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 遠 楊一涵 許 彪 吳 倩 顧天嬌 張禾佳 李曉康 王泓午 李德杏
(天津中醫藥大學中醫學院,天津 300193)
皇甫謐 (公元215年—282年),字士安,幼名靜,自號玄晏先生,安定朝那(今甘肅靈臺縣)人,漢太尉皇甫嵩之曾孫,遠祖皇甫規乃東漢重臣。唐·房玄齡撰《晉書·皇甫謐傳》,文中以大量篇幅介紹其才情卓越、屢薦不仕、頻詔不就,稱贊其不慕名利、潛心于學的品性。作為名門望族之后,皇甫謐學識淵博、名重朝野,但他為何累官不仕?考察皇甫謐不仕的緣由將有助于我們進一步了解魏晉時期社會名士崇尚“高士”遠離政治,傾心養生的個人追求和社會環境。
皇甫謐親身經歷了曹魏末年宮廷內發生過的4次政治巨變:正始十年 (公元249年)春司馬懿起兵發動政變,控制了京城,司馬氏爭權之心顯露無遺;嘉平六年(公元254年)李豐、夏侯玄、許允等曹爽余黨被誅;同年秋魏少帝曹芳被廢;甘露五年(公元260年)曹髦被弒。此時期眾多社會名士如何晏、張華、潘岳、范嘩、嵇康、呂安、郭璞等人因身陷政治旋渦而慘遭殺害。皇甫謐目睹殘酷的政治變革,對政治漸生厭惡之情,對司馬氏政權的不滿情緒與日俱增,他的內心拒絕為一個濫殺名士、圖謀篡權的政治勢力效力。
自曹丕死后曹魏政權漸落于司馬氏之手,統治集團內部爭權奪利,自相殘殺日趨劇烈。歷史上“高士”的處世態度和風操氣節受到時人的贊賞與推崇,皇甫謐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開始撰寫《高士傳》,以此來表達自己的志向與追求。“謐采古今八代之士,身不屈于王公,名不耗于終始,自堯至魏凡九十余人。”[1]《高士傳》共6卷,是一部為歷代遠離政治的隱士所做的傳記,書中記載了自堯到曹魏時90多位賢人的事跡。皇甫謐眼中的“高士”非但遠離政治,終身不仕,并且都不曾懷有入仕之心。只有莊子這樣“身不屈于王公”的人物才是皇甫謐心中的“高士”,因此連莊子所推崇的許由等人也入選了皇甫謐的“高士”人群。由此看來皇甫謐撰寫《高士傳》目的非常明確,既是對當時混跡官場、追名逐利的社會名士的批判,也反映了他對權貴的蔑視與厭惡。《高士傳》中的隱士形象向來被認為是皇甫謐隱逸不仕的宣言,后人做《高士傳》也將皇甫謐列入其中,可謂求仁得仁。
皇甫謐遠離政治,是出于對當時官場風氣及權貴的驕奢淫逸的厭惡,而并非不關心政治。他耗盡心血撰述歷史學著作《帝王世紀》,以及其門人、學生多有從政者,都體現了皇甫謐關注社會發展、關心百姓疾苦的社會名士之心。
皇甫謐34歲患風痹,《黃帝三部針灸甲乙經序》云:“甘露中,吾病風加苦聾,百日方治,要皆淺近,乃撰集三部,使事類相從,刪其浮辭,除其重復,論其精要,至為十二卷。”[2]林億在《新校正黃帝針灸甲乙經序》中亦云皇甫謐“得風痹,因而學醫,習覽經方,前臻至妙”[2]。42歲時,受玄學盛行影響,服石養生反使病情加重:“隆冬裸袒食冰,當暑煩悶,加以咳逆,或若溫虐,或類傷寒,浮氣流腫,四肢酸重。于今困劣,救命呼翕,父兄見出,妻息長訣”。據他自己記述,發病之初痛苦不堪,多因親人勸阻才肯茍活:“而性與之忤,每委頓不倫,嘗悲恚,叩刃欲自殺,叔母諫之而止”[3]。
體弱多疾給皇甫謐帶來極大的痛苦,也正是他請辭不仕的理由。“時魏郡召上計掾,舉孝廉;景元初,相國辟,皆不行。其后鄉親勸其應命,謐為《釋勸論》以通志焉”;其辭曰“唯余疾困,不及國寵。”后晉武帝又多次下詔邀其入朝,皇甫謐辭曰:“臣以尫弊,迷于道趣,因疾抽簪,散發林阜。”又云:“小人無良,致災速禍,久嬰篤疾,軀半不仁,右腳偏小,十有九載。又服寒食藥,違錯節度,辛苦荼毒,于今七年。”正常的生活都難以維系,倘若出仕做官,恐更難勝任官府繁雜的公務:“吾聞食人之祿者,懷人之憂,形強尤不堪,況吾之弱疾乎”[3]。身患重疾使皇甫謐體會到了生命的珍貴,更不愿將珍貴的生命消耗于逐名奪利的官場之中。
皇甫謐以體弱有疾為由,多次拒絕朝廷的征召,因其示弱在先,多次強調自己的疾患不適廟堂公卿的身份,給征召者留有情面。同時皇甫謐也并非一味示弱,而是表明自己的態度,即使身體健康也有放棄做官保留自己志向的權利:“設臣不疾,已遇堯舜之世,執土箕山,猶當容之。臣聞上有明圣之主,下有輸實之臣;上有在寬之政,下有委情之人。唯陛下留神垂恕,更旌瑰俊,索引于傅巖,收釣于渭濱,無令泥滓,久濁清流[3]。”皇甫謐言辭表達富有策略,柔中帶剛,同時又動之以理,曉之以情,晉武帝認為其請辭言真意切,故此暫緩了對皇甫謐的征召。皇甫謐最終既成全了自己不仕的志向,又于亂世保全了性命。正所謂盛世出仕,亂世歸隱,皇甫謐在亂世以病自托,拒不入仕,真正做到了明哲保身。
《皇甫謐傳》記載其“年二十,不好學,游蕩無度,或以為癡”,曾一度游手好閑,無所事事。以至于后來在鄉里偷竊他人瓜果,并將之進奉于叔母而不以為恥,被其叔母訓斥:“《孝經》云:‘三牲之養,猶為不孝’。汝今年余二十,目不存教,心不入道,無以慰我。”至此之后,皇甫謐性情大改,專心于讀書與著述:“勤力不怠,躬自稼穡,帶經而農、遂博綜典籍百家之言。沉靜寡欲,始有高尚之志,以著述為務,自號‘玄晏先生’。著《禮樂》 《圣真》之論。后得風痹疾,猶手不輟卷。”他“耽玩典籍,忘寢與食”,將著述作為自己惟一的事業,被世人冠以“書淫”之號,以示其求知忘我之狀。西晉泰始四年(公元268年),皇甫謐在婉拒晉武帝“舉賢良方正”的征召后,“自表就帝借書,帝送一車書與之。謐雖羸疾,而批閱不怠。”一向以生命為重的皇甫謐,可以為讀書而廢寢忘食,損耗精神,他曾說:“朝聞道,夕可死矣”[3]。甚至在身患痹證后仍手不輟卷,足以見其孜孜進取的求學態度。皇甫謐因厭惡當時的政治并傾心于著述,所以“在生活上選擇了遠離權力,著書立說的方式;而在學問上選擇了疏權貴、親平民的立場,這種選擇不是偶然的,是具有歷史必然性的[4]。”在皇甫謐看來,著述的重要性已經超越了生命的長短,與著述相比,入仕為官則更為不值。
皇甫謐一生著作頗豐,計有《帝王世紀》 《高士傳》 《逸士傳》 《列女傳》 《玄守論》 《釋勸論》《篤終論》等文史著作,影響深遠。他不僅是文學家、史學家,還是一代針灸學大家。他的著作《針灸甲乙經》廣為流傳,為針灸學乃至中醫學的發展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
魏晉之際玄學盛行。其學說崇尚老莊之學,倡導清談,以《老子》 《莊子》 《周易》三部著作中形而上的哲學命題為討論內容。玄,即“玄之又玄,眾妙之門”之謂,有深奧不易理解之意,而這也正是魏晉玄學所標榜的人生至理。玄學思想對皇甫謐影響之深從其自號“玄晏先生”中便可窺知一二。虛無玄遠、獨善其身是皇甫謐所追求的生活真諦。“非圣人孰能兼存出處,居田里之中亦可以樂堯舜之道,何必崇接世利,事官鞅掌,然后為名乎?”“貧者士之常,賤者道之實,處常得實,沒齒不憂,孰與富貴擾神耗精者乎!”[3]皇甫謐認為貧窮是士人的一般生活狀況,而貧賤則更符合道的本質,若能面對一般的生活境遇而能安貧樂道,無憂無慮,豈不是比為了追求富貴而擾亂心神、耗損身體的生活更好?皇甫謐一生所追求的,并非富貴的生活,而是玄學的至高境界“道”,唯有安貧方能樂道。他看重的是自己對社會有所貢獻,而所謀之事皆與名利無關。不為官亦可做事,沒有利亦可助民,唯有這樣才能遠離世俗爭權奪利的生活,也只有如此才有裨益于生命的健康。正如《素問·上古天真論》所言:“恬淡虛無,真氣從之;精神內守,病安從來?”
皇甫謐一度生活困難,周圍人勸說其出仕改善生活境況,而他則認為:“人之所至惜者,命也;道之所必全者,形也[3]。”在皇甫謐看來,人最寶貴的是生命,除著述以外任何事情和生命比起來都不足掛齒。如果為了一點俸祿而整天提心吊膽甚至丟掉性命,那是得不償失的。遠離政治是保全性命,安貧樂道,則是頤養天年。貧窮的人若能守道,擁有高尚的人格同樣可以受到世人的尊重。若因為追求富貴而每日操心擔憂,且身處朝局隨時有生命危險,即使獲得富貴而又有何益?
皇甫謐所向往的隱士生活并非是以付出生命為代價,貴己重生是他的養生主張。《高士傳》序云“若執節若夷齊,去就若兩龔,皆不錄也”[1],義不食周粟餓死于首陽山的伯夷、叔齊,西漢末年名節并著的兩龔,他們都是傳統意義上的隱士,但均因未能“以壽終”而被皇甫謐排斥于“高士”之外。
皇甫謐遠離朝政,“不求做官,但求做事,不求名利,但求為人”[5],認為自己應該像岐伯、扁鵲、張仲景那樣遠離朝政,以醫道為重。
東漢末年臨證大醫生張仲景撰著《傷寒雜病論》,批評當時之人不重視醫術:“怪當今居世之人,曾不留神醫藥,精究方術,上以療君親之疾,下以救貧賤之厄,中以保身長全,以養其生。但,孜孜汲汲,惟名利是務,崇飾其末,忽棄其本[6]。”認為醫術不僅可以救治他人,亦可以用于自身養生延年,但時人皆忽視醫術的作用反而去“競逐榮勢,企踵豪權”,本末倒置。
皇甫謐因頑疾不愈而矢志于醫,并于甘露年間開始整理《針灸甲乙經》。在學習醫術的過程中,漸漸體悟到醫術至重:“夫受先人之體,有八尺之軀,而不知醫事,此所謂游魂耳。若不精通于醫道,雖有忠孝之心,仁慈之性,君父危困,赤子涂地,無以濟之,此固圣賢所以精思極論盡其理也[2]。”皇甫謐認為一個人若不懂醫學,就是空有其殼。不精通醫學的道理,即使有忠君孝親之心,有仁愛慈悲的善良本性,但當君親病重或百姓有災難的時候也沒有辦法拯救。這就是古人圣賢詳盡探究醫理的原因。自東漢仲景提出醫生的職責在于“上療君親,下救貧賤,中以保身”,皇甫謐再度闡述醫道至重,引發當時士人的關注,至南北朝之際社會名士提出不通醫者不得為孝子,醫學的發展受到社會的重視。
考察皇甫謐終身不仕的緣由有兩個方面,一是政治環境險惡,與自己所標榜的高士志向相去甚遠,故此遠離政治終身不仕;再者,皇甫謐深諳養生之道,志在著述。他認為入仕只會使自己原本罹患疾病的身體更加疲憊不堪,并無任何好處,因此重視養生,以醫道為重。也正因不仕才成就了他在醫學、史學、文學史上的業績,成為歷代士人的楷模。
[1]晉·皇甫謐撰.劉曉東點校,高士傳·序[M].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1998:4-5.
[2]晉·皇甫謐編集,黃龍祥整理,針灸甲乙經[M].北京:人民衛生出版社,2006:15-18.
[3]唐·房玄齡.晉書·皇甫謐傳[M].北京:中華書局,1974:1409-1418.
[4]馬曉彤.皇甫謐的獨特性與研究價值[J].中國中醫基礎醫學雜志:2010,16(10):867-868.
[5]徐永富,武淑梅.魏晉隱士皇甫謐的人格特質淺析[J].寧夏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6,38(3):39-41.
[6]漢·張仲景述,晉·王叔和撰次,錢超塵,郝萬山整理,傷寒論·序[M].北京:人民衛生出版社,2005:13.