構建中必然發揮重要的作用,甚至決定著民族構建的成功與否,而民族的構建反過來又會對國家政權建設的基礎鞏固以及政治共同體的維護產生不可估量的積極作用。可以說,民族國家不是一時就產生的,而是精心建設的產物。總而言之,當民族國家實現真正意義上的國民政治共同體的構建,現代形式上的民族國家才算建立。
“國家政權建設”和“民族構建”的統一標志著現代民族國家的建立。在這個過程中,就不可避免地會出現國家政權建設、民族構建與多民族群體現實境況之間的張力。由此,民族構建的邏輯,也是一個整合的邏輯。就這一整合過程而言,部分地是社會和經濟發展的一個產物,更多地是國家權力意向性行為的結果。社會整合的邏輯是,隨著社會流動和交往關系的拓展,不同民族的邊界將會逐漸被打破,對周圍其他民族群體成員的宗教信仰、語言、生活習俗更能采取比較寬容、相互平等對待的態度。隨著社會發展,官方語言逐漸成為這個民族群體個人生活的必須技能,一種通過互相涵化而來的共通性文化滲透到不同個體的諸多方面,不同族群成員的價值和文化認同趨于相似,共同的因素不斷增多。人們從地域、族群與宗教等傳統社會身份中解放出來成為具有獨立利益的個體,實現所謂從“身份”到“契約”的轉變,民族群體的意識逐漸淡化,國家認同成為各民族群體共同的、核心的認同,“民族構建”真正實現社會整合的目標。不過,這只是“民族構建”的理想模式,就當前世界范圍內發展的趨勢來看,絕大多數正在經歷這種民族構建的國家也并沒有這樣順利。
事實上,絕大多數民族整合較為成功的國家都是運用國家權力有目的、有步驟的意向性整合,即通過國家制度安排和政策手段積極地將不同民族群體整合進共同體中,以減少多民族群體性帶來的政治影響,通過各民族群體共同遵守的“憲法”和以各民族“平等”為基礎的國民國家,來實現“民族構建”。國家政權建設過程中的意向性整合,是直接針對多民族群體的多樣性對政治運行帶來的沖擊的一種積極性行動和策略,其政策目標是為了實現民族整合,學術界稱其為“民族政治整合”。
民族政治整合就是為了構建現代民族國家而進行的政治性建設,在這一過程中,國家為了鑄造政治向心力,獲取各民族群體共同的國家認同,就需要通過國語的建設、統一市場的建設、統一的教育體系建設和共同政治價值的維護獲得整個國家的整體性。民族群體作為一個文化群體,必然意味著不同的生活方式和價值認知,一旦國家依據多數群體的文化價值將其整合進國家民族之中,必然會對少數民族群體文化的存續造成一定的沖擊。此外,更需要人們關注的是,在西方社會還存在著大量的跨國界民族群體。這些跨國界民族群體分布在不同的國家,然而,在語言、文化習俗、宗教信仰等方面卻具有共同點,現代社會中,網絡成為其加強聯系的工具。因而,在民族政治整合的過程中,如果不顧及跨國界民族群體的訴求,強制推行民族構建政策,將會使一部分少數民族群體邊緣化,一部分少數民族群體抵制民族政治整合的壓力,并有可能重新確定或建構自己的政治歸屬,從而導致民族政治整合陷入困境。
現實政治發展過程中,在民族構建的邏輯下,少數民族群體并不會被動地接受這種整合的過程,而是對于這種民族建構具有其回應性策略(包括積極回應和消極接受)。由于不同民族群體的族群性強弱、與建構的民族群體文化之間的差異以及民族群體與外部親屬關系的不同,有的民族群體接受和認同這種整合,融入到民族構建的過程當中,有的少數民族群體接受整合,但要求給自己區別于其他群體對待的特殊群體權利,而有些民族群體感到這種民族構建會給他們帶來威脅,在這一過程中反而成為了具有很強內部凝聚力的群體,并力圖通過民族運動來解構這種政治整合的作用,力圖重構政治權力格局,謀求建立自己的民族國家或要求更多的自治權,從而形成了國家民族主義和少數民族群體民族主義的沖突。國家政權意圖通過政治手段消解少數民族群體的民族構建能力,減少民族群體多樣性并建立共同的民族觀念,在部分西方國家激起了部分少數民族群體的民族主義運動。
有研究者針對蘇聯民族構建和民族認同強化的歷史,認為蘇聯的經驗證偽了國家可以自行構建民族認同的理論:一個最強大的國家,花了70多年時間,卻沒有將其成功地整合進蘇維埃體制。事實上,當今世界一些國家的民族分離運動和此起彼伏的民族群體沖突也無不顯示出民族構建和少數民族群體之間的這種“合”與“分”的張力以及由此可能造就的災難性后果。
總的來說,民族政治整合的關鍵問題就是民族認同與國家認同之間的關系問題。這是構建民族國家認同的政治和民族群體認同的承認政治之間的核心所在,是如何強化民族國家建構和實現少數民族群體的權益之間的張力。從國家治理和公共產品的角度來看,如果社會中的國民使用同一種語言,享有共同的民族文化,治理就更為容易,公共產品的效用越大,國家的功能也將發揮地越好,因而,民族政治整合有助于社會成員的相互理解、信任和社會凝聚力的產生,促進國家的有效治理。于是民族國家構建的邏輯就是通過主流符號和象征意義的代際傳替,將國家認同內化在每一個成員心中,從而力圖實現主流文化的再生產以建構民族認同。
對于一個后發現代化國家來說,其政府通常在此過程中扮演更為積極的角色。國家的現代化政策會導致社會資源在社會集團間的再分配,尤其是政治權利、經濟利益、社會福利等的分配,可能會帶來不平衡的分配格局,這種不平衡會引起各少數民族群體精英的民族意識高漲,引發激烈競爭甚至對抗性行為,從而加劇國家政權建設與民族群體認同之間的緊張。此外,由于全球化造成的地域性拓展,由“疆域”所界定的民族國家已經難以有效控制由地理上的毗鄰關系以及宗教、文化勾連造成的跨國界民族群體的身份建構,這對民族國家要求其成員單一的政治忠誠提出了更大程度上的挑戰,面對的問題更為復雜。
面對這種現實,一個后發現代化國家如何從國家構建出發,在尊重少數族群文化認同的基礎上,通過國家政策將國內各民族的群體整合為統一的、牢固的國家民族呢?能不能在國家建構和保障少數民族群體文化權益這二者之間達成一種平衡關系呢?能否使民族政治整合的過程成為少數民族群體權利得以實現的過程?
與西方國家相比,中國的民族政治整合,在民族區域自治政策這一國家政策的保障下,擁有不同民族文化傳統的多民族群體充分享有當家作主的權利,有效的政治權利和豐富多彩的文化傳統使得民族構建成為各民族都作為主體的同質化的過程,充分展現了“中華民族一家親,同心共筑中國夢”的實現過程。
要完成現代國家政權建設,進行民族政治整合,就需要拋棄各民族群體之間的分歧,構筑基于國民身份之上的社會正義原則和政治實踐,將其塑造成一個國民的政治法律共同體。在民族政治整合實踐中,需要對國家政治生活的走向進行思考,哪些方面體現了國家政治生活的發展方向,而哪些方面則是國家政治生活應該避免的;需要對民族政治整合的各種策略進行具體的區分,哪些策略對于民族政治整合發揮著根本的、長遠的作用,而哪些政策的作用則只是暫時的、短期的;需要對國家民族政治整合的制度安排不斷進行反思,哪些問題實際上是國家制度本身造成的結果,而哪些方面才是需要國家政治權力著力解決的問題。
全球化對地域性的不斷擴展必然使國家組織形態要超越民族身份認同的界限,在現代社會國家政權中,國民身份是政治認同和法律維護的重要紐帶。在現代國家里,統一政治認同的基礎就是國民身份的建立。國民身份的關鍵在于對國家、對人民始終忠誠,國家(或各級政府)應該保護國民的各項政治和文化權利,既然受到國家的保護,那么就有責任和義務對國家保持統一的政治認同,這也成為現代國家政權建設中民族政治整合的關鍵。因而,問題不應該是國民身份作為現代國家政治紐帶的問題,而是如何構建包容性的國民身份的問題。在國家建構的過程中,少數民族群體作為國民的現實性和作為傳統文化群體的現實性是同時存在的,其文化權利也需要納入到國民身份構建的框架之下,只有這樣,才可能減緩民族構建和民族群體認同的張力。當然,在現代政治共同體中,在所有國民統一的多元社會認同結構中,以國民身份為紐帶的國家認同應該在國家政權建設當中占據相對的優先地位,超越性統合國家內部的不同地域、民族群體、宗教信仰和語言文字等多元文化形成的差異。
在一個現代政治共同體中,國家既應該關注國民身份,也應該關注民族群體身份認同,當然國家首先應該完成的是保障不同民族群體身份認同的個體國民權利的實現問題,其次才是基于不同的民族群體身份認同所形成的差異化的國民身份。雖然國家關注民族群體差異性可能會對少數民族群體起到一定的保護作用,但同時也會強化不同民族的邊界意識,可能不利于少數民族群體成員國民權利的真正實現。進一步說,如果國家和政府對于民族群體差異過度地強調,并采取針對某些少數民族群體的制度化保護策略,反而會在民族群體之間增加隔閡,并逐漸固化民族之間的邊界。這樣,民族整合所需的各民族群體之間廣泛交往的關系被制度化的結構疏離開來,反而會延遲國民身份的認同,甚至造成反向運動,長期來看不利于民族政治整合。
國家注重國民身份以及國民權利建設,并不是說要忽視民族之間的差異。在多民族群體的現實境遇下,在民族政治整合過程中,將國民身份作為現代國家政治紐帶的同時,又需要對國民權利加以擴展和補充,建設包容性和開放性的國民身份。原因在于,要實現民族建構,就必須將國民身份的紐帶作為根基,通過國民認同實現民族政治整合,而要體現作為少數民族群體的文化權利,也需要反思,首先保證國民的政治權、法律權和社會權利,其次尊重和包容個體的文化特殊性和民族群體認同的國民身份,將文化權利作為國民權利的一個內容,保證國民權利本身對不同民族群體文化差異的尊重和認可。
這種國民身份不僅僅是權利的彰顯,也要強調國民責任的實現,這種國民身份是不分民族差異的國民身份。因而,一個國家要實現有效的民族政治整合,完成現代國家構建的任務,絕不僅僅是所謂經濟平等就可以解決的問題。增進不同民族群體身份認同的政治人之間的溝通和理解,更需要通過包容內部差異性的國民身份建構來消解國家認同和民族身份認同之間的張力。正是由于包容性的國民身份,不管是什么民族文化身份的個人,其對抗社會不平等、社會歧視和排斥的主張和武器應該是基于國民身份的權利,而不是特定的民族族屬身份。因此,需要指出的是,國民身份不僅是一個外在的、被動的制度和法律文本的確認問題,國民身份是在國家、社會和個人不斷互動并調適關系的過程中確立的積極的、主動的身份建構,而且需要通過普遍和持續的國民教育使社會行動者將其內在化,并在實際行動中作為其行動的意義來源,只有這樣,國民認同才能夠成為國家政權建設的堅實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